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柳冶文原本是不打算将沈琇带回别墅的。


    他觉得沈琇这个“童养媳”的身份，实在是有些荒谬，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这种说法。他并没有把柳老爷子的话放在心上，也没有像柳老爷子说的那样与沈琇“培养感情”，没给沈琇说一声就收拾完行李准备一个人回别墅了。


    他行李不多，没多久就收拾完了。外面天微微亮，管家帮他拎着行李去到车库。


    这个时间点沈琇应该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呼呼大睡，柳冶文心想，不知道他醒来看到自己不在老宅了会是什么反应。


    其实也没必要这么早出发，像逃难一样。只不过柳冶文怕等沈琇睡醒、当面和沈琇说了，沈琇又会哭。


    他不知道怎么哄人，看着沈琇哭得可怜只觉得手足无措。从小到大什么都是做到最优的柳大少爷拿一个八岁的小孩没办法，说出去不知会跌破多少人的眼镜。


    司机在车上候着，管家将柳冶文的行李放上了后备箱，准备替柳冶文关车门的时候，沈琇忽然从电梯跑了过来，跑到柳冶文面前。


    沈琇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的，或许是跑得太急了，脚上的拖鞋都跑掉了一只。


    “大少爷要去哪里？”沈琇委屈地问，语气里带着哭腔。


    其实沈琇知道柳冶文是要回别墅去，前一天晚上他在书房外偷听到了柳老爷子和柳冶文的谈话，柳冶文话里话外都是不想带着沈琇。


    柳老爷子拿他没办法，只得答应柳冶文。沈琇在门外听完后，急得直啃手指。


    他在柳家唯一熟悉的人只有柳冶文，现在柳冶文不带着他了，他很心慌。晚上睡前都在思考要怎么请求柳冶文，柳冶文才肯带他一起走。


    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一夜都没睡好，做梦都是梦见柳冶文不告而别。沈琇被梦吓醒，偷偷跑去柳冶文的房门外探头探脑，发现柳冶文真的收拾完行李走了。


    沈琇：……


    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沈琇就跑去了地下车库，发现柳冶文还在车库里，这才松了口气。


    一瞬间，莫名的委屈袭上沈琇心头。如果可以，他宁愿回小河村生活，虽然生活条件比不上沈家柳家，但至少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不用每天担惊受怕，害怕自己被赶出大马路沦落街头。


    柳冶文沉默地望着他，没有说话。沈琇上前扑进他怀里，抽抽噎噎地说：“大少爷带我一起走好不好，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柳冶文整个人都僵住了，沈琇温热的泪水洇湿他的衬衫，他呆滞了许久，才抱着沈琇回到老宅一楼。


    盯着沈琇洗漱完换衣服，吃完早餐，又让佣人去给沈琇收拾了行李。


    沈琇的东西有点多，虽然才来柳家一个星期，但老爷子很宠他，给他买了许多应季的衣服裙子，加上配套的各类鞋子头饰，零零碎碎的居然也塞满了两个行李箱。


    难得的，柳冶文主动牵住了沈琇的手，带他上了车。


    沈琇抬起头，对柳冶文笑得很灿烂


    25


    柳家夫妇车祸去世后，城郊别墅就只剩下柳家三兄弟居住了。


    柳家老二叫柳喻，和沈琇一样年纪，柳家老三叫宋游，和柳冶文柳喻不是同一个妈生的，随他妈姓，比沈琇小三岁。


    柳冶文和他家里人关系似乎并不怎么样，在回别墅的车上谈起他们，情绪没有多少起伏，说到父母下葬后第二天他就开始生病了，语气平平，似乎埋在土里的是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沈琇抬起脑袋，看着面无表情的柳冶文，忽然伸出手抱住了柳冶文的腰。


    “大少爷，不要难过。”


    柳冶文身体又僵住了——他实在是不习惯被沈琇抱着。


    沈琇身体很软，像一团云一样软软地包裹着柳冶文，柳冶文从小到大没碰到过这么喜欢和他撒娇的孩子，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过了半晌，他才没什么情绪地说：“我没有难过。”


