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国公府
作品:《她有两面春风》 六月暑天,即便是午后,仍热气蒸腾。蝉鸣深藏在浓翠的枝叶间,不知倦怠地咏唱着盛夏的曲调。
定国公府假山畔,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擎起如盖的浓荫,筛下满席清凉。
荫蔽之下,铺陈着一张精巧的竹簟。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伏在簟上,乌溜溜的眼眸全神贯注,追随着几颗流光溢彩的琉璃珠滚动。照看她们的婆子丫鬟,远远立在廊下,正絮絮叨叨地扯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稍长的女孩儿约莫六七岁,梳着俏皮的双丫髻,身着鹅黄轻纱衫子,是二房小姐姬儒月。她微微噘起樱唇,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动一颗碧色琉璃珠,声音清脆:“芊楠,瞧我的!”
那被唤作芊楠的小女娃,瞧着不过四五岁光景,一身水粉色细葛小衫并同色罗裤,柔软的发丝绾作两个玲珑小髻,以点缀米粒珍珠的发绳系着。粉团儿似的小脸,嵌着一双桃花眸,宛如蕴着两泓清泉,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睇着滚动的珠儿,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着。闻得姐姐呼唤,她立时扬起甜润的笑靥,颊边两个小涡儿盛着碎金似的阳光,用力点头应和:“嗯,月姐姐好厉害呀!” 嗓音糯软清甜,娇憨可人。
那颗碧绿的珠子骨碌碌滚了出去,撞开了姬芊楠面前一颗莹白的珠子,引得她“哎呀”一声轻呼,小脸露出一丝若有似无得“懊恼”。
“哈哈,我的赢啦!” 姬儒月拍着小手笑起来。
姬芊楠换上那副招牌的甜美笑靥,奶声奶气道:“姐姐真棒!只是我的小白珠儿滚远了,容我去将它拾回。” 她撑起小小的身子,径直朝着那颗滚向花园月洞门方向的白珠子追去。
那小球骨碌碌向前,不偏不倚,正停在了一个身影脚下。
姬芊楠仰起小脸望去:那身影正迅捷地旋身舞剑,身上青色短打已被汗水微微洇湿,紧贴在小少年初显挺拔的脊背。剑光在他掌中吞吐翻飞,招式虽带稚气,那份凝练的专注却已不容小觑,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和绷紧的小脸上勾勒出俊逸的侧影。
就在她俯身,小手探向那珠子的刹那,小少年一个利落的旋身回刺,剑尖曳起一道寒芒,几乎是贴着那伸出的、稚嫩的指尖擦过!凛冽的剑气甚至拂动了她额前细软的碎发。
姬芊楠被这突如其来的锋芒骇住,小手猛地一缩,小脸顷刻间褪尽血色,小小的身子僵在原地,一双乌眸里迅速蓄满晶莹泪珠儿,小嘴微张,全然一副受惊呆怔的模样。
小少年这才惊觉,强行猛收剑势,力道之重令他自身也踉跄一步,手中长剑“哐当”一声脱手坠地。
“芊楠!” 他声音都变了调,惊呼着,一个箭步冲上前,蹲跪在姬芊楠面前,双手急切地扶住她小小的肩头,目光焦灼地在她小手和周身逡巡:“伤着了不曾?”
姬芊楠长睫颤了两颤,泪珠便闻声而下,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小嘴委屈地一瘪,带着浓重的哭腔:“哥哥…吓死我了…呜呜呜…”
小少年忙掏出素帕,去揩她脸上的泪痕,俊眉紧锁,自责道:“是哥哥不好,是哥哥太不留神了。芊楠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姬芊楠依旧“呜呜”低泣着,抬起一张朦胧泪脸,用那双被泪水洗濯得愈发清澈无辜的眸子,凝望着面前少年。继而,以一种糅杂了惊魂未定、满腹委屈与孩童天真的软糯嗓音,问道:“二哥哥,为何不像大哥哥那般,只安心读书呢?读书多好呀,不会伤着人…”
言罢,她又轻轻补上一句:“芊楠,喜欢看大哥哥读书的样子。”
小少年面色一凝,似在认真咀嚼她这稚气话语。
一旁的俏丽丫鬟秀禾和姬儒月闻声也赶了过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吓死我了!” 秀禾心疼地想从小少年怀里接过姬芊楠,见他并没有松手的迹象,只好讪讪作罢。
姬儒月也拉着姬芊楠的衣角,对着少年吹胡子瞪眼道:“二哥哥最讨厌了,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枪,吓唬人。你看大哥哥多好,只安安静静读书!”
