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欺雪》 临元二年,寒冬腊月,一场大雪将至。
住在临街的人家早早关上房门,围着一盆炭火烧水温酒,静静等待着这一场新年大雪。
渐渐,天空飘起了雪花,落在地面覆盖浅浅一层。
雪中,一名穿着粉色短袄的小姑娘正迎着寒风奔跑,连平日最喜欢的那根发簪掉在雪地里都没来得及捡起来,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快一点儿,再跑快一点。
衙门西南方一间牢房内。
“咳咳……”
沈良偏头吐出一口血沫,落在布满污渍血痕、坑洼不平的地面上。
算算日子,他被关进来已有两日,这两日滴水未进,困倦、伤痛与饥饿感交织将他整个人折磨得不成样子。
狭小逼仄的牢房内只有一门一窗,微弱的光线透过那扇窗照在男人苍白虚弱的脸上。
或许是方才咳血太过用力,他喘了喘气,翻身倒在一侧的破稻草床榻上。
空气中混合了灰尘和潮湿的霉味,着实难闻。
忽然,一阵铁链相碰撞的声音响起,有人开了锁。
沈良下意识朝那处望过去。
早上还一副尖酸小人模样的狱卒此刻堆起一张阿谀奉承的嘴脸,毕恭毕敬地将他身后之人请出来。
那人似是怕冷,披了件深灰色的毛氅,左手抱一暖炉,右手背在身后。
不紧不慢地走进了这间牢房。
“罪人沈良,瞒报人口,伪造契约,行贿税官,匿税白银两万两。”
“你——”沈良似是没想到来者竟将这么一顶莫须有的大罪名扣到自己头上,狠狠一噎,抬手指着那人,喉咙如破风箱般震颤,“——血口喷人!!”
那人面色丝毫未变,嘴角扯出的弧度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阴森又诡谲。
“按临元律法,当斩——”
话音刚落,一把快到只能看到一抹寒光的剑,划破空气。
“噗呲——”
一股冒着热气的鲜血飞溅到牢中墙壁上,男人瞬间断了气。
“拖下去。”
那人指了指离他最近的狱卒,又问:“那女人还在门外候着?”
狱卒怔愣片刻,望着大人擦剑时剑身反射出的自己苍白的脸,下意识点了点头。
大人应当说得是门外沈良的独女——沈白竹。
方才从侧门进来时,大人停下脚步问了一嘴,而且这衙门内就这沈家姑娘一个女人,狱卒觉得自己点头点得不错,心下安了安,进去抬尸.身前又多了句嘴:“大人可要小的去把人赶出去?”
裴初收了剑,“不必。”
出来时屋外已经落了雪,地面渐渐结了一层白霜,呼吸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阴冷,如刀割般刮着人的脸。
衙门大门敞开着,旁边站了两个守卫的狱卒。
裴初经过回廊拐角处时正好对上门外跪着的沈白竹。
沈白竹只穿了件单薄的粉色袄裙,外面搭了个白色披风。
小脸苍白,发梢和眉上都染了雪,睫毛微垂,整个身子微微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倒在地。
沈白竹紧了紧拳头,满天飘洒的银色玉屑争前恐后地吸食她身上的热气,一直跪坐的双腿早没了知觉,只剩下呼吸这一个动作。
在牙齿忍不住颤抖之前,裴初走到了她的跟前。
他撑着的伞勉强盖过沈白竹的前额。
“回去吧。”他说。
沈白竹缓缓抬起头,涣散了的瞳孔逐渐聚焦起来,苍白皲裂的嘴唇上下相碰。
依旧是一直重复的那句话,“敢问大人家父何罪之有?”
裴初目光移向远处,雪又下得大了,目之所及皆是白皑皑一片。
半响,他又说了同狱中一模一样的话。
“瞒报人口,伪造契约,行贿税官,匿税白银两万两,按临元律法,当斩……”
“不可能!!我爹不会这么做的!!他一定是冤枉的!!”
不知道是哪个字刺激到了沈白竹,陡然生出一丝力气让她紧紧扯着裴初的衣摆,少女尖细又高亢的声音响在耳畔。
“我爹只是一个普通商人,他哪来那么大本事??!你们才是官官相护只手遮天!!”
“沈姑娘!”
裴初垂眸,提高音量,“慎言。”
“那你们为何不肯公审?!你们拿得出证据吗?沈家所有账本全都清清楚楚在我爹书房里摆着,你们敢去拿吗?!”