    由于是家族联姻的缘故，他父母的感情一般。柳冶文出生那会，公司忙，柳父十天半个月不回一次家，孩子都没抱过几次。柳母对柳冶文也没有多少母爱，大多时间都是保姆照顾他。


    再大点，柳冶文去上学了，柳父柳母对他的要求十分严格。从学习成绩，到兴趣爱好，甚至人际交往，全部都是有标准的。成绩要考年级第一，兴趣爱好要广泛且样样精通，人际交往要为之后铺路……于是柳冶文往家里拿回一张又一张的奖状，在周末时背着重重的书包，像个小陀螺一样，穿梭在各大兴趣班之间，脸上永远带着温和的微笑与他人交谈。


    父母死讯传来的那一天，他刚从兴趣班回到家。柳喻在客厅里打电动，宋游不知道房间里做什么。管家匆匆地跑进别墅里告诉他们这件事，当天是什么心情柳冶文忘得已经差不多了，后来柳老爷子赶到了，处理了后事。


    再后来，柳冶文病了，柳老爷子带他回老宅养病。


    柳冶文其实对他父母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情，父爱母爱之类的东西，他少有体验过。如今父母不在了，他最大的感受就是一直在催促他不停旋转的鞭子消失了。


    所以沈琇没有必要一脸同情地抱着他，安慰他不要难过。


    柳冶文心想。


    毕竟他确实也不怎么难过。


    于是他又说了一次：“我没有难过。”


    “你不用安慰我。”


    沈琇听了这话，不但没有松开抱着柳冶文的手，反而搂得更紧，整个人都快钻进柳冶文怀中了。


    柳冶文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让他就这么抱着。


    车子开得很平稳，柳冶文起得早，在车上有些犯困，于是就将头靠在沈琇身上，打了个盹。


    半梦不梦中，沈琇忽然小小声地说了一句：“大少爷，以后可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柳冶文脑子有些混沌，思考了许久，才回答：“其实你呆在老宅会更好。”


    别墅里冷冰冰的，三兄弟平日里看起来和陌生人差不多。沈琇去到别墅里，也不知道能不能习惯他们之间的相处氛围。


    不如留在老宅，反正柳老爷子疼他，而且在照顾孩子这方面，柳老爷子也更有经验。


    这些考量，柳冶文都没有和沈琇说，沈琇也不清楚。


    沈琇只知道自己被卖给了柳家，他的任务就是要“伺候”好柳大少爷，如果柳大少爷不让他跟着，那他就完不成任务。


    完不成任务=沦落街头。


    或许他可以偷偷跑回小河村去，但小河村太远了，光靠走路是走不回去的，得坐很久的车。


    不过他口袋现在一分钱都没有。


    所以还是得扒着柳大少爷，等以后赚到钱了，再坐车回小河村。


    想到这，沈琇的眼珠子转溜得更快了，夹着嗓子，可怜兮兮地说：“可是我就是想跟着柳大少。”


    “好不好嘛。”


    柳冶文摸着他的长发，最后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沈琇惊喜地抬起脑袋，笑得很是开心：“那柳大少爷和我拉勾好不好？”


    这种无聊的事情，柳冶文没有试过，但是看着沈琇期待的表情，他就拒绝不了。于是伸出了小拇指，与沈琇的小拇指勾在了一起。


    沈琇很认真地念着“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然后用大拇指跟柳冶文盖了个章。


    解决完一大烦心事后，他终于消停了下来，趴在柳冶文怀中沉沉睡去。


    至于未来，这个承诺会不会有变，尚且不在年幼的沈琇的考虑范围中。


    26


    沈琇与柳喻第一次见面，并不怎么愉快。


    那天沈琇身上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蓬蓬裙，脚上踩着一双棕色的浅口小皮鞋，像夏天里一株生机勃勃的小草。


    他跳下车，跟在柳冶文的身后，有些吃力地拽着自己的小行李箱。柳喻站在别墅前的阶梯上，抱着双臂，懒洋洋地看着他们。


    柳冶文掀起眼帘，说：“不会来帮忙？”


    柳喻“嘁”了一声，下了楼梯，善心大发似的准备帮他们拖行李箱去电梯上。


    看到沈琇后，柳喻脸上酷酷的表情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


    “靠。”他说，“柳冶文你怎么带了个小女孩回家。”


    沈琇听到这话，皱了皱小脸，偷偷瞪了柳喻一眼，有些生气地说：“我是男生！”


