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浮光掠影·泼墨

作品:《砚上青瓷

    空气里悬浮着金钱与权势精心调制的香氛,昂贵却冰冷。水晶吊灯倾泻下过于明亮的光瀑,将“云顶荟”宴会厅每一寸都镀上虚幻的金边。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低沉的谈笑与杯盏轻碰的脆响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罗着这座城市顶端的浮华众生。


    网的中心,是沈砚舟。


    墨色高定西装贴合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形,勾勒出绝对的掌控力。他指间虚虚托着一只几乎未动的水晶杯,正与几位商界大佬低语。没有谄媚的寒暄,字字句句都像精准的手术刀。


    “……李董,市场容错率从来不是慈善指标。您那份企划书里对政策风险的评估,”他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带着金属般的冷感,“乐观得近乎天真。”被点名的李董脸上笑容一僵,额角沁出细汗,周围几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敬畏无声弥漫。


    “沈总还是一针见血啊。”旁边一位老者试图圆场。


    沈砚舟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一下,算作回应。“实话往往不中听。守法,是底线,不是优点。”他目光扫过不远处一个正唾沫横飞吹嘘灰色手段的胖子,眼底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弃,“可惜,总有人把底线当天花板。”


    不远处,他的好友顾屿深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西装,沉稳如磐石,安静地听着,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审慎。而另一侧的陆时野,则是一身骚包的丝绒酒红西装,领口随意敞开,桃花眼饶有兴致地扫视全场,像在打量一场精心布置的戏剧。


    “啧,”陆时野凑近顾屿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戏谑,“瞧见没?‘沈阎王’的称号真不是白叫的,这气场,方圆十米寸草不生。那老李头的脸都绿了。”


    顾屿深推了推眼镜,声线平稳:“砚舟只是陈述事实。那个项目,法律风险确实很大。”


    “行行行,你们守法公民。”陆时野耸肩,目光却忽然被入口处一丝细微的骚动吸引,“哟?有新鲜空气进来了。”


    入口处,光影分割的明暗交界。


    苏青瓷走了进来。


    刹那间,仿佛喧嚣被按下静音键。并非惊雷炸响,而是清泉注入浊流。她穿着一件自制的月白色素绉缎旗袍。没有繁复的蕾丝,没有耀眼的珠片,唯有那流畅如水的线条,如第二层肌肤般熨帖,将东方女子的含蓄与风骨勾勒到极致。衣料随着步履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如同被月光浸透的湖面。最点睛的是左襟斜斜向下,一枝翠竹以极精妙的苏绣技法悄然绽放,针脚细密到肉眼难辨,竹叶的脉络仿佛在呼吸,带着一股清寒孤高的气韵。


    她微微颔首,颈项的弧度优美而脆弱,却支撑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清冷。周遭的珠光宝气、浓妆艳抹,在她这身素净到极致的月白与翠竹面前,瞬间显得喧嚣而油腻。


    “青瓷!”一个明快的声音打破寂静,时尚杂志主编林疏月快步迎上,她一身利落的银色礼服,与苏青瓷站在一起,恰如现代摩登与古典清韵的交融。林疏月挽住苏青瓷的手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熟稔的亲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可算来了!陈老身体怎么样?压轴拍品带来了吗?喏,那边几个大刊的主编,还有那个穿得像只花孔雀的,是最近想搞国潮快消的资本推手……你那工作室的事,今晚是个机会,但也得小心,这池子里的水,深得很。”


    苏青瓷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林疏月示意的人群,澄澈的眼底无波无澜,只微微紧了紧手中那个古朴的紫檀木锦盒。“嗯,带来了。老师只是风寒,休息就好。”她的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像玉石相击。


    就在林疏月低语介绍时,一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跨越半个厅堂,落在了苏青瓷身上。


    沈砚舟的谈话似乎并未中断,但他敏锐的感知如同精密的雷达,捕捉到了那抹闯入浮华世界的清辉。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数秒。并非为那清丽绝伦的容颜,而是那件旗袍——那近乎完美的归拔工艺让布料在身体转折处形成不可思议的柔顺曲面,那抹翠竹刺绣的精湛与意境,都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匠心。一种对极致细节的欣赏,本能地在他心头掠过。


    苏青瓷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这道审视的目光。她倏然抬眼,隔着衣香鬓影与晃动的杯影,目光精准地撞上了沈砚舟的视线。没有闪躲,没有羞涩,只有一片月下寒潭般的澄澈平静。短暂的交汇,无声的较量。


    “嘿,”陆时野用手肘轻碰了一下沈砚舟,笑得促狭,“看什么呢沈阎王?千年铁树要开花了?那姑娘确实……”


    沈砚舟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啜了一口杯中的水,打断陆时野的调侃,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陆时野,把你脑子里那些废料收一收。我只是觉得,她那件衣服的剪裁,比你那身花里胡哨的丝绒,更像一件真正的‘衣服’。”


    陆时野夸张地捂住心口:“……沈砚舟!你这张嘴,淬了毒吧!”


    话音未落,一场蓄势待发的混乱,已在角落酝酿成型。


    急于在沈砚舟面前露脸的暴发户王总,腆着啤酒肚,满面油光,手里死死攥着一杯几乎要溢出来的红酒。他脚步虚浮,眼神因酒精和谄媚的急切而浑浊,不管不顾地拨开人群,朝沈砚舟的方向奋力挤去,嘴里含糊地嚷着:“沈总!