“我爹是清白的!!你们凭什么抓他?!!”
少女一字一泣,扯着喉咙仰头看向裴初,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逐渐模糊了视线。
“……你们为何不肯让我申诉,分明是有鬼……”
说着说着沈白竹忽然失了力,扯着裴初的手一下子垂了下来,指甲划破毛氅表面,钩出一根银丝。
裴初只是扫了一眼,似乎并不大在意。
“沈良早已签字画押,方才在狱中夺了本官的剑,畏罪自杀,不必再行申诉。”
他忽地吐出一句话,震得沈白竹耳鸣片刻。
“……你……你说……什么……”沈白竹半响才回过神来,缓缓抬起的手似又要去扯那毛氅,不知为何却停在半空,“我……我爹……”
“临元较他国律法开明,祸不及家人,但沈家家产应如数充公,半柱香之后会有衙门的人去没收赃款。”裴初顿了顿,接着又道,“账本上的银两全部上缴,你们母女的金银首饰可以自留。”
沈白竹摇了摇头,一点儿也听不进去这人的话,试图站起来但双腿的僵麻让她一瞬间瘫倒在地上,“我爹呢?!我爹在哪?!我要见他!!”
“会送入府上。”裴初缓声道,“同棺材和白布。”
雪下得似乎更大了,纸伞举着手有些酸,他侧了侧手肘将伞面倾斜。
落了有二指宽的厚雪瞬间洒落在地上,裴初耳边传来少女的哭叫,他朝身边侍卫使了个眼色。
沈白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扶着门槛来到家里那间客堂。
客堂门大开着,恐是丫鬟们来不及布置,只匆匆忙忙挂了几块白布,燃了几根蜡烛。
一尊灵柩被放置在屋内正中央,她的母亲罗兰茹身体弯成一团,跪趴在蒲团上泣不成声。
压抑的哭喊声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寒夜里瘆人得很,沈白竹浑身都僵硬了,她一步一顿地来到母亲身侧,想伸手去摸摸她的肩。
但是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
冷到手指没有知觉,像是几根板直的木棍装在上面。
沈白竹硬是感觉不出来手下母亲肩头的温度。
没有人知道裴初话里的真实性,就像衙门的人根本不愿相信沈白竹口中沈良书房里的账本。
比裴初说得要迟了些,当晚衙门的人才来,动作倒也干脆,提了几大箱银元走得也利索,没有为难家中的女眷。
只是走之前把书房的账本也拿走了,说是要整理证据存档归案。
沈白竹扶着母亲冷笑地看着他们。
待衙门人走之后,罗兰茹勉强打起一丝精神,哭够了也流不出泪的一双满是通红的眼看向自己的女儿,道:"白竹,我们还是抓紧时间把你爹的后事办了吧。"
沈良虽然平日里做生意结交了不少江湖义士,但正值冬季,车马信件传递得慢,路上行走也不方便,各位有交情的义士大多遍布天南海北,所以到了沈良下葬那天,到场的只有寥寥数人。
那天又是下大雪,漫天飘舞的雪花飞扬得厉害,呼啸而过的白色碎花瞬间便地把撒在地上的白纸掩盖。
罗兰茹搂着沈白竹坐在送行的车上,两人披着白布头巾,哭得无声。
沈良一辈子从商,早年同父亲意见不合意气用事后导致半生没能再见一面,罗兰茹命人快马加鞭送去的信件也只能在两个月后收到。
彼时沈家已经没落。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拿去当了吧。”罗兰茹从床底下翻出一箱首饰匣子,旁边坐着个识字的丫鬟。
罗兰茹说一样,她就记一样。
“当回来的钱,给大家都分一分,分完就收拾东西走吧。”
丫鬟握笔姿势一顿,张慌失措地抬头看向罗兰茹,下一刻就要起身弯腰。
罗兰茹摆摆手,丫鬟动作停在原地。
她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丝笑,望着桌上的镜子,缓缓抬手去抚摸眼角不知何时长出的细纹。
虽跟着沈良长年在外奔波,可她一向爱美,每月的月给都要拿出大半买女人专用的脂膏,年近四十的她皮肤还如三十出头般滑嫩。
只是近些日子她什么也不愿去做,整日依靠在床榻出神,无心打理,神色便也一日不如一日。
“卖身契晓云那丫头在清点,等清点完了你们就能离开了,从今往后谁也不是沈家的家仆,我也不是什么沈夫人,不必再行礼。”
话音刚落,一阵冷风顺着窗户缝吹进来,罗兰茹下意识眯了眯眼,打了个冷战。
丫鬟见状起身就要关窗,忽地听见外头一阵吵闹声。
“沈白竹在哪?!不会是偷偷躲在房间里哭吧?!哈哈哈哈哈!”
