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见
作品:《【麻雀】山可平》 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
黄埔军校第十六期结业在即,四个朝夕相处、在战火阴影下共同磨砺了两年的好朋友,在开明饭馆的包房里进行着最后的聚餐。
酒过三巡,陆筱宁和林曼君抓着对方的手臂又哭又笑,刘培玉和祝平僖依旧是最后还清醒的人。
祝平僖默默盯了会儿杯盘狼藉的桌面,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我去结账。”她起身,摸出兜里的钱,冲着刘培玉点点头,声音有些闷。
“放心吧。”刘培玉扯出一笑,镜片后眼眶却湿润了。
我会看好这两个醉鬼的。
就像以前一样。
柜台前。
张展举听到脚步声,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见是祝平僖,生意人惯常含笑的眼里多了一丝探究和郑重。
“张老板,结账。”法币被放在柜台上,说话人明显情绪不高。
张展举熟练地算账、找零,一套动作却刻意地放缓了些。他扫过女生笔挺的军装,斟酌着、一语双关地开了口:“要走了?”
算算日子,这期学生也就要结业了。
“嗯。”
“祝同学这样的,政府应该会把你要到重庆去。”饭馆老板的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式的笃定,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祝平僖的脸。
张展举需要知道她的去向,这关乎他希望达成的革命火种的散播。
“您倒是对我有信心。”祝平僖笑了笑,没有否认。
张展举眼中笑意深了些,他将一个竹制的食盒递给祝平僖,“自家做的点心,拿去和好朋友分了吧,算是给同学们践行了。”
“多谢。”
祝平僖接过食盒,轻轻掂了掂,分明感觉到了食盒内似有扁平状夹层。
她抬眸深深看进张展举的眼睛里。
他的眼里写满了沉甸甸的期许。
祝平僖心头微动,明白了。
她于是轻叹着,对这位□□老板进行了最后一次试探与回应,“听说西北的黄土地很美。”
“这大好河山,哪里不美?”张展举的面庞终于卸下客套,变得真挚而温暖。
祝平僖没再说话。她静静地站着,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熟悉的饭馆。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椒麻香,混合着食客的喧嚣、跑堂伙计的吆喝、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她用力地看着、听着、闻着,想要把这一切都刻进骨髓。
朝这名爱国者最后一次颔首致意,祝平僖转身回到包房,与刘培玉一人搀扶起一个醉醺醺的好友,就此离开开明饭馆。
宿舍里,灯火昏黄。
分享完食盒内的点心,送走林、刘二人,又扶着嘟囔着以后要一年一聚的陆筱宁躺下后,祝平僖坐回自己的床铺,指尖在食盒内摸索按压,“咔哒”一声轻响,夹层暗格被打开。
里面安然躺着一本“赤化书籍”。
祝平僖桃花眼轻轻眯了眯,将这本朴素的书取出。入手是纸张特有的干燥触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油墨气息。
指尖抚过简朴封面上“西行漫记”几个墨字,祝平僖突然将书拈起、打开、抖了抖——没有东西,没有任何照片、纸片或信件。
这时候她确乎有了几分困惑。
静坐半晌,祝平僖拿了件旧衣把它裹了,稳稳塞入皮箱最底层。
结业的日子终究到来。
两年的同窗情谊,在乱世中珍贵却也脆弱如同风中柳絮。四个好朋友注定各奔东西。
陆筱宁、林曼君留在成都,接受家里人安排分别在交通银行和市政府工作;刘培玉被分配到了军统杭州站,临别时与她们用力拥抱;祝平僖则按照上面的安排,目的地是陪都重庆。
重庆珊瑚坝机场。
螺旋桨的轰鸣声渐渐平息,舷梯放下,祝平僖拎着皮箱随人流走下飞机。山城特有的、带着水汽与雾霭的寒风扑面而来,与成都平原的温润截然不同。
她的目光在接机的人群中逡巡,几乎瞬间便锁定了那个身影。
一身普蓝色细白条纹西装外罩一件灰褐色毛呢长风衣,搭配同色系皮鞋,唐山海光是站在那儿,就已成一道风景。
得见美人,祝平僖心中未散的离愁别绪淡了不少。
