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拯救人间的大英雄吧?
作品:《众人皆醒[水仙]》 云山雾罩,钟声齐鸣。
竹林簌簌响,小桥流水绕山间。
仙山玉地处,一阵哭爹喊娘的混乱噪音突兀着格格不入,让人不禁怀疑这些人是不是跑错了坟头,哭错了丧。
“求求您了,仙人,救救我们的村子吧。”
“可怜我那三岁的小娃,娘死了,只剩下我老母拉扯,天可怜见啊,老天爷,你开开眼吧,救救我们吧。”
“媳妇儿啊,我如花似玉漂亮的媳妇儿啊,我们还没有生一个大胖小子,你怎么就先去了!”
“呜呜呜呜,邪祟吃了我爹,我出去一看,只剩下半个脑袋,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哇,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哇,我可怜的爹诶,你死的好惨啊……”
……
哭声,闹声,哀求声,在山门前飘荡。
这里聚集着十几个衣服破旧的青年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他们浑不在意,用手随意抹去涂在衣服上,继续嚎,继续哭。
就在他们哭得逐渐高亢激昂,进入第一轮哭丧顶峰时,那山前怎么推也推不开的红色木门响了一声,吱啦——发出一声半死不活的长调,门开了。
门里走出一人,面如朗月,温润如玉,举止间克制有礼,一双眸子关切又温和,带着悲悯众生的善意。
“在下会同你们解决这件事情。”那人一开口,也是极为舒缓的腔调,无形中多了一点安抚,“各位不要惊慌。”
“你是谁啊?”有村民问:“厉不厉害啊?我们要最强的仙人,你这弱不禁风的小白脸样子,别是来糊弄我们的!”
白衣少年被冒犯了也不恼,看着那人,又似望向其身后的人间,他道:“在下望月宗大弟子,君见生。”
“大弟子,那一定很厉害吧。”
“都说大了,最大的那个,肯定厉害!我家猪圈里都是大猪最宝贝!”
“懂了懂了,多谢仙人相助,多谢仙人相助。”
“走!走!我们快走!仙人啊我的大仙人啊……”
好极了,哭丧的主角换了人。
君见生微笑,仿佛没听到般淡然,“事不宜迟,快些走吧。”
村民感恩戴德,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君见生往后侧退了一步,避开他们磕头的方向,“事态紧急,带路吧。”
望月宗是附近最好说话的仙门宗派,山脚下的几个村庄有事便会求过来,稍远的也会有,但少。
邪祟妖物对上只有缚鸡之力的村民,轻松便能屠戮全村,只余下两个通风报信的,即使跑到了地方,通知到了,带着援手赶回,事情早已经了解,一切已于事无补。
君见生跟着一众村民往山下去,行走约莫两个时辰,远远瞧见一个村子,村子周边黑烟四起,死气缠绕。
他视线不受阻碍,虽隔着不短距离,抬头看,依旧能瞧见那上面写了“福运村”三个大字的牌匾。
“仙人,你一定要救救我们村子,我们就不过去了,若仙人应对不来,我等也好去,去,去去……搬救兵,不,找援手。”村里人文化不高,上过学堂的寥寥无几,几乎没人识字,哼哧了半晌,停下不肯走了,勉勉强强说着应付君见生的话。
这话大体意思是,你要是死里面了,我们就跑,一定不会过去救你的。
君见生不在意,世人大多如此,他十二入世,如今已五年,见闻不少,对这种场面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等他们话落,轻颔首,迈步前去。
走入村子后,恶臭与血腥如有实质,笼罩在眼前,挥散不开。
寻常人家的房子大多是茅草和黄泥,奢侈些的加上碎石,比草泥房子更加牢固。
一座座灰扑扑的房屋散落在死寂之中,犹如空置着的坟冢。
他的视线在一间茅草屋的门口停留一瞬,那里扔着一个狗脑袋,狗脑袋上都是血迹,像是被野兽囫囵啃过,随意丢弃在路边。