    柳喻似乎并不相信沈琇这话，此后好几天，总是时不时偷瞄沈琇，发誓要找出沈琇是女生的证据。


    他鬼鬼祟祟地跟在沈琇身后，观察沈琇的一举一动。沈琇头发这么长，长得又这么可爱，是女生的证据 1；沈琇吃饭很斯文，是女生的证据 1；沈琇身上总是香香的，是女生的证据 1；沈琇喜欢玩换装小游戏，是女生的证据 1……


    柳二少在心中自欺欺人地按照刻板印象，给“沈琇是女生”这个猜测不断加分，连最近迷上的电子游戏都不玩了，只顾着观察沈琇。沈琇和他对视，疑惑地看着他，他的脸总会变红，但还是保持冷酷的表情，继续严肃地观察下去。


    直到看到沈琇站着尿尿，柳喻才不得不颓败地接受“沈琇是个男生”的事实。


    沈琇觉得柳喻有些莫名其妙。他在小河村时，村里人对他都挺好的，他那个时候年纪小，没有人会因为他穿小裙子而嘲笑他。后来去了沈家，沈家的人都把他当空气，穿什么也没有人理会他。


    他第一次碰到柳喻这种质疑他性别的人，有些生气，不太想和柳喻有过多的交流，柳喻说要带他出去玩，他也拒绝了。


    家里的柳冶文和宋游对柳喻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并没有在意柳喻每天的碎碎念。


    柳冶文回到别墅后，就没有什么时间去理会沈琇了。他即将上初中，课业比家里另外的人都要多，加上各式各样的兴趣班，一周七天有六天是不在家的，剩下的一天在书房里听柳老爷子找来的金融老师讲课 。


    至于还在上幼儿园的五岁的宋游，在沈琇面前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看到沈琇会喊沈琇“哥哥”，又在沈琇拉着他玩过家家时快速溜回房间里。


    别墅很大，冷冰冰的，沈琇支着下巴坐在饭桌上，感觉柳家比沈家还要无聊。


    这个时候穿着一身运动服的柳喻出现了，他拿着一个足球，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取踢球？”


    沈琇实在是无聊，最后勉强答应了。


    “你会踢足球吗？”柳喻问他。


    小河村没有足球场地，沈琇只和小伙伴一起踢过小石子，回到沈家后也没有人带沈琇一起玩，所以沈琇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哦，听说你是从村里出来的，不会踢很正常，小土包，我教你。”柳喻的发言十分冒犯。沈琇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柳喻是在嘲笑他。


    小河村在南方，沈琇平时讲话会不自觉带上一些软绵绵的口音，刚去到沈家的时候偶尔会有人说他的发音不标准，不过倒是没有人笑他是个土包子。


    沈琇第一次碰到像柳喻这么不友好的人，不知道该做何反击。


    他有点不想和柳喻去玩了。


    “你不能穿裙子去踢，不方便。”柳喻又说，“而且你头发太长了，得剪短才行。”


    沈琇听完，撇了撇嘴，更不想去了。


    柳喻见他脸色不对，赶忙劝道：“爷爷和我说了，你过几天要转来我学校上课，我学校是不给男生留长头发的，反正你早剪晚剪都得剪，不如就趁今天剪了。”


    柳喻读的那一所学校，管理有些严格，男生多头发前不能过眉后不能过脖子。


    沈琇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下定决心要去理发店把头发剪短。这时候柳喻毛遂自荐：“我来给你剪吧！”


    “理发店太远了，在家里剪方便一点！”


    柳喻再三保证自己手艺了得，沈琇才忐忑不安地坐在柳喻跟前，将头发交给柳喻。


    “咔擦”“咔擦”几声，沈琇蓄了很久的头发被柳喻三两下就剪完了，他得意洋洋地捧了一面镜子给沈琇，问：“怎么样，我手艺是不是很不错？”


    看着镜子里自己疑似被狗啃过的发型，沈琇终于忍不住了，“哇”地哭了出来。


    在书房里学习的柳大少爷都听见了沈琇的哭声，连忙出了房间。看见坐在餐桌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沈琇，又看着一旁一脸倔强的罪魁祸首，头开始痛了起来。


    柳冶文叫了造型师上门替沈琇修好了发型，又哄了沈琇许久，沈琇才停止了哭声。


    他抽噎地让柳喻把剪下来的长发还给他，柳喻说早就丢了，留着那玩意干什么。


    沈琇又想哭了。


    他想，柳喻真的是世界上最可恨的人。


    那天之后，沈琇就和柳喻结下了梁子，此后的日子里，俩人明争暗斗，发誓绝不让对方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