一年来,那每周一封的“家常”信笺,字里行间流淌的温和、包容、偶尔流露的关切与担忧,以及字迹本身蕴含的力量感,早已在她心中为“唐山海”这个名字勾勒出无比清晰的轮廓。他就像一位永远情绪稳定、言语熨帖的师长,又像一名值得托付后背的可靠战友。
二人不过三面之缘,祝平僖看着唐山海,却无半分陌生感。
他站在那里等她,仿佛一个早已约定俗成的习惯。
祝平僖对唐山海歪了歪头。
唐山海扫视着下机的人流,毫不费力地捕捉到那个穿着卡其色呢子大衣、拎着皮箱看着他、冲他歪头的熟悉身影。
沉静的眼底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真切的、带着暖意的涟漪,而唇角早已扬起了弧度。
祝平僖见对方脸上露出笑容,便知他是看到自己了,遂也展开笑颜,脚步轻快地向他走去。
就快走到唐山海跟前时,祝平僖冲他一扬眉毛,很清脆地唤了声“山海”,小跑几步,一阵清风般扑进了男人微微敞开的怀抱。
唐山海当然没漏过祝平僖的暗示,但身体还是在她贴近的刹那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双臂合拢,下巴轻轻抵上女生微凉的发丝,祝平僖身上的丝丝缕缕玫瑰香气钻入他的鼻腔。唐山海的喉结无声地滚动,视线几经晃荡最终聚焦在她身后空荡荡的一小块地板上。
“平僖,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沉温和,尾音带了些沙哑,气息拂过她的鬓角,如同羽毛搔刮。
接过祝平僖手中的箱子,二人走到了唐山海车旁。
“上车吧。”
依旧是唐山海为祝平僖拉开车门,不过这次没有“请”和“有劳”。
引擎低鸣,唐山海驱车融入山城蜿蜒的车流。
祝平僖侧头看着窗外掠过的、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的房屋和陡峭的石阶,状似不经意间发问,“我爸爸叫你来接我的?”
明明爸爸在信里说会派家里的司机过来。
“是我主动请缨。”唐山海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车窗透入的光线下流畅而清晰。
“他肯?”
“当然。”
祝平僖闻言,转过头抱臂看着他,直觉眼前人这话带了丝理所当然的底气,于是促狭地拖长了调子:“哦——看来,山海兄对祝老板的思想工作做得很是成功嘛。”
唐山海眼尾的余光在女生身上停留。
他听出她在调侃。
“唐某不敢居功,”唐山海开口,眼中带笑,话里却作出极尽客套,“往后还得仰仗祝小姐的通力配合。”
祝平僖眼睫轻颤,唇畔漾开一个梨涡,“我不知道,你说话这么有意思。”
“是吗?”拇指指腹在方向盘皮革接缝处缓缓摩挲,唐山海摇头叹道,“到底在书信中把自己弄成了老先生做派。”
车子停在祝家的别墅前。那是一栋带阁楼的铅灰色三层中西合璧的砖木结构别墅,暗红色的窗框和门楣点缀其间。
唐山海替祝平僖拉开车门,在她下车时小心护了护她的头。
“明早我来接你。”他垂眸,温和地注视着女生。
祝平僖闻言扬起了半边眉,一双桃花眼玩味地迎上唐山海的目光,“你不是真想抢走我家司机的饭碗吧?”
“任务需要,”唐山海含笑告冤,眼神坦坦荡荡,“你就让我当好这个男朋友罢。”
没从眼前人的神情里挖出哪怕一丝丝不自在,祝平僖倒是有些气馁了。她攒着劲儿,忽然向前倾身半步,骤然拉近了与唐山海的距离。
桃花眼微微眯起,视线勾在他的眼睫上,祝平僖启唇,轻飘飘吐出刻意暧昧的字句:“明天到站里上班,我是叫你唐主任还是山海?”她故意停顿,眼波在男人脸上流转,声音压得更低,“或者……心肝宝贝甜蜜饯?”
唐山海知道自己过于平淡的反馈让女生不快了,但他从不是乐于缴械投降的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一样。
心跳加速下,唐山海的脸上依旧是一派平和,他甚至没有眨眼,稳稳承接祝平僖清亮的眸光,勾唇回应,“随你喜欢。站里人都知道,我有个读黄埔十六期的女朋友。”
这人,道行怎么突然深了。
祝平僖退后半步斩断了对视,拎着箱子的手紧了紧,甩下一句“再见”便闪进了门。
唐山海站在原地,待她略显急促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大门合拢的轻响传来,他才深吸一口气,坐回驾驶座。
唐山海没有立即发动车子,抽出一根烟点燃,低眉吸着,忽地笑了。
心肝宝贝甜蜜饯。
亏她想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