皮毛碎肉引来了蚊蝇,嗡嗡地煽动翅膀,盘踞着不愿离开,吞噬剩下的不多的血肉。
那狗脑袋本就残破不堪,右边的那颗眼珠摇摇欲坠,要掉不掉,在君见生看过来时,碰巧从眼眶中掉出来,咕噜噜朝君见生的位置滚去。
君见生收回目光,没有理会,那眼珠倒是不停,压过碎石,翻过泥泞坑洼的地面,径直向他靠近。
就在那眼珠即将触碰到君见生时,他周身倏地爆发出粲然白光,眼珠直被震碎,飞溅出去,肉沫落了一地,从远处看,落在地面上的肉沫组成了一个图案,似是一个扭曲着的痛苦笑脸。
白衣干净如初,君见生并没有给它一个眼神,脚步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
绕过这两间茅草房,君见生走到了村子中心,只见中央那棵参天大树下,原本该是温馨安乐的画卷似被人用朱砂随意涂抹,生死更改,鲜红邪异,诡谲可怖。
红色血液渗出,看不见源头。
两三个老人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烟斗,脸上尽是悠然自得的怡然舒适。
垂髫小儿欢乐地拿着小石子在泥地上涂涂画画,笑声清脆悦耳。
恍然间似乎看到有阳光洒下,让眼前场景愈发温馨。
君见生止步,目无波澜,抬手,缓声道:“除邪。”
手中剑随着他从腰间软剑套内拔出,剑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寒芒,剑身轻轻一震,剑气四散,破开眼前迷障,真正的景象暴露在眼前。
除邪剑通体莹润,似一块混沌宝玉,剑身冰寒,初看朴素,再看隐约透着一点血气,一丝丝细小的血线在挥动间如有生命,在剑身内部震颤跳动。
阳光退却,温馨消退。
悠然的老人依旧坐着,只是早已经没了生气,身上趴伏着黑色的邪祟撕咬着他们的尸身,邪祟的口器大张,咀嚼吞食。
小孩躺在地上,腹部的肉已经被吃掉,空洞洞地像没有眼珠子的眼眶,肠子流了一地,白惨惨地像鱼肚。
邪祟挤压成一团,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或飘在半空,或落在地上,他们扭曲成各种奇怪的形状,头颅和身躯相互挤压,有的头大如牛,有的身小如豆,一手长,或是一手短,长成各种形状。
他们黑色的表皮被撑大,透过薄薄的皮肤表层,能看到吃进去的骨头和烂肉,没有消化,挤成一团。
嗡……嗡嗡……
空间开始震颤,四周不断有黑色的邪祟涌动过来,震颤感伴随着冰凉的重压,空气都变得稀薄。
袭击福云村的邪祟全数暴露在眼前,密密麻麻遮住了天光,像一个巨大的罩子,直逼迫地人喘不上气。
君见生知道这种邪祟的名字,生于人,名为丈量,是人的一切**所生,其中不限贪婪,占有,嫉妒,更是包括拯救之欲,奉献之欲,付出之欲,凡是过重的渴求,便会催生丈量。
此邪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年轻的庄稼汉用上八成力,一榔头也就敲死了。
因此他们群居行动,十只二十只最为常见,眼前的丈量少说有百来只,实在是个大数目。
很是奇怪,这个村子有什么不同吗?
他想起这个村子的名字,更加福运绵连吗?
有点诡异的讥诮感。
不知道在讥诮谁。
五只巨大脑袋的丈量朝着君见生扑咬过来,张口时能够看到他们喉咙处堆积着咽不下去的残肢碎末,散发着恶臭。
君见生手中剑光芒大盛,他低声念,“聚灵,天地生骸,万物随灵,汇!”
除邪剑周围蒙上一层灰色的阴沉的死气,与带着冷意的剑光交织,君见生动作轻盈,一剑穿破右侧邪祟的脑袋,死气的灰色迅速吞噬蔓延,眨眼间那丈量便被腐化为一地残渣。
他往前进攻,破竹之势瞬间将中心的三只丈量杀死,身后一时顾不上,暴露在一只邪祟眼前,黑色利爪穿破他的心口,霎那间血雾翻涌,散在空中,血肉剥离撕裂的瘆人声音响起,似是心脏从胸腔拽出。
他死了?
