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作品:《在云落泪之前

    许云芮再一次拨通何云溪电话的时候,是在爸妈出车祸后的第二个月。


    那时远在外地工作的爸妈坐上了通往天北市的长途客车,准备来看正在上大学的女儿。


    那天也是个雨天,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泥土味道。


    “这种天气你们就别来了。”许云芮拿着电话,站在宿舍窗边一遍又一遍劝说,“真的不用,我一个人在这边挺好的。”


    可爸妈在电话那头只是笑,“明天可是你二十岁的生日,爸爸妈妈怎么能不来?”


    她知道劝不住,也只好默许了他们的坚持。


    可当第二天清晨电话铃声响起时,许云芮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就被一句冰冷的通知砸入了深渊。


    “您好,这里是天北市第一医院急诊部,请问您是许云芮女士吗?我们想通知您一件紧急事情,请尽快赶到医院。。。”


    原来她爸妈坐的客车,因为雨天路滑在一个急转弯时失控翻车,撞破隔离带直接跌进了公路外侧的山沟。


    许云芮赶到医院的时候,急诊大厅里人山人海。


    家属的哭喊声,救护人员的调度声,闪烁的记者相机灯光,交织成混乱而残酷的背景。


    许云芮脸色惨白地推开人群,几乎是踉跄着奔向问询台,“我爸妈,不对,许冠良和徐梦玲,在哪间病房?”


    工作人员翻了翻手里的患者资料,“您父亲因为伤势过重,当场死亡,遗体暂时放在太平间。太平间不接收家属停留太久,请尽快前往认领。”


    许云芮脚下一晃,差点站不稳,“那我妈妈呢?”她的声音忍不住的颤抖。


    “您母亲在重症监护室,目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情况不稳定,建议家属尽快准备后续治疗费用,费用不低。”


    许云芮的整个人生,瞬间被狠狠推入了另一个维度。


    在她问及赔偿金时得到了下一个噩耗,虽然客运公司支付了赔偿金,加上家中所有积蓄,也仅够撑上母亲两个月的医疗开销。


    之后的事,全无着落。


    许云芮办了休学,开始疯狂地找工作。可在天北这个大城市,仅凭高中文凭,哪有几分容身之地?


    白天,她穿着制服在咖啡店里端着托盘穿梭在人群之间,夜里,她又在便利店狭小的收银台后打着哈欠数零钱。每天睡不到三四个小时,却连母亲的住院费都付不起一半。


    她真的想过放弃。


    某天她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着病房里躺着的母亲,望着那根连接着呼吸机的管子,眼泪悄无声息地滑下来。


    要不,就这样和妈妈一起去找爸爸吧?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手机收到了一条特别关注的推送。


    手机屏幕上那个穿着银色夹克、头发染成浅金色的男孩站在舞台上,深情地唱着他的新歌,明亮灯光下的侧脸如同米开朗基罗雕刻出的石膏像。


    她一下愣住了。


    那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人。


    是不是。。。可以拜托他一下?


    许云芮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拨通了何云溪的电话。


    她很感激他没有换号码,那串熟悉的数字就像是留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后的联络线。


    电话很快接通了。


    “什么事?”


    只是简短的一句,却让许云芮的心颤了又颤。她咬着牙,努力稳住声音,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其实归根结底,只是一句,“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救救我妈妈?”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传来何云溪的声音,“我可以替你支付医药费,但我有一个条件。我要你留在我身边。不管我怎样对你,你都不能离开。”


    许云芮当时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全部含义,她只听清楚了“支付医药费”,也只看见了那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觉得,那就够了。


    所以她答应了。


    而何云溪也说到做到,她不用再为母亲的治疗费奔波,何云溪还为她母亲安排了最好的医院里最好的病房,请了专职护工,甚至帮她安排了一份工作。


    他的助理。


    只是这份工作并不轻松,他像换了一个人,性格就像砂纸,不对,更像是长满钉子的女巫椅,只要一靠近就扎得她鲜血淋漓。


    他会故意刁难她,让她在暴雨里跑遍全城买一杯根本不会喝的咖啡;他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文件摔在她脸上,看她蹲下去一页页捡;他会在人前毫无顾忌地羞辱她,甚至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给她留。


    她都忍了。


    不是因为那段早已埋藏的喜欢,而是因为现实太冷,钱真的太重要。


    许云芮从回忆中缓缓回神,接过店员递过来的冰美式,朝对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谢谢。”她提着咖啡,走回那栋熟悉的玻璃大楼。


