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春城旧梦

    几天后,一个课间。


    陈枝繁走进空无一人的洗手间,刚走进最里面的隔间锁好门,外面就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刻意压低却又难掩兴奋的说话声。


    是李薇、刘倩,还有……另外两三个模糊的声音。


    “哎,你们知道吗?就我们班那个陈枝繁,家里条件好像真挺难的。”李薇的声音清晰地从门板外传来,带着一种分享独家秘闻的兴奋和刻意营造的沉重。


    陈枝繁的心猛地一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李薇的叹息声清晰地传来,回荡在洗手间里,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在陈枝繁的心上,扎进她拼命想要守护的那点可怜的自尊里。


    “她妈好像病了很久了,一直在家躺着,都没法工作,全靠她爸一个人在厂里扛活儿……” 她顿了顿,似乎在享受听众的反应,“……唉,听着就让人心酸,是吧?”


    隔间外传来几声模糊的附和:“啊?真的啊?”“这么困难……”


    水龙头被其中一个拧开,哗哗的水声响起,盖过了后面可能的窃窃私语或虚伪的感慨。


    但陈枝繁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的隔间门板,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闹市中心的、彻骨的冰冷和羞耻。


    原来,那些温柔的“关心”,那些“朋友”的许诺,都只是为了撬开她的蚌壳,攫取里面最柔软、最不堪的部分。


    她的**,她的困窘,不过是胜利者居高临下的俯视和优越感的调味剂,更是说给旁人听的表演。


    夕阳像一颗巨大的、正在融化的琥珀,将粘稠的金红色光线涂抹在放学的路上。


    陈枝繁独自走着,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却远不及心头的重负。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路面上,像一条沉默而疲惫的幽灵。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摊开手掌。


    几根手指的指腹和指甲缝里,还顽固地残留着几丝洗不掉的、妖异的蓝黑色墨迹。


    眼前,是墨水在纸页上无情洇开、吞噬字迹的画面,是李薇一边“帮忙”擦拭一边说着“相信你”的虚伪面孔。


    还有……隔间外,那故作沉重、充满廉价同情的叹息——“她妈好像病了很久了……全靠她爸在厂里扛活儿……听着就心酸……”


    自己像被剥光了鳞片的鱼,暴露在刺眼的聚光灯下,无处遁形?


    她路过学校的花坛。


    里面新移栽的玫瑰在晚风中开得正艳,花瓣层层叠叠,红得如同燃烧的火焰,散发着浓烈的、近乎甜腻的香气。


    然而,那娇艳欲滴的花朵之下,深绿色的茎秆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坚硬而锐利的尖刺。


    它们无声地矗立着,在夕阳的余晖里闪着冷硬的光泽。


    推开家门,一种混合着疲惫和心灰意冷的麻木包裹着她。


    她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到书桌前,卸下肩上沉重的书包,习惯性地拉开拉链,伸手进去摸索最常用的那本数学练习册。


    指尖触到的,却并非熟悉的、略微粗糙的练习册封面。


    一种冰冷、滑腻、带着诡异弹性的触感,毫无预兆地传递到她的神经末梢。


    更可怕的是,那东西……竟然还在微微蠕动!


    “啊——!”


    一声短促到几乎撕裂喉咙的尖叫猛地冲出,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咽了回去。


    巨大的惊恐像电流瞬间击穿全身!她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将手抽回,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把书包狠狠甩了出去!


    “啪嗒!”


    书包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一本练习册从敞开的拉链口滑出半截。就在那深蓝色的封面上,一只肥硕得惊人的菜青虫,正缓缓地、令人作呕地蠕动着它环节状的躯体。


    它通体碧绿,覆盖着一层湿亮的粘液,在灯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没有署名,没有只言片语的纸条。


    这,不再是可以用“意外”来解释的了。


    陈枝繁僵立在原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她死死盯着地上那团还在缓慢扭动的、令人作呕的绿色生命体,几秒钟的死寂之后,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从溺水中挣扎出来。


    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她颤抖着,近乎机械地扯过桌上的纸巾,厚厚地裹了几层在手上,然后蹲下身,屏住呼吸,用指尖隔着厚厚的纸巾,极其迅速又厌恶地捏住了那只虫子冰冷滑腻的身体。


    她快步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像扔掉世界上最肮脏的垃圾一样,狠狠地将那裹着虫子的纸团甩了出去。


    纸团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消失在楼下的阴影里。


    做完这一切,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像是被骤然抽走了所有骨头,无力地滑坐在地。


    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粗重的喘息声。


    恐惧,像深海中冰冷坚韧的藤蔓,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具象地缠绕上来,紧紧箍住了她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窒息般的疼痛。


    陈枝繁关上灯,躺在床上。


    “朋友…?”


    她只看见一片是望不见底的、粘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