围绕在周围没有上前的其他丈量嗡嗡地发出激动的声音,开始往前聚。
这个人看起来还怪唬人的,这么简单就死了?
吃掉……都吃掉……
“聚。”温润淡然的声音响起。
血雾像被巨大的舌头舔舐,褪色般留只下一点灰白,无形的威慑陡然间扩散,丈量们感觉不对,往后躲去,然而已经晚了。
剑身周围灰色气息凝实得溢散出来,与半空中的灰白颗粒混合,像一块巨大的雾色布匹,看不到,只能听到流动的声音,簌簌簌地,沙子摩擦翻滚,因为无形,更加诡异。
君见生目中慈悲,一剑挥去,沙幕倾倒而下,轰——黑压压的丈量瞬间溃散,凡是接触到剑气的地方,均被腐蚀,这腐烂向四周蔓延,终于,从中心开始,露出大片的天空。
诡异的灰色气息带着密密麻麻细小的沙将眼前的庞然大物埋没,入眼一切都是雾蒙蒙的,因此那抹白就格外的亮眼。
白色的身影不染尘埃,慈悲地杀戮着,进行着超度,“别人是罪恶的因,你们生来成为别人肮脏的果,未免也太亏了,我来帮你们了却困境。”
丈量发不出声音,只有嗡嗡震颤的狰狞哀鸣,他们本不应出现,又在不应中离开。
一切归于平静,断肢腐肉堆积成山,腐烂地带着阴冷的粘液,又成了一座坟冢。
不是泥巴与稻草的,也不是加了碎石的,是肉,肉冢。
君见生回身把村民找回来,让他们寻找自己亲人的尸首。
“地窖……在地窖。”为首的青年急慌慌地跑,脚下踉跄,险些摔个狗啃泥,剩下的村里人反应过来,连忙赶去。
君见生腰间软剑嗡嗡震颤,君见生抬手在剑身弹指一敲,剑不动了。
这剑刚刚萌生灵智,对万事都好奇,想要凑个热闹。
他又看一眼无人在意的肉堆,那又是谁的亲人?是谁的尸首?
他收回了视线,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答案,他没办法。
君见生迈步往那边走去,离近了一瞧,乌泱泱几十号人。
原是他们留了一个保命地窖,那些丈量在地面巡视休息,并未到地下查看,福运村大多人都活了下来。
那些丈量肚中之物原是来这村子之前便有的,那白花花的肥腻肉块是在别处吃饱了没消化掉的,也正是因为他们肚中存货不少,这才让他们没有狂乱地重新寻找食物,这些村民才活了下来。
丧命的人还是有的,只是不在眼前。
抱着哭的有,撕心裂肺喊的有,眼前的人乱成一锅热锅上的豆粥。
君见生屈指在剑上弹了一下,示意热闹看过了,起身要走,有两个大汉拦住了他,“仙人,感谢仙人。”
其中一个嗓门大,正是一开始夸他是猪圈里的大猪的那个大汉,他一嚎,乱糟糟的场面倏然顿住,寂静一瞬后,众人齐齐跪下,“感谢仙人!”