罗兰茹皱眉,撑着桌面站起身,“怎么回事?”
林子皓颇为嚣张地站在沈家的前院,身后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侍从,张牙舞爪,大喊:“沈白竹去哪了?!叫沈白竹给我出来?!!”
沈家的管家闻声赶了过去,“你找沈小姐有何事?”
林子皓斜睨那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管家一眼,“我找沈白竹,哪来的死老头?!”
管家闻言也不恼,态度依旧平和,道:“林公子,我家小姐暂时不在府上。”
“那就将她请过来!!”
林子皓扫了一眼在场的小厮丫鬟们,全都颤颤巍巍地缩在角落里,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到这尊魔煞。
“不知道林小公子找我们家白竹有何贵干?”
罗兰茹披了件深紫色的厚氅从房间里出来,稳稳地停在离林子皓三尺远,语气平和但用词狠厉,“林千帆没教过你礼义廉耻男女有别吗?”
“你一后院女人竟敢直呼皇亲国戚的大名?!”林子皓微眯起眼,一脸恶狠狠地冲罗兰茹吼道,“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罗兰茹在心里哼嗤,面色不改,“圣上仁厚,早已废除一切迂腐不合理的律法,不然我丈夫身死,我也便不会好端端站在林公子面前同你讲话了。”
“你——”林子皓被猛地一噎,气急败坏地指着罗兰茹。
“娘?”
沈白竹顶着留有半边书印的脸匆匆赶来,还是晓云来给她报的信,说是有人来府上作乱,指名道姓非要见她。
沈家账本随被搜刮一空,但好在沈良生前所做的笔记都还在,为了处理沈良留在别院的一屋新品种的茶,沈白竹想要从新学起,连同账本和卖茶。
只是昨晚在书房看得太晚,一没留神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白竹。”罗兰茹一下抓过沈白竹的手,将她挡在身后。
沈白竹抬眼去看对面的人,是林子皓。
父亲生意对家林千帆的小儿子,此人极其飞扬跋扈,横行霸道,仗着父亲背后的权贵势力没少作威作福。
前些日子沈白竹从他手底下救跑一个被他看上强行掳走的姑娘,两人犯了冲。
沈白竹扫过几眼林子皓身后的侍从,个个五大三粗,膀大腰圆,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估计沈家全部家丁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们。
“所以呢?见到我了,有什么事吗?”沈白竹冲罗兰茹使了个让她放心的眼神,上前一步,丝毫不惧地盯着林子皓。
林子皓上下打量了沈白竹一番,忍不住啧啧两声,眼里透着精光。
“沈姑娘倒是一如既往的美貌,不如好声求我两句,我也许会考虑考虑收了你……”
沈白竹皱了皱眉,一股恶心堵在胸口,不过她没有发作。
“你——你欺人太甚!!”
罗兰茹怎能看下去有男人在她面前欺辱自己的女儿,要不是沈白竹死死拽着,她都要上前揪着林子皓打。
沈白竹只是淡淡笑了笑,道:“本姑娘向来好看,不用从你这张臭嘴里说也知道。”
林子皓轻哼一声,道:“我听我爹说沈良生前留下了一批新品种的茶叶,还挺值钱,不过如今沈良死了,你们母女俩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让我们林家拿去,也好物尽其用。”
“听说??”沈白竹忽然笑起来,“好一个听说,我家财产已如数充公,你想找茶,找错地方了吧?”
“充公不过是一些银两,茶叶又没人拿。”
“你怎么知道充公的是银两?又如何知道茶叶没有充公?!”
沈白竹盯着林子皓的眼神变了变。
林子皓表情也微变,神色带了些慌张,但好在脱口而出的话并不难解释,“我姐现下成了当今贵妃,我爹成了国丈,自然少不了旁人来巴结,衙门的主簿前几日来,我听说的。”
话说完他又反应过来,恼怒败坏道:“我凭什么要向你解释?!快说!那批茶叶现在到底在哪?”
沈白竹继续否认:“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不说我就亲自动手搜!”林子皓朝身后做了个手势。
“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