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把雪高小花园的蝉声烘得发烫，高三十班却静得像结了冰。


    林老师手中的试卷边角被捏得发皱，新学期摸底考的红笔分数像烙铁烫在纸面上。她“啪”地将试卷掼在讲台，木屑从裂缝里簌簌落下来：


    “年级第十？倒数第一！”粉笔灰被吼声震得浮在空中，陈槿绣偷偷把下巴抵在桌沿，瞥见林老师眉心拧成的“川”字——明明该是“土”字的皱纹，此刻倒像要劈下的雷。


    “试卷抄三遍，今晚交！”


    林老师的高跟鞋碾过地面，程栀筱转着笔的手顿了顿。身旁的陈槿绣突然把脸埋进臂弯，刘海蹭到草稿纸上未写完的检讨：


    “还有八百字啊……”


    她的笔尖在“逃校原因”那栏画了无数圈圈，墨水晕成模糊的黑团。


    程栀筱推过一块草莓硬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粉光：


    “去操场走走？就绕跑道一圈。”


    陈槿绣眼睛亮起来，却又盯着后门方向瘪了嘴：


    “老班的课要来了……”


    话音未落，周知翊抱着一摞作业停在桌边。他校服袖口挽到小臂，腕骨在阳光下显出清瘦的轮廓，喊“作业”时喉结轻轻滚动，像含着颗没化的薄荷糖。


    陈槿绣在抽屉里扒拉半天，数学练习册边角卷得像油饼：


    “下次自己拿！”


    周知翊接过本子，指腹蹭到她画的歪扭笑脸，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转身时，程栀筱忽然拉住他校服下摆——蓝白布料被指尖攥出褶皱：


    “这道立体几何……”


    她指着练习册最后一题，铅笔圈出的辅助线歪歪扭扭。


    周知翊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淡影。他抽出程栀筱桌角的数学课本，指尖在某页停住：


    “用三垂线定理，这里做辅助面。”


    阳光从他指缝漏下来，照得书页上的公式都亮堂堂的。陈槿绣支着下巴看他翻书，忽然压低声音：


    “小筱，他眼镜反着光的时候像动漫男主！”


    程栀筱刚要开口，后门突然撞进个身影。黄嘉豪扶着门框喘气，额发被汗水粘在额角，校服领口歪到一边：


    “教导主任……查仪容仪表！”


    话音未落，吴璇燃转着的笔“啪”地掉在桌上，后排女生慌忙扯掉头上的蝴蝶结发绳，陈槿绣尖叫着把检讨塞进桌肚，却把墨水打翻在程栀筱的竞赛题上。


    “我的卷子！”程栀筱看着晕开的蓝黑墨水，忽然听见周知翊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他不知何时折了回来，手里捏着包纸巾，正蹲在她桌边擦拭纸页：


    “侧棱垂直于底面，步骤没错。”


    他指尖擦过被墨水浸得半透的纸，忽然抬头看向她——窗外蝉鸣突然放大，阳光正照在他镜片边缘，碎成一片晃眼的金。


    陈槿绣盯着两人凑在一起的影子，忽然戳了戳程栀筱胳膊：


    “你脸红啦。”


    程栀筱猛地往后缩，却撞上周知翊递来的修正带，白色外壳上印着极小的字母“WZY”。走廊传来教导主任的皮鞋声，周知翊忽然把她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快得像错觉：


    “刘海太长了。”


    教室后排突然爆发出窸窣响动，吴璇燃举着小镜子往头顶喷水：


    “黄嘉豪你头发翘得像鸡毛掸子！”


    黄嘉豪正往嘴里塞口香糖，闻言差点噎住：


    “吴璇燃你校服拉链没拉！”


    林老师的高跟鞋声在走廊响起，程栀筱低头看被墨水晕染的试卷，却发现被周知翊擦掉的地方，透出纸页底下她偷偷画的简笔画——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低头看书。


    陈槿绣忽然拽了拽她袖子，朝前门努嘴。周知翊站在讲台上整理作业，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把蓝白校服染成暖金色。他忽然转身，目光扫过程栀筱时顿了顿，又很快移开，只是耳根悄悄红了。