君见生忙避开,“受之有愧。”
他要走,村里老人上前,老头慈眉善目,只眼睛有些混沌,稀疏的胡须以及稀疏的头发,走一步颤三颤,“仙人不要嫌弃,我虽是普通人,但也知道救命之恩是要答报的……嗯,报答的,报答的,的的的……”
老头一时卡了壳,的了一串说不出个囫囵话,回头喊,“老状元呢,他不是读过好几页书,让他过来说话……老状元,老……”
“村长,老状元死啦。”有个年轻的小娃娃喊回去,“我看见他死了。”
“……”
清脆的童音后,是一阵沉默。
君见生无奈地点了一下头,打破沉寂,“也可,那就叨扰各位了。”
人群再次有了动静,君见生坐在一边的石头上,看着这些人拾了两捆柴火,就地支起一口大锅,热火朝天地开始收拾起来,似乎只有动静越大,干得越激扬,才能驱散死去灵魂的凉。
天色渐黑,稀疏的星星很快被黑云压住,再也没有亮色,君见生一身白,白得晃眼,与周围灰扑扑的地界和活动着的人相比,他白得发僵,纸糊的人儿,风一吹,飘飘然地随时不见。
君见生看着眼前的人,这些人很苦,世人大多苦。
在绝望的世道,总有一群微不足道的渺小者,坚韧顽强地活着,蜉蝣蝼蚁,归于众生万物之相。
那我呢,我比之他们,又错了多远?
“饭好啦。”扎着两个啾啾的小女孩捧着一碗饭过来,君见生淡然的目光往下,落在她手里捧着的碗上。
黑漆漆像是浓稠的锅灰滚的粥,还有两块没融开的大疙瘩,像是甲虫的腹部,乍一看还在蠕动,细细一瞧,原来是小姑娘的手在抖。
君见生面上浮出了一个礼貌的笑,暂且灿烂地放在脸上,他突然饱了,并且想跑。
“我……”君见生很勉强地说服自己喝一口,意思一下,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正欲接过来,看到小姑娘没忍住吞了吞口水,眼巴巴地盯着她手里的这碗粥。
“我不饿,你吃吧。”君见生说,他所厌弃的,是人家的渴求,实属不该。
“我?”小姑娘眼睛亮了,紧巴巴地盯着碗里的饭瞧,犹豫纠结。
君见生拉着小娃娃去找村长,“能有地方歇歇脚,已经不错了,我带了吃食,就不劳烦各位了,让这小丫头喝……”
“哼,馋嘴的小混账,你还眼馋仙人的饭?”村长瞪了小丫头一眼,小丫头吓了一跳,把饭塞到君见生手里,哒哒跑了。
君见生:“……”
很没有话语权的仙人了。
根本没人听他说话。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饭,无奈,仰头喝了。
苦涩中夹杂着诡异的肉香,不烫却夹杂着莫名的灼烧感,村长嘿嘿笑了两声,“怎么样?陈年老肉干磨成的肉粥。”
“好啊,陈了不少年啊。”君见生满嘴苦涩,把碗放下,又周旋了几句话,踏着暗的发蓝的天色离开。
村里的火堆距离白色的人越来越远,只留一个影,变成一团,一点,最后归于黑暗。
火堆里炸出噼啪的声响,应该是误闯入火海的虫子,被烧得整个炸开。
沉默蔓延着,一双双眸子看着君见生离开的方向,这里仿佛被按了暂停按键,打饭的女人饭勺聚在半空未落下,吃饭的人停止了咀嚼,跑闹的小孩脸上挂着纯真的笑……他们一动不动,盯着君见生离开的看不见身影的方向,风吹拂着草地,轻轻摇晃,沙沙……沙……
“嘻……”
细小的忍耐不住的笑声被风吹了出来,开出一道口子,后面那些等不及的声音顺着这道口子奔腾着涌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仙人!仙人啊!”
“他走了,嘻嘻。”
“哈哈,你们看见了没,他信了,他以为自己是大仙人呐,哈,哈哈哈。”
“他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拯救人间的大英雄吧?感动得天地为他落泪,英雄!英雄!呜呜呜,感谢你呐!我的大仙人!哈!”
“仙人呐,大仙人呐……哈……”
……
安静的充满悲壮的氛围一扫而空,村民打扮的这些人欢腾着把锅掀翻,滚烫的汁液溅在身边人脸上,身上,烫得一块皮都烂掉,他们依然在笑。
每一个人都开心地直不起腰,陷入巨大的欢乐中。
哈!哈!哈!
恶臭,血腥,欢愉,翻滚着掀破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