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炒槐花

作品:《七零年代攀高枝

    梁雀桐是在20岁的时候回到的首都,距离她初中毕业插队落户已经过去了五年。


    内蒙古的草原一望无际,远处有重山,距离她好近,可梁雀桐望着那重山根本无法跨越;冬季曾经达到零下三十度的低温,夏季偶有风暴肆虐,她在这种气候中生存,患上了冻疮,以及脱了一层皮的皮肤;最常见的饮食是高粱、玉米窝头和熬成的粥,很少见到蔬菜,偶尔改善伙食的话会有羊肉可以吃到,一般是非正常死亡的羊,她大概用了不到一周就适应了奶茶,不喝也不行,没有那么多的饮用水。


    至于在内蒙古做什么,她主要是开垦草原种小麦、种土豆,到秋收的时候需要在霜冻前割麦。


    梁雀桐回首都的时候是春天,她没带多少东西,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可带回来的,带回来的就是缝在内衬里的钱和她为数不多的衣物以及日用品。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份了,她出火车站望着没那么蓝的天,随之上升的是火车的黑烟,她没指望有谁来接她,也根本不会有人来接她。


    梁雀桐搭公交车回到了梨花胡同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了,公交车跑得不快,慢慢悠悠的,车上人却不少,她拎着行李并没有可以坐的位置,只好随着公交一路上东倒西歪。


    窗外的景色太熟悉了,哪怕是过了五年她还是这么熟悉,黑灰色的墙砖,青灰色的瓦,墙上用白灰涂着宣传标语。


    这是槐花开的季节,梨花胡同没有梨花,倒是有很多槐树,在胡同两边树立着,排得很密集,黑色的树皮,如同伤疤一样开裂,向上伸出来枝桠,四面八方伸展着,有的伸到胡同里某家的院子里,绿油油的叶子,一串一串的槐花,白色的,晶莹剔透,你很难不注意到它,就掺杂在那绿色的叶子里。


    这是傍晚了,胡同里的路灯亮了,但是亮中透着黄色,显得雾蒙蒙的,看得不真切。


    她拐过两个路口走到胡同末尾的一家,门是开着的,不定谁回来谁出去,很少会关门上锁。一间院子里住了三家,她家也在这所院子里的最深处。


    这时候正是到了做饭的时候,过道里有人提着水桶在接水,还有人在公用的水池边洗菜,水龙头开得很细,水流得缓慢。


    她和过道上的小孩差点撞一块,这小孩她并不认识,“你找谁?”


    他抬着头问,手里攥着个风车,看起来是自己用纸叠的造型,用装上了个木头把儿。


    梁雀桐还没有回答,一旁提着水桶的人凑近,“哎呦,是雀桐啊,我的天呢,好几年没见了吧?你这是回来探亲还是怎么着啊?”


    梁雀桐的嘴巴是干燥的,喉咙也是干燥的,她已经一天没喝水了,她感觉自己张开嘴巴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嘴巴被粘起来的错觉:“王姨,我不是回来探亲的,我这回回来就不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笑,但是她现在根本顾不上跟别人打招呼体面不体面,周到不周到,她只想赶紧奔回家喝口水。


    于是她拎着行李继续往前走,洗菜的那户人家是张腾飞的妈,张腾飞和她是一年下的乡插的队,她洗菜很专心,并没有看见路过的梁雀桐,梁雀桐就在这略显拥挤的院子中继续穿行。


    直接走到最里面的一户,这才算到家,屋子里的灯是亮着的,墙上还挂着几串蒜还有红色的干椒,廊檐下摆着几块木板,竖在墙上,挨着木板的是辆自行车,院子里还有一条长麻绳,用钉子固定在墙面上,上面挂着小孩和大人的衣服。


    梁雀桐进门的时候一家五口正在吃着饭,她妈赵红真在给小孩喂粥,小孩手里拿着把玩具枪,也是木头做的,滴溜溜转着大眼睛,瞅着梁雀桐。


    一张饭桌摆在屋子正中间,左边是赵红真和梁守军的屋子,右边是梁鹭生和他妻子杨瑛的屋子,里面一开始是用木头板隔开的两间屋子,她和梁鹭生还有梁燕文小时候就住在这一间,现如今木头板也被拆开,变成了梁鹭生一家三口住在里面。


    赵红真看见她并没有多大反应,就像是她俩在过去的五年间朝夕相处,日日都不离的,“赶紧把东西放一边,吃饭吧。”


    “有没有水,我要喝水。”梁雀桐把自己的行李袋放在了门后边,然后去饭桌旁边的立柜上拿了个搪瓷杯倒水,搪瓷杯的数量也很够数,只有五个。


    “有饭不吃非要喝水,不知道什么毛病。”赵红真又说着给小孩喂了口饭,哄着道:“乖孙孙,快快吃,吃饱了长个子。”


