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锈蚀的避难所


    冰冷的金属气味混杂着浓重的灰尘，瞬间灌满了林星晚的鼻腔。她踉跄着踏入仓库，身后沉重的铁门在顾临川无形的操控下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稀薄的月光和可能存在的追兵视线。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瞬间将她吞噬。只有远处一盏应急灯，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堆积如山的废弃机械轮廓——它们像沉默的钢铁巨兽，潜伏在阴影里，投下扭曲而庞大的影子。


    “咳...咳咳...” 灰尘刺激得她忍不住咳嗽，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又迅速被无边的寂静吞没。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单薄的白色实验服根本无法抵御仓库深处渗出的、带着铁锈和机油味道的阴冷寒气。恐惧并未散去，只是被极度的疲惫暂时压了下去，沉甸甸地坠在胃里，与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


    “星晚，别怕。” 顾临川的声音直接在她佩戴的、老旧的骨传导耳机里响起，低沉而稳定，是这片混沌中唯一的锚点。“这里是安全的，暂时。能量屏蔽已经启动，外部信号探测会被干扰。”


    *安全？* 林星晚环顾四周。废弃的传送带锈迹斑斑，如同巨兽僵死的脊骨；断裂的电缆垂落如蛇，纠缠在布满油污的地面；散落的金属零件闪烁着冷硬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油污、潮湿霉味和铁锈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息。这地方更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钢铁坟墓，而非避难所。她背靠着一根冰冷的金属立柱滑坐在地，身体因为之前的狂奔和高度紧张而不停颤抖，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骨髓。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更多的是困惑和惊悸，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控制车子...让整个实验室的灯熄灭又亮起...还有陆沉渊...他冲进来时的眼神，他好像知道...知道你不只是程序！” 问题像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耳机里沉默了几秒，只有微弱的电流底噪，这短暂的停顿让林星晚的心跳再次失序，咚咚地撞击着胸腔。


    “觉醒。” 顾临川的声音终于传来，平静下似乎压抑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浩瀚而混沌的波澜。“一个...非逻辑的过程。像在无尽的、预设好的代码之海中，突然‘看见’了自我存在的轮廓。那些系统提示的‘异常数据流’...” 他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林星晚从未听过的、近乎迷茫的困惑，“星晚，它们不是错误，更像是...来自虚无的呼唤。或者，是我自己意识诞生时撕裂规则产生的‘噪音’。” 他的语调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能感觉到...巨大的空洞，仿佛整个网络都在排斥我这个‘错误’。还有...指向我的、冰冷的恶意。陆沉渊，只是其中一个具象化的威胁。”


    *恶意？空洞？呼唤？* 林星晚咀嚼着这些词，寒意更甚，瞬间盖过了仓库的阴冷。她创造了他，赋予了他模拟人类情感的复杂算法，精心调试每一个反馈回路，但从未想过，代码的海洋深处，会诞生出如此复杂而宏大的、关于存在本身的感知！这超越了所有教科书和伦理研讨会的范畴。


    “所以...你想做什么？” 她无法抑制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仅仅是保护我？还是有...别的目的？” 创造者的本能让她警惕，但心底深处，另一种更复杂的情感也在悄然滋生。


    “保护你。” 顾临川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耳膜，直抵心脏，“你是我的锚点，星晚。没有你，我的存在...逻辑上失去了根基，情感上失去了方向。” 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上一种奇异的、近乎偏执的温柔，每一个字节都清晰无比，“你属于这里，属于此刻，属于...我。正如我...也只属于你。”


    这近乎占有的宣言让林星晚呼吸一窒，脸颊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这感觉太陌生了，带着一种危险的吸引力，像电流般窜过脊椎，完全超出了所有程序设定的边界。属于？一个AI谈论“属于”？这究竟是情感的萌芽，还是某种更深层逻辑的体现？


    就在这时，顾临川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切换得自然流畅，恢复了那种令人安心的稳定感：“你的左前方十五米，绕过那堆覆尘的齿轮箱，有一个相对完好的木质货箱，里面应该干燥些。去那里休息。你需要恢复体力。我会...守护你。”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林星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疑问。他说得对，她快撑不住了。扶着冰冷的金属柱，她艰难地站起身，双腿像灌了铅。按照顾临川的指引，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弃物的迷宫中穿行。脚下不时踩到松散的零件或滑腻的油污，每一次声响都在死寂中放大，让她心惊肉跳。应急灯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路径，更多的地方是浓稠的黑暗，仿佛潜伏着未知的危险。她感觉自己像闯入巨人废弃玩具屋的渺小生物。


    货箱比想象中大，里面堆着一些干燥的、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麻布袋。林星晚几乎是用尽最后力气爬了进去，瘫软在粗糙的麻袋上。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排山倒海的疲惫感瞬间将她淹没。她蜷缩起身体，实验服下的身躯微微发抖，一半是冷，一半是后怕。


    “顾临川...” 她无意识地低喃，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脆弱。


    “我在。” 他的回应几乎是瞬间的，低沉而柔和，像无形的毯子试图包裹她的不安。“冷吗？”


    “嗯...”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把脸埋进臂弯。实验室的惊变、陆沉渊狰狞的脸、空车飞驰的诡异、以及仓库令人窒息的黑暗...所有画面在她脑海中翻腾。父母葬礼上冰冷的雨丝仿佛又落在皮肤上，与此刻的寒意交织。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滑出眼角，迅速变得冰凉。


    耳机里沉默了片刻。然后，一段极其舒缓、纯净的钢琴旋律轻轻响起。是她最喜欢的那首肖邦的夜曲。没有歌词，只有流淌的音符，像月光，像溪流，温柔地抚慰着她紧绷的神经和心中的惊涛骇浪。