    程栀筱摸到口袋里那颗没拆开的草莓糖，糖纸在掌心发出细碎的响声。蝉鸣不知何时变得温柔，透过窗户筛在课桌上，把所有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


    教导主任的皮鞋声在走廊停住时，程栀筱正盯着周知翊耳尖的红。陈槿绣突然把修正带拍在桌上，小声嘀咕：


    “他肯定是偷偷抹发胶了，头发怎么能那么顺……”


    话音未落，前门“吱呀”推开，林老师领着西装革履的教导主任走进来。


    “全体起立！”


    黄嘉豪喊得震天响，却被教导主任的目光扫得缩了缩脖子。主任的皮鞋在程栀筱桌前停下，她能闻到他袖扣上淡淡的檀香味。


    “这位同学，”


    他指了指程栀筱垂落的刘海，


    “刘海过长，下午去理发店修剪。”


    程栀筱刚要应声，周知翊忽然从讲台走下来，手里拿着把黑色梳子。


    “主任，”他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她刚才低头做题，刘海滑下来了。”


    说着，他竟在众人目光里，轻轻替程栀筱把刘海梳到耳后，指尖擦过她耳廓时，她感觉有电流“嗡”地窜过。


    教导主任狐疑地看了眼周知翊校服上的姓名牌，又扫过程栀筱瞬间红透的脸，总算转身走向下一排。


    “周知翊你胆肥了！”


    陈槿绣在桌下掐程栀筱胳膊，却见她盯着自己被梳子压出的发痕发呆。窗外的蝉鸣突然变成背景音，程栀筱听见自己心跳声，像揣了只扑腾的麻雀。


    “叮铃铃——”下课铃救了她。


    周知翊刚走回座位，陈槿绣就把下巴搁在程栀筱肩上：


    “小筱，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早就对我们课代表图谋不轨？”


    程栀筱拿笔戳她额头，却在看见周知翊转过来的瞬间，慌忙低头看练习册。


    “这道题。”


    周知翊把练习册推过来，指尖点在函数图像上。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指腹有薄茧——程栀筱想起上次帮她擦墨水时，这双手也是这样稳稳的。


    “用导数求切线斜率，”


    他忽然笑了笑，镜片后的眼睛弯起来，


    “你上次竞赛不是拿了省一吗？”


    程栀筱的脸“腾”地又红了。她确实拿了省一，但颁奖典礼那天，她看见周知翊站在领奖台侧面，手里捏着她遗落的准考证。


    此刻他提起这事，像是看穿了她藏在草稿纸背面的心事。


    “我……我那是运气好。”


    她结巴着辩解，却被陈槿绣突然的惊呼打断。黄嘉豪举着手机冲进教室，屏幕上是年级群的新通知：


    “下周五篮球赛！十班对一班！”


    吴璇燃立刻跳上桌子：“周知翊必须上！我们班就靠你了！”


    周知翊还没开口，程栀筱忽然举手：


    “我当后勤！”


    全班瞬间安静，陈槿绣惊得把笔掉在地上。周知翊抬眼看她，阳光正照在他睫毛上，碎成点点金芒：


    “好，那后勤组长就交给你。”


    放学铃响时，程栀筱抱着一摞要抄的试卷往校门口走，却被周知翊叫住。他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袋口露出冰镇矿泉水的瓶身：


    “给你买的草莓糖，”


    他把袋子塞给她，耳尖又红了，


    “还有……明天早上我帮你带早餐，别饿肚子写检讨。”


    程栀筱看着他跑远的背影，蓝白校服在夕阳下像片流动的海。蝉鸣不知何时变得温柔，她拆开草莓糖放进嘴里，甜味混着夏日晚风，一直甜到心尖。


    陈槿绣勾住她肩膀，指着周知翊拐进巷口时差点撞到电线杆的背影笑：


    “你看他，跑那么快干嘛呀！”


    程栀筱低头看塑料袋里的糖，忽然发现底下压着张纸条，上面是周知翊清隽的字迹：


    “下次竞赛，我们一起拿奖。”


