第2章 第 2 章

作品:《朱砂烙金阙

    两年前,中秋月圆之夜。


    硃国。


    月光铺撒,漾漫整座硃皇城。


    合融庆典的焰火炸出细碎金芒,惊起皇宫中望月亭亭角栖息的夜鹭。


    谢明璃靠着姐姐谢竹月的肩,遥遥望着满月。


    “皇姐定要明日启程?”


    一身素冷的谢竹月并未言语,触摸到妹妹手指关节处的烫伤,微微叹气。


    谢明璃忽地抽回手,讪笑道:“只是炼炉温度没控制好,迸了火星,小事小事。”


    说完,她似忽地想起什么一般,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儿。


    “前些日子特做的,孔雀蓝璎珞,给皇姐。”


    谢竹月接过,细细端详。


    那抹蓝似是淬了霜的妖异。


    月光跌碎在孔雀蓝璎珞上,孔雀羽纹路泛起幽光,像星河坠在深潭里无声暗涌。


    “你欢喜冶炼,也要把握度才好,万事当心些。”谢竹月咽下诸多担忧的话语,只轻声叮嘱两句,“所幸一个月后你是要嫁到煊国去,煊国规矩不多,倒也不至于让你断了这喜好。”


    “姐姐在沐国过得不开心?定是的……”谢明璃嘟囔着,“我就说父皇当初不该定下这门亲事的,定是李景深拘束你,给你气受了。”


    三年前硃国、沐国和煊国结下和平盟约,三国皇家子女的婚事自然成了捆绑工具。


    沐国嫡长皇子李景深迎娶硃国二公主谢竹月。硃国嫡长皇子谢焰锋和煊国公主宁烟结为连理。


    当年谢明璃尚未及笄,便将煊国和硃国的和亲之日定在今秋九月。


    可看着最喜调色的皇姐,如今在中秋合融宴上的素冷装扮,谢明璃五味杂陈。


    谢竹月轻拍了下谢明璃的头:“李景深待我很好,我在沐国也未曾受过什么委屈。只是沐国人以纯色为尊,调色也好,染料也罢,在沐国皇家人眼里到底不是什么正业,日子久了,自然也就淡了。”


    谢明璃默了一瞬,不再追问,转而道:“明日非走吗?不能多留几日吗?”


    月光幽静,焰火闪烁,交替映进谢明璃水汪汪的眸中。


    谢竹月温声细语:“李景深新封太子不久,朝中局势不稳,苏沐河上还要五日,不好太过耽搁。这次借着三国中秋合融宴,我能回硃国待上几日,已是知足。”


    苏沐河水势险峻,自东北而起,流向西南,将大陆一分为二。河西为沐国,河东为煊国和硃国。即便是沐国善水者掌舵渡河,最快也要五日方可。


    李景深和谢竹月代沐国皇家赴宴,已是难得,原定好的回程日子自然再没可能拖延。谢明璃只好认命。


    “前些日子我还炼了些新式的合金,我今晚把它们打成佩剑,明日一早送行之时,再送给皇姐。”谢明璃不给皇姐回绝的机会,“用不到就当个摆设,姐姐就把佩剑当成我,保护你。”


    谢竹月欣慰般笑了下,叮嘱两句:“下月你便要嫁到煊国,我看煊国皇长子宁焕行事风格正派,定能护好璃儿。只是他那双胞弟弟宁煜看着深沉,日后相处还是躲远些为妙。”


    谢明璃半歪着,靠在望月亭的石柱上,默默听着,可表情倒是不以为意的样子。


    “有父皇和皇兄做主,我自是谁也不怕的。”


    听起来不太服气的声音传进谢竹月耳朵。


    她正色道:“虽说硃国和煊国之间只有赤红山脉相隔,并不算天险,但毕竟山高路远,异国之地,诸多之事皆要靠你自己,个中辛酸,可不是一句谁做主便能抵得过的。远的不说,就说你近前的,李景渝,他一人身在硃国,他的处境你当知晓。”


    “啊?”谢明璃讶异。


    李景渝,这个名字竟会出现在皇姐口中。


    三国联姻,但唯独沐国没有适龄的待嫁公主,沐国原本打算用郡主的婚事替代,硃国和煊国自是不接受。


    无奈之下,只得将沐国二皇子李景渝送到硃国,美其名曰过继皇子。


    可天下人皆知,李景渝不过是送过来的质子而已。


    听皇姐提起李景渝,谢明璃有些心底发虚。


    谢竹月当初和亲嫁到沐国之时,谢明璃气恼,厌透了这合融联姻,很多无名的火气没处撒,新来的皇室继子李景渝自然成了她的发泄对象。


    谢明璃回忆起李景渝初到时的处境,虽不说人人欺辱,但势单力薄总归是真的。


    “啊什么啊?”谢竹月略过妹妹心虚的模样,按住她细细叮嘱,“璃儿,性子要收些,做事需缓。”


    “哦……璃儿知晓了。”


    谢竹月轻轻捏了下谢明璃的脸蛋,转了话风:“璃儿惦着姐姐,姐姐也有好东西送璃儿。”


    “什么?”