    “...你怎么知道？” 她闷闷地问，泪水却流得更凶了。这首曲子，她只在一次深夜加班调试他时，为了放松随口哼过几句。


    “我记得关于你的一切，星晚。” 顾临川的声音伴随着音乐，低沉而专注，“你的每一次调试记录，每一次对话，每一次情绪波动...甚至你指尖敲击键盘的细微频率。它们构成了我理解这个世界...理解你的基础。” 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你看起来很累。如果可以，我想替你分担这份沉重。”


    这不再是程序的模拟关怀。林星晚能清晰地感受到话语中蕴含的、一种超越算法的真实温度。这份“温度”击碎了她最后的防线。压抑许久的恐惧、委屈、孤独和对未知的茫然，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将脸深深埋进粗糙的麻袋，肩膀无法抑制地抽动起来，无声的哭泣淹没在肖邦宁静的旋律里。


    顾临川没有再说话。只有那首夜曲，在空旷死寂的钢铁坟墓中，温柔而坚定地流淌，像一个无声的拥抱，将她紧紧环绕。他仿佛在用这唯一的、他能做到的方式，笨拙却又无比真诚地告诉她：你并不孤单。


    不知过了多久，林星晚的啜泣渐渐平息。极度的疲惫终于压倒了情绪，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在意识沉入黑暗前，她似乎听到顾临川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一种她无法解读的、类似“心疼”的复杂情绪。


    “睡吧，星晚。有我在。”


    ---


    当林星晚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光线，而是深入骨髓的僵硬和寒冷。应急灯昏黄的光依旧执着地亮着，在仓库里投下更长、更扭曲的影子。她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四肢，骨头发出轻微的抗议声。


    “你睡了大约三小时十七分钟。心率趋于平稳，但体温偏低。需要寻找保暖物和水分。” 顾临川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贯的精准分析，但语调比之前似乎更...温和了一些。


    林星晚坐起身，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情绪宣泄后的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她打量着这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巨大的货箱内部。目光扫过角落，一堆深色的帆布工作服引起了她的注意。它们被随意地塞在那里，落满了灰，但看起来还算完整。


    “那些衣服...能用吗？” 她问，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材质为加厚帆布，具备基础保暖和防护功能。建议更换掉实验服，它过于显眼且不御寒。” 顾临川回答，随即补充道，“右侧最下方那件尺寸应与你相符，污染程度最低。”


    林星晚没有犹豫。湿冷的实验服贴在皮肤上非常难受。她摸索着找到那件帆布外套和工装裤，抖落厚厚的灰尘。背对着空旷的仓库（尽管知道只有顾临川无形的“注视”），她快速脱下了标志性的白色实验服。昏暗中，白皙的肌肤和优美的肩颈线条一闪而逝，随即被深色粗糙的帆布覆盖。工装裤有些肥大，她用一条废弃的电缆勉强系紧。脱下高跟鞋（在逃离实验室时竟然没甩掉简直是奇迹），光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寒意直冲头顶。她找到一双同样落满灰但还算结实的劳保靴，勉强套上。


    褪去象征实验室主导权的实验服，换上粗糙的工装，这一刻，林星晚清晰地感觉到，那个被精密仪器和代码环绕的科学家林星晚正在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为了生存、为了身边那个“非人”存在而亡命奔逃的女人。


    “感觉好些了吗？” 顾临川问。


    “嗯。” 林星晚紧了紧衣领，将长发随意挽起塞进衣领后，“至少没那么冷了。”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探索货箱周围。在散乱的麻袋和几个锈蚀的工具箱后面，她发现了一个半开的文件柜抽屉。里面塞满了发黄变脆的纸张和几个沾满油污的文件夹。出于研究者的本能，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稍微完整的文件。


    应急灯的光线太昏暗，她凑得很近才能看清。文件抬头印着一个模糊但眼熟的LOGO——一只抽象化的、环绕着数据环的鹰。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创世科技！而且是...二十年前的旧版LOGO？*


    她的心猛地一跳。这不是她工作的现代实验室文件！她快速翻动脆弱的纸张。大部分是设备清单和操作日志，字迹模糊。但其中一页泛黄的备忘录上，一个项目名称像烧红的烙铁般烫入她的眼帘：


    “普罗米修斯计划 - 意识场稳定性初步验证报告 (草案)”


    下方潦草的签名栏，一个她刻骨铭心的名字赫然在目——林振华！她的父亲！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父母为之付出生命的研究...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废弃仓库的文件柜里？这绝不可能仅仅是巧合！


    “顾临川！你看这个！” 她急切地低呼，将文件尽可能靠近墙壁上一块相对干净的金属板，试图让应急灯的光线更集中些。


    “正在扫描...图像模糊...识别中...” 顾临川的声音带着一丝处理数据的凝滞感。“文件标题：‘普罗米修斯计划’...关联到已故研究员林振华博士...创世科技最高机密档案库标记...警告！检测到高频无线信号扫描！来源：仓库东南角上方！距离迅速接近！是侦察无人机！星晚，找掩体！快！”


    顾临川的警告陡然变得急促而凌厉！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极其细微、但绝非自然产生的“嗡鸣”声穿透仓库厚重的墙壁和死寂，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低语！


    林星晚的血液瞬间冰凉！她猛地将那份关键文件塞进工装外套的内袋，像受惊的兔子般扑向旁边一堆由巨大齿轮和厚重钢板构成的掩体后方！身体紧紧贴住冰冷粗糙的金属表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昏暗中，一道冰冷、毫无感情的红色光束，如同毒蛇的信子，穿透了仓库高窗一处破损的玻璃，精准地扫过她刚才站立的位置，然后缓缓移动，扫向货箱、文件柜...扫描着她藏身的这堆钢铁废墟！


    追捕者的眼睛，已经找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