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死生共契
作品:《白日同途》 一瞬沉寂,风止竹静。
翎落眼底血丝暴起,符咒如刃从指尖连环掷出,嘶声喝道:“渊临昭!违誓者必遭天谴,永堕无间!”
“天谴?”渊临昭掀起茶盖,盏中雾气缭绕,“我倒也想看看……是何模样。”
他缓缓抬眼。
银发无风自扬,袖袍微动,一缕赤光自瞳底浮现,又冷冷落回杯中水影。
翎落那一串符咒——再不济也能掀翻几张桌案,却在那一眼之下如穿堂微风,瞬息散尽。
反震之力却如怒潮拍岸,翎落身形剧烈一晃,连退数步,尚未稳住脚下灵息,脊背忽地一紧——
一道金钟罩自他四周拔地而起,将他牢牢框在原地。气息堵死、灵力回涌,像是全身被一记沉钟封镇,骨中都在嗡鸣作响。
他几乎伏倒在地,只能艰难抬起脖颈,双目血红,死死盯住那两人。
戌劫侧头看了眼渊临昭,轻叹了口气,随手一挥——金钟罩散了。
感到气息一缓,翎落刚欲聚力再攻,却被一道赤光自天而落,封住全身灵脉,整个人如遭重锤,砸落回地,动弹不得。
渊临昭吹了口茶气,似叹非叹地朝戌劫道:“你看吧,金钟罩一散,他又闹起来了。”
戌劫未作回应,只静静看着翎落挣扎。片刻后,他眉眼微敛,终于开口:“你所说的家乡,赤水之畔,扶桑边界……”
“我从未去过。”
翎落盯着戌劫,眼神空了一瞬。
“呸!”
猛地啐出一口血沫,脖颈青筋暴起,他声嘶道:
“你好歹算个大妖,却是个敢做不敢认的懦夫!”
转而盯住渊临昭,冷笑一声:“你既与我立下血盟,又为何违誓?世人皆道妖不可信,如今你俩——倒真叫我信了!”
“你与他,有血盟?” 戌劫看向渊临昭。
“不过是是闲来无事。” 渊临昭倚着软垫漫声笑道,“看看他想做甚。”
戌劫摇了摇头,又叹一口气:“解契罢。”
“不着急。”
渊临昭啜了口茶,慢条斯理开口:“留着血盟,省得他找别人来烦你。”
他目光落在翎落身上, “ 况且——真要强行解契,这小怪怕是扛不住。”话音未落,眸光微转:
“羽嘉遗孤的命,金贵得很。”
翎落脸色愈发惨白,却仍勉力撑起身子,咬牙冷笑:“要杀便杀,少废话。”
“我若真想你死……”戌劫忽然起身,缓步走进:
“我与你族无甚交情,却也不愿看你枉死。”
“这些年,你带人来寻我三次——可每次,我都只放你一人全身而退。你真当我的地界,谁想来便能来?若我真要你命,你还能站在这?”
沉默片刻,他终是俯身蹲下,袍角拂地,垂眼看着那双赤红眼眸:
“屠你族者,刻意留你活口……你又凭什么,笃定是我?”
翎落双肘撑地,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自你初次寻仇后,我便去查过。” 戌劫语气出奇地平静,“咽月鞭是不是我独门术器;那年四月初八,我是否在赤水现身;还有那只踏雪额白的黑犬,是不是我的坐骑。”
翎落呼吸一滞。
那段记忆如浓雾翻卷,血雾在眼前一层层晕开。
那日泉边洗桃的少年还在树荫下打盹,转瞬间,天日如血,赤星悬空,羽翼遮天的朱色巨鸟掠过村头。村后传来此起彼伏的爆裂声……他记得自己冲了出去。
“镜盅。”戌劫淡声,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此物可将中蛊者五感投射至异时异地。你当年所见,不过镜花水月。”
“剜心之痛…… ” 翎落指节抠入石缝,喉间腥甜翻涌,眼中闪过一瞬迟滞,随即冷哼一声: “你说——不是真的?”