    “来时渡苏沐河,在河岸淘了好东西,是——”,谢竹月笑道,“河底淤泥,别人自是没什么兴趣的,可璃儿定然喜欢。”


    谢明璃眼睛忽地亮晶晶的。


    “万谢皇姐。正合我冶炼用,我看看沐国河岸处的淤泥到底有什么新奇矿石。”


    谢竹月压低声音:“我托褐铁把淤泥扛到冶金房了,璃儿不可声张,沐国素来有炼金巫术的传言,对冶炼有些忌讳。”


    “姊妹俩腻在望月亭许久,宴席上都叫人了。”


    一道硬朗声音打破望月亭的静谧。


    硃国太子谢焰锋立在庭外,身边还有太子妃宁烟。


    “皇兄怎的不声不响的,莫不是有意吓璃儿。”


    “是焰火声太大,还是悄悄话说得太专心呀。”宁烟轻轻探了下头,笑着催促道:“妹妹们回宴席吧,父皇叫我们来催人了。”


    “好,好,好——”谢明璃拢了拢发,“就知道是父皇煞风景。”


    “皮猴子。”谢竹月在谢明璃身后轻笑掩面。


    硃皇城上空的焰火再次绽放,映亮众人笑颜。


    *


    晨光熹微。


    硃皇城外两列玄甲军肃立如松,沐国青水旗与煊国赤焰旗在朝晖里交缠翻涌。


    谢明璃突然勒转缰绳,绯色裙裾扫过李景渝的墨色长靴。


    “皇姐。”


    她纵马闯入沐国使团。


    “给,送姐姐的佩剑。”


    谢竹月掀开马车帷帘,眼瞧着谢明璃从袖中抽出柄精巧的短剑。


    “佩剑既送了,璃儿也快回吧。”


    谢竹月瞥见不远处的李景渝,不免又催促一声:“景渝快带璃儿回硃国队伍。”


    李景渝愣住一瞬,握着缰绳的指节泛白,却见少女忽然俯身。


    她指尖掠过他腰间玉珏,“这双雁衔云的纹样倒是新鲜,从未见你身上有过这物什,定是皇姐送你的。”


    “火眼金睛。”


    李景渝并未否认。


    宁焕在煊国队列中轻咳,谢明璃恍若未闻,只望着沐国皇家的车架。


    李景渝在她身后望着她,默然许久。他喉结微动,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缠的褪色红绸——三年前她随手系上的结,至今未解。


    “胡闹!”谢焰锋打马而来,“仪仗面前,成何体统。”


    谢明璃辩解:“不过是送别皇姐而已,皇兄竟这样严苛。焕哥哥自是不用我去送的,过些日子我嫁到煊国,再打新式的佩剑送给焕哥哥便好,又不急在一时。”


    话音一落,煊国队伍中的宁焕被逗笑,眼中满含宠溺,他忽而转头,看向煊国皇上,脸上又添上一丝尴尬。


    谢焰锋被气得眼珠子冒火。


    晨鼓恰在此时震响,沐国和煊国的车架缓缓远去。


    沐国北上,煊国东去。


    硃国的车架停在原地。


    无人知晓,须臾之间,李景渝紧攥的竹节鞭柄已在他手中碎裂成片。


    *


    苏沐河晨雾未散,青灰天色压着水波。


    “探路兵未归?”李景深的声音惊起林间寒鸦。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脆响,谢竹月忽觉耳后掠过凉意,一瞬之间,车架竟被斩裂。


    数十道黑影破雾而出,沐国护卫的玄甲上火星四溅,刺客的剑锋竟在玄铁甲胄上劈出裂痕。


    “硃国麒麟剑……”谢竹月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上马!”


    李景深一把将谢竹月带上马。


    性命攸关时刻,谢竹月无暇多思,双手紧紧抓着马背。


    “快要出树林了,冲出包围圈,前方就是苏沐河。竹月,坚持住。”


    李景深的话语并未安慰她几分,谢竹月只觉心口咚咚直震。


    玄甲护卫不知疲倦一般在前方拼杀,林外的光亮愈加清晰,那是生的希望。


    就在众人刚要松下一口气时,破空声自林间炸响,玄甲卫接连闷哼倒地,染着黑血的箭羽穿透铠甲,炸开血花。


    何种箭头竟可破玄甲?


    马声嘶鸣。


    谢竹月滚下马时,掌心贴到温热血迹。


    李景深银甲已被猩红浸透,他从左肩处奋力拔出一箭,硃国的箭身箭羽,用的竟是煊国的三棱箭头。


    “煊国狼子野心!”


    他喉间涌出血沫,将箭头塞进她染血的掌心。


    “这些刺客皆是煊国所派,煊国人不善水,竹月,你只要逃进苏沐河便可逃生。”


    “记住……我教过你的,溺息法……”


    眼前的人,竟这样没了鼻息。


    谢竹月浑身发麻,四周的拼杀声敲碎她所有的情绪。


    求生的本能让她仓皇爬起,奔向林外。


    苏沐河近在眼前,河风掀起她散落的青丝。


    谢竹月一跃而下。


    寒凉刺骨的河水吞没谢竹月的刹那,头顶传来裂帛之声。


    她反手掷出佩剑,金玉相击。


    璃儿送的的佩剑同空中飞来的飞剑相撞,一同坠落。


    璃儿保护了她……


    缓缓沉入河中的谢竹月,耳边充斥着水流声、谢明璃的嗔怪声和李景深的叮嘱声,她心中默念着溺息法……


    时间化成滴答水流,略过耳畔。


    突然,她恍若看到河水中似有身影晃动,恐惧感顿起。


    她快速拔下孔雀蓝璎珞,连同手中的箭头,一同丢入浅滩淤泥中。


    几瞬之后,河中身影逼近,她的脖颈被一双大手死死扼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