    声浪娱乐。


    这栋三十多层的高楼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芒,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的颜色,亮得刺眼,晃得她眼睛生疼。


    许云芮轻车熟路地推开何云溪工作室的门,将咖啡小心地放在正在写歌的何云溪手边。男人没看她,只是继续低头写着谱,手指在铅笔上轻轻敲击。


    她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而刚才目睹一切的经纪人景楠也跟着走了出来,看着许云芮略显疲惫的身影问,“刚才还好吗?Xylo他。。。”


    “我没关系的,已经习惯了。”她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淡得像是说着今天天气不错。


    Xylo。


    这是许云芮高中时为何云溪取的名字。


    她说这个名字音律明快还富有音乐气息,肯定能让他一鸣惊人。


    何云溪真的做到了。


    二十岁那年他用这个名字一举成名,彻底打入娱乐圈,从此一路攀升。


    而她的二十岁,却成了人生断崖的起点。


    她无法不去思考同样是二十岁,为什么命运却走出了两个极端。


    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在泥泞中苟延残喘。


    可她只能低头笑笑,把那些思绪全都咽进心底。


    ******


    许云芮接到何云溪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她躺上床准备入睡的时间。


    没有经历过精神衰弱的人,是无法理解那种好不容易才盼来的睡眠是多么的珍贵。对她来说,每一次能够合眼、每一刻可以安眠,都是极其奢侈的事。


    自从成为他的助理开始,许云芮从何云溪那里得到的,除了母亲的医药费和他几乎无休无止的嘲讽与愤怒以外,就只剩下这个。


    她小时候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患上的精神疾病。


    电话铃声像铁钉一样敲进许云芮的大脑,让她从刚刚沉入的浅层睡眠中惊醒。她揉了揉太阳穴,从床上爬起来,几分钟内穿戴整齐,动作迅速又麻利。然后她走进衣帽间,在两大箱的衣服里翻找着合适的外套。


    许云芮刚做何云溪助理时,何云溪就拎着那两大箱衣服,毫不客气地堵在她家门口对她说,“这些放你家,以后都用得上。”


    他话说得轻巧,倒也准得让人无语。


    做他助理这三年来,这两箱衣服确实是相当“用得上”。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深夜接到他的电话,“今天有点冷,送件外套过来。”


    而她只能无论此时正在做什么,都得立刻停下,拿着他指定的衣服赶往他所在的地方。


    当她赶到天北某家酒吧时,时针已经指向凌晨。


    虽然对于许云芮来说,这已经是晚得不能再晚的时间,但酒吧里却依旧人声鼎沸,昏黄与蓝紫交错的灯光在酒吧大厅中间不断地闪烁着。


    许云芮拨开人群,穿过舞池上扭动身体的男女,来到何云溪说的包厢门前。


    她抬手礼貌地敲了敲门,但她心里清楚在这种环境下,这点声音几乎不会被人听见。


    于是,她推门而入。


    房内灯光与外面截然不同,明亮的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照得一览无余。墙上的电视屏幕播放着无人观看的MV,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空酒瓶,沙发上是一群醉意朦胧的男男女女。


    里面的女生妆容精致,姿态懒散,有的靠在人肩膀上,有的在低声说笑,显然是被酒吧老板请来陪酒的小嫩模。


    而刚刚还热闹喧哗的包厢,在许云芮开门的那一刻仿佛突然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


    许云芮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还是走了进去。


    何云溪此刻正懒散地靠坐在沙发中央,修长的手臂随意搭在身旁一个穿着吊带裙的女孩肩上。看到许云芮进来,像是为了强调什么似的,将那女孩搂得更紧了些,“来了。”


    许云芮客气地冲在座的众人点了点头表示打招呼,然后将手中叠得整整齐齐的外套挂到门口的衣架上,最后转身准备离开。


    “喂!你要去哪?”何云溪的声音像利箭一样穿过房间,直直“射向”许云芮正要开门的手上。


    许云芮将已经放在把手上的手收起,又将身体转回来回答他,“回家。”


    “你回家了,谁送我回去?”何云溪眯起眼睛看着她,语气中带着恼意。


    “我可以帮你叫代驾。”


    “许云芮!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可是公众人物!”何云溪猛地坐直了些,声音骤然变大,“你是要让陌生人看到我喝醉的样子吗?!”


    陌生人?


    许云芮的目光落在那些正靠在他身边娇笑的女人们身上。


    原来她们不是陌生人。


    许云芮没有再回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在靠近门口的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待这场与她无关的聚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