小少年抱着还在小声抽噎、仿佛惊魂未定的姬芊楠,听着她软软的、带着恐惧的疑问,再听着这边儒月的抱怨和丫鬟不赞同的眼神,脸上那份自责更深了。
晚膳时分,花厅内灯火通明,食案上罗列着精致肴馔。
国公夫人徐氏已然听闻了午后花园的惊险,冷着脸,对儿子又是一顿说教:“舒儿,你既爱习武,便在自个儿院子里,或者去演武场专心练去。家里弟弟妹妹众多,嬉笑玩闹是常事,园子里人来人往,你那剑锋无眼,万一磕着碰着哪个,可如何是好?”
训罢儿子,又转向侍立一旁的丫鬟道:“去将三姑娘抱来。”
片刻,姬芊楠便被丫鬟抱至徐氏跟前。徐氏笑盈盈伸手将这小粉团子揽入怀中,置于自己膝上。她执起芊楠一只小手,在灯火下细细检视了指尖掌心,又用温软的指腹轻轻抚了抚孩子犹带些微苍白的小脸,满眼皆是爱怜。轻轻拍着她纤小的背,柔声道:“我们楠姐儿今日可吓坏了吧?瞧这小脸儿,血色都还没回来呢。莫怕莫怕,有母亲在呢。”
国公夫人徐氏,乃北境柱石武安侯徐震之女。其人生得清丽秀雅,眉目间自带一股飒飒英气,更难得一身欺霜赛雪的莹白皮色,于帝都贵眷中亦属罕见。年方二八便奉旨婚配,嫁与彼时尚为世子的定国公姬伯渊为妻。
她性情温婉和善,最是纯良仁厚,从无疾言厉色。阖府上下,无论尊卑,提及夫人,莫不感念其慈心宽厚,由衷敬爱。膝下唯有姬夏舒一子,年方八岁。虽得此麟儿,徐氏心底深处,未尝不存着几分希冀,盼能再为夫君添一位娇俏可人的掌珠。正因如此,她对定国公妾室所出、年方四岁,玉雪可爱、伶俐讨喜的庶女姬芊楠,格外怜惜疼爱,视若己出,呵护备至。
“一会儿用过膳,你带三丫头去今日受惊的地方,仔细给她‘喊喊魂’,收收惊,安安神。” 端坐于主位的姬老夫人对身后的心腹李嬷嬷吩咐道。
李嬷嬷本就通晓几分厌诈之术,而姬老夫人更是笃信鬼神,几近痴迷。阖府上下,但凡有人受了惊悸,必唤李嬷嬷来行招魂禳解之术;便是夜来做了个不甚吉利的梦,也定要寻她详析梦谶。
有一回,老夫人梦见爱子被恶犬撕咬,惊醒后心神不宁。李嬷嬷掐指一算,便断言此乃凶兆,预示老爷今日上朝恐遭同僚攻讦,血光暗藏。老夫人闻言色变,竟不由分说,硬是拦着整装待发的儿子,死活不许他踏出府门半步。这一出,闹得府中人等面面相觑,啼笑皆非,却慑于老夫人威势,无人敢置喙半句。
她尚未及五旬,因保养得宜,望去不过四十许人,容色尚佳,气度端凝。自前年老国公爷突发恶疾薨逝,阖府中馈便由她执掌,威仪日重。
姬家累世簪缨,长子姬伯渊承袭了定国公爵位,并接掌了其父生前统领的三万禁军精锐。其正室夫人徐氏之外,另有侧室两位:
丁氏,育有一子名春暮,年方六岁;
李氏,乃当年定国公南征时所携归之女,深得宠爱,膝下现有幼女芊楠,如今腹中又怀有身孕。
次子姬仲霆,官拜观文殿大学士。其膝下子女三人:
长子秋和,年十一;
长女淑青,年方八岁;
次女儒月,年方六岁。
姬老夫人膝下除两子外,尚有两女:
长女嫁入天家,贵为当今皇后,母仪天下;
幺女当年却因情之所钟,执意下嫁江南一巨贾。虽门第悬殊有如云泥,然老国公爷最是疼爱此幼女,见她心意已决,虽万般无奈,终究不忍女儿伤心,只得依从。
夜色渐起,花园一隅。
下午那棵老槐树下,此刻已由仆役清理出一片洁净空地。一方案几摆开,上面供着三盏清油灯,灯芯如豆,在渐起的晚风中摇曳不定。几碟素净糕饼、一碗清水、三炷线香已布置妥当,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青草混合的奇异气息。
姬老夫人端坐在稍远处一张铺了软垫的圈椅上,手中捻着一串光润的佛珠,微阖双目,神色肃穆而专注。徐氏侍立一旁,目光温柔地落在场中。秀禾则紧紧抱着今日的“主角”——姬芊楠。小丫头被裹在一件素色小斗篷里,只露出一张粉白的小脸,大眼睛半睁半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显得格外安静乖巧。