    梁雀桐一口气喝了两杯水,她没管用的是谁的杯子,她只知道自己的喉咙和嘴巴在叫嚣着渴,她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不掺杂一点风沙和带着土味的水了。


    梁鹭生站起来给她找了个凳子,往饭桌边放着,问:“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走到哪去?”梁雀桐问道,“哪儿都不去。”


    桌子上一共三道菜,春饼炒合菜、槐花鸡蛋以及蒸槐花,还有几个馒头,她就坐在桌子上自顾自的吃开了,狼吞虎咽,吃相极不雅观。


    小孩也不喝粥了,继续眨巴着葡萄豆一样黑色的眼珠看着她,对她陌生极了。


    杨瑛打圆场,站起身给她盛了碗粥,递给她,说道:“小桐,你哥没有别的意思,他还不是关心你啊,再怎么着你也是他亲妹不是?”


    梁雀桐没拒绝那碗粥,那是白米粥,她也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喝白米粥了。


    吃着吃着梁雀桐才觉得自己像是进城打秋风的穷亲戚,她心里鄙夷自己,少吃点吧,好像是饿死鬼投胎一般,但是却根本停不下来。


    梁守军始终板着一张脸,不时的酌两口自家酿的酒,酒的度数很高,味道也很冲。


    “奶奶,她是谁?”小孩终于不再盯着她看了,扭过头去问赵红真。


    “她啊,她是贺贺你的小姑。”赵红真回答道。


    “为什么我没有见过我小姑?”


    “那是因为你小姑去建设祖国去了。”


    “那她怎么又回来了?”梁贺圆倚在赵红真身上,问。


    梁雀桐吃得差不多了,看着梁贺圆问道:“你就是梁贺圆?”


    小孩怕生,但是有这么多自己的家人在边上,像是无形的助力,他说:“我是梁贺圆,你是谁?”


    “吃小孩的魔鬼。”梁雀桐笑着回答。


    梁守军一直沉默着,这时候开了口,“你能不能有点做小姑的样子,等会你把他吓着怎么办?”


    像是配合梁守军的话,梁贺圆当即撇着嘴哭了起来,音量之大像是要掀翻房顶。


    赵红真赶忙放下手里的碗把梁贺圆抱在怀里哄,“乖孙孙,不害怕哈,她是吓你的,等会奶奶打她,不要害怕了,没事的哈。”


    “梁雀桐,你别一进门就给人摆脸色看,能待就待,不能待就滚,小孩子招你还是惹你了?”梁鹭生站起来,面色愠红。


    “我就不滚,我为什么要滚?我就待在这儿了,你能拿我怎么着吧?你有本事你再给我一巴掌,然后踢我两脚,踹得我起不来身,不然怎么彰显你的英雄气概啊?”梁雀桐啪得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声音比梁鹭生还大。


    梁鹭生高她一头,体型上更是胜她一筹,但是她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她哪怕是刚回来,也要热热闹闹、吵吵闹闹的回来,她回来就是添堵来了,此外没别的想法。


    杨瑛见状赶紧拉着梁鹭生坐下,说:“你们俩一见面就掐架,哪有这样的兄妹啊?”


    梁守军说:“你眼里到底有没有点尊卑长幼,你敢对你哥这么说话?”


    “我对我哥这么说话怎么着了?”梁雀桐又站起来去喝了一杯水。


    她和五年前比起俩好像没有哪里不一样,就是个子抽条了,头发剪短了,但是梁守军又觉得梁雀桐哪儿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她没那么畏缩,没那么胆怯,没那么小心翼翼的说话、吃饭,没有害怕被打,没有害怕被骂。


    他这个女儿,仿佛真的是魔鬼回来吃人了。


    但是梁守军觉得,梁雀桐无论怎么样,都是他的女儿,是他那个赔钱又没有什么用处的女儿。


    赵红真最后一锤定音:“梁雀桐,你要是不想被今晚上刚回来就被赶到大街上,你就别说那么多,不然我等会让你爸把你关门外头,你自己一个人找地方睡去吧,一回来就不得安生,好像我们欠你了似的。”


    梁雀桐笑了,笑得冷飕飕的,“你们就是欠我的。”


    她说完就搬着凳子坐到了院子里,五月的风吹着怡人,把她一身的风尘仆仆都给吹干净了一样。


    梁雀桐想,自己可能就是会一直妥协,就为了有个住的地方,她永远没办法真正反抗,所有的狠话都是虚招,根本伤害不了任何人。她的敌人根本不害怕,她没有后盾,唯一的姐姐不也是因为一间房子被迫离开了这个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