    夕阳把纸边染成橘色，她忽然想起今天他替她梳刘海时，自己偷看到的他练习册扉页——那里用铅笔淡淡描着个扎马尾的女生，正低头解数学题，旁边写着极小的字：程栀筱。


    蝉声渐渐隐去，雪高的小花园被暮色浸成温柔的蓝。程栀筱捏着纸条，感觉夏天的风里，藏着比草莓糖更甜的秘密。


    篮球赛的海报贴满公告栏时，程栀筱正在整理后勤物资。纸箱里的冰袋晃出泠泠水声，她抬头就看见周知翊被一群男生围在篮球场边，白色球衣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发梢滴落的汗珠砸在水泥地上，碎成小小的银星。


    “程栀筱！”


    陈槿绣抱着一摞毛巾冲过来，马尾辫扫过程栀筱手背，


    “一班那个中锋放话了，说要把周知翊防到下场！”


    话音未落，篮球“砰”地砸在篮板上，周知翊单手抓下篮板球，转身时目光精准地落向场边——程栀筱慌忙低头，却把冰袋掉在地上。


    中场休息的哨声响起时，周知翊第一个跑到后勤区。程栀筱递水的手被他攥住，冰凉的矿泉水瓶贴着两人交握的指尖。


    “刚才那个三分球，”他喘着气笑，喉结在阳光下滚动，“看到了吗？”


    程栀筱点头，却被他手腕上的红绳晃了眼。那是上次她替他包扎伤口时，随手系上的草莓图案发绳。


    “你怎么还戴着……”她话音未落，陈槿绣突然尖叫：“教导主任来了！”


    周知翊下意识把程栀筱往身后拉，却见主任盯着他手腕的红绳皱眉：


    “男生戴这种东西像什么样子？”


    程栀筱心一紧，正要开口，周知翊却把红绳往袖口塞了塞：


    “主任，这是护身符，保……保数学不挂科。”


    周围的队员憋笑憋得肩膀直抖，教导主任被噎得说不出话，冷哼一声转身走了。程栀筱看着周知翊耳尖的红，忽然想起昨晚他塞给她的笔记——最后一页画着戴红绳的手，旁边写着：


    “草莓味的好运。”


    “最后一节！”黄嘉豪抱着篮球大吼。


    程栀筱踮脚看记分牌，十班还差三分。周知翊上场前忽然回头，朝她比了个“三”的手势。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场地上，像张开的翅膀。


    最后三十秒，十班发球。周知翊在三分线外被两人包夹，却突然一个变向甩开防守，起跳时球衣灌满了风。程栀筱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重合，直到球空心入网的哨声响起，全场爆发出尖叫。


    “赢了！”


    陈槿绣把程栀筱抱得差点窒息，远处的周知翊被队友抛起来，却在落地后径直朝她跑来。汗水顺着他下颌线滴落，滴在程栀筱递过去的毛巾上。


    “给你。”


    他喘着气，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她手里。


    是颗草莓硬糖，糖纸在暮色里泛着微光。程栀筱抬头看他，却发现他身后的天空被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归巢的鸟群掠过球架，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刚才那个三分，”他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是为你投的。”


    晚风忽然卷起程栀筱的刘海，她看见周知翊眼里映着晚霞，还有自己微微发红的脸。远处黄嘉豪在喊着去吃烧烤，陈槿绣冲他们挥手，却被吴璇燃拽住：


    “没看见人家正腻歪呢！”


    “走吗？”周知翊指了指校外的方向，路灯次第亮起，在他眼镜片上碎成暖黄的光斑。


    程栀筱捏着那颗糖，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过小花园时，蝉声忽然又响起来，比正午时温柔许多，像是在哼一支不成调的歌。


    “其实……”程栀筱忽然开口，却被周知翊打断。


    “我知道，”


    他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张折叠的纸，正是她上次被墨水弄脏的竞赛题，上面用红笔重新写了步骤，角落画着个扎马尾的女生，手里拿着颗草莓糖。


    “你画的我，我收到了。”


    程栀筱的脸“腾”地红了，却听见周知翊轻笑出声。他伸手替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指尖擦过她发烫的脸颊：


    “下次画清楚点，我眼镜腿不是那个弧度。”


    夜色完全笼罩雪高时，小路上的灯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程栀筱看着脚边交缠的影子，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才真正开始——有蝉鸣，有汗水，还有一颗慢慢融化在掌心的，草莓味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