场中,李嬷嬷一身深色洁净布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神情肃然,是这“喊魂”仪式的唯一执掌者。
只见她先是点燃三炷线香,对着四方恭恭敬敬拜了几拜,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模糊,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随后,她拿起案几上一只小巧的、擦得锃亮的铜铃铛。
“叮铃……叮铃铃……”
清脆又带着几分空灵的铃音在寂静的暮色中骤然响起,一下,又一下,不急不缓。李嬷嬷手持铜铃,开始围绕着姬芊楠所在的位置缓缓踱步。她的步伐极有章法,时而顺时针,时而逆时针,口中那含混低语始终未停,与铃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神秘而庄重的氛围。
“三姑娘……姬芊楠……回来哟……回来呦……”
“日头落了山,魂儿莫在外头贪玩哟……”
“桥莫过,水莫沾,跟着嬷嬷的铃铛声儿回来哟……”
“家里有热饭,有暖床,有祖母、母亲疼你哟……”
李嬷嬷的声音渐渐拔高了些,不再是低语,而是带着一种呼唤的腔调,悠长而苍凉,一声声呼唤着姬芊楠的名字和魂魄,细数着家中的温暖与牵绊。她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树影和暮色,仿佛真能看到那无形的、受惊游离的魂魄。
她这一番下来,直弄得秀禾心头怦怦乱跳,惶惑地环顾着周遭幽深的树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将怀里芊楠抱的更紧了。
姬芊楠感受到她的哆嗦,悄悄自她怀中仰起小脸,飞快地朝她挤了挤眼睛,无声地扯出个“别怕”的嘴型。
绕行数圈后,李嬷嬷停在姬芊楠面前。她放下铜铃,从怀中取出一张事先画好的、边缘带着细密符文的黄纸符咒。她将符咒在姬芊楠头顶正转三圈,又反转三圈,口中咒语更加急促。最后,她将符咒凑近一盏油灯点燃。
橘黄色的火苗“腾”地窜起,迅速吞噬了符纸,化作一小簇跳跃的火焰和袅袅青烟。李嬷嬷神情肃穆,待符纸快燃尽时,迅速将其投入那碗清水中。
“滋啦……”一声轻响,火焰熄灭,符灰瞬间融入水中。
“魂归本位,邪祟退散!” 李嬷嬷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端起那碗溶了符灰的清水,走到姬芊楠面前,用指尖蘸了点符水,轻轻点在姬芊楠的眉心、胸口和两只小手的手心,动作轻柔,仪式感拉满。
“好了。” 李嬷嬷做完这一切,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紧绷的神情放松下来,对着姬老夫人和徐氏微微躬身,“老夫人、夫人,魂已喊回,三姑娘的惊气也收住了。回去睡一觉,明儿个保管又是活蹦乱跳的了。”
姬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也停了下来,睁开眼,看着秀禾怀中似乎真的比方才更显安稳的姬芊楠,满意地点点头:“辛苦李嬷嬷了。秀禾,抱三姑娘回去歇着吧,好生看顾。”
夜色更深,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仆役们悄无声息地上前收拾案几。一场在姬老夫人看来至关紧要、在李嬷嬷手中娴熟无比的“喊魂”仪式,就此完成。那融入水中的符灰和飘散的铃声,仿佛真将那受惊的魂魄,牢牢地钉回了这小小的躯壳之内。
无人察觉,丫鬟怀中那稚龄女童低垂的眼睫下,掠过一丝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冰冷——这柔软躯壳里禁锢的,正是前世于烈焰中焚尽的长公主,赵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