“幻境终究要借实景拼凑。” 戌劫顷身逼近,眼神如刃,“你当真没察觉破绽?那赤乌展翅时,可曾灼你双目?朱炎焚村之际,可曾燎你衣角?”
记忆陡然翻转。
翎落看见自己疯一般冲入火海,却发现焰舌滞凝不动,既不蔓延,也不炙人。村民哀嚎于烈焰之中,却无人触得到彼此。而那轮赤星——真正的日蚀,应是漆黑如墨才对。
“你所见的,并非你家乡被屠之景。”戌劫袖中星图骤展,投下一片暗金光辉,“那是千年前天地大战,东荒旧部,被金乌一羽焚城。”
星图之中,火海滔天,一头踏火而行的巨兽仰天长啸,其形影——与翎落记忆中那黑犬,重叠又错开。
“你看清这黑犬了?” 戌劫目光不移,缓声道:“那便是我真身。千年前,我确曾以真形参战。”
星图裂痕中,浮现一人影,玄铁面具、黑发如瀑,立于巨兽背上。他右手一挥,一道如弯月般的鞭影自袖中卷出,鞭身如墨,刃光微闪,所到之处——火焰顿起,烈焰翻涌。”
“你所见的那面具之人,不过是我以傀儡术所制。”
话音落定,真相坠地如雷。
翎落周身灵息忽地一滞,随即缓缓回流。仿佛有什么无形之力,悄然松开了桎梏。
他心头微凛,试着撑起上身,果然——禁锢解了。
几乎未作停顿,他抬手凝出一道淡金防御咒,隔在自己与二人之间。血丝未褪的眼中掠过一丝冷意,他盯着戌劫,目光锐利,唇角却挑起一抹讥笑:
“你有何证据?”
星图残卷倏然迸裂,万千星子在戌劫掌间激荡跳跃,汇流成河,奔涌向前。
“看这些回溯的流光——”
戌劫眸中映着星河倒影,声音压得极低。
星辰长河在触及某处时,忽地一滞。那一片星芒骤然焦黑蜷曲,像被火灼的纸边,一寸寸皱折、塌陷,沿河脉迅速蔓延开来。
翎落下意识屏住呼吸,整个人微微前倾,眼中光影乱晃。
渊临昭倚坐未动,眉梢一挑,换了个姿势往软垫里一靠。
“镜盅,” 戌劫声音又低了一分,“就像强行掰断时间的枯枝,逆果反因。终有一日,反噬之力会顺着这条因果线——
他指尖一点,那片焦黑之处腾起一缕暗红,如倒卷的焰舌,沿流光而返,瞬息吞噬了掌中一缕星辉。
“——烧回施术者。”
他顿了顿,又道:“而中蛊之人,身上……总会留下一点印记。”
翎落眉头缓缓皱起,手指下意地识抬起。
却不待他动作,一抹光流已悄然自星河中游离而出,似不经意地,掠过他耳后。
一缕发丝随之微颤,露出一道淡金痕印——宛若一只闭合的眼,静卧于耳际与颈侧交界,隐隐闪烁。
戌劫眸光一凝,低声吐出:“……狌狌眼。”
渊临昭倚在软垫上,撇了一眼,懒懒补了一句:“藏得倒巧。”
翎落怔怔站着,眼神空落。
片刻后,他缓缓垂下眼眸,抬手按向耳后——
自那日起,那道细痕便如影随形。他寻遍典籍,无果至今。
戌劫看着他,握紧掌中焦黑残片,“这么多年……” 话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他长叹了口气:“能操镜蛊者,除了镇守四极的圣兽……”
星图于掌中溃散,四周光线一瞬黯淡。
“你现在——
懂我为何任你追杀百年?”
他苦笑,轻轻摇了摇头:“我原想,耗你个一两百年。届时你飞升后了却前尘,自然与我再无牵连。”
他话锋微顿,神色动摇几分,眼神却缓缓落在渊临昭身上,嗓音低得几不可闻:
“可你偏偏带来了他。”
厅中一静。
戌劫眼底微光一闪即逝,喉结轻轻滚动,像是终于承认了什么:“若真有一日你找来了四灵八邪,我大抵,也得拼死一战。”
渊临昭闻言轻笑,声音悠然:“所以你怕死?”
“你闭嘴罢。” 戌劫瞥他一眼,语气仍平淡无波,“我只是,不愿因果反噬。”
“镇守四极的圣兽……?” 翎落喉间发涩,声音虚得几不可闻。
戌劫广袖一展,星图重聚而起。
四象图腾轰然而出——
青龙盘柱,白虎裂云,朱雀焚天,玄武镇海。
神威如潮,天地失声。光焰灼心,几欲将整座院落吞没。
空气仿佛都被灼得扭曲,瓦木轻颤,风声遽止。
翎落呆愣望着那幅光幕铺天而落,踉跄两步,扑跪在地。
强光灼眼,耳中却只余死寂。他张了张嘴,喉头堵塞,发不出任何声音。
***
翎落不知枯坐了多久。待回过神来,戌劫早已离去,空荡的厅内只剩渊临昭一人。
“所以折腾半天,你的仇家——是他们四个?”
渊临昭倚着软榻缓缓起身,语气透出几分揶揄,一步步走近。
翎落垂眸不语,神情麻木。
渊临昭忽地背过身去,轻描淡写地开口:“罢了,我不杀你。”
他顿了顿,似不耐烦般一抬手,“但那四个……我不想动,血盟就此作废。”
“你不可不作数!”
翎落猛地起身,声音嘶厉,“我下了血煞咒!”
渊临昭倏然转身,逼近几步,对上那双躲避的视线,眉梢轻挑,“血煞?”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挥——
血盟纹丝不动。
他目光一凝,指尖再聚三成灵力,再挥——
纹路不移。
厅中气压骤沉。
渊临昭眸色骤冷,灵息轰然炸裂,整座厅堂瞬间陷入滔天巨风,檐角剧颤,席毯尽飞。
翎落被震得连连后退,尚未喘稳,一股巨力骤然袭来——
他整个人被腾空掷出厅外,重重砸在院中假山,又滚落至阶前石地。
“唔——”
腥甜涌上喉头,他猛地吐出一口血,胸腔仿佛被巨石碾压,动弹不得。
他勉强撑地抬头,脸上血迹斑斑,咬牙低喘:
“你现在杀我,你也会死!”
“这血煞咒……死生共契——你解不开的!”
“找死!”
渊临昭暴喝出声,银发狂舞,赤瞳骤现,瞬息欺身而至,一把掐住翎落喉颈,指尖深陷血肉。
翎落眼前天光晃动,气息破碎,嘴角却浮起惨笑:“我早说过……事成之后,甘愿被您吃掉。”
喉头发出细碎脆响,他几近窒息,仍死死扳住那只钳住脖颈的手。
“您现在杀我……也可。”
“或认清现实,助我复仇。”
血沫涌出口角,气息几近断裂,“到那一日,我这条命,定能助您破境——登天!”
话音一落,四周却陷入一瞬凝滞。
渊临昭盯着那张早已血肉模糊的脸,指间赤光翻涌,却始终未将力道彻底压下。
片刻后,指节颤动,终是微微一松。赤瞳微敛,灵力如潮水般退散。
——血煞咒,不过是以命为契的古法咒印,怎会解不开?
这小怪……究竟是什么来历。
“大……人……?”
翎落气若游丝,勉强挤出两个字。
渊临昭终是松手,那具残破的身躯“嗙”地坠落地面,如断线之偶。
“你究竟是谁?”
冷冷一句,自上方落下。
翎落仰面吐出大片猩红,昏死过去。
半晌后,渊临昭垂眸轻叹,唤出巨兽,拎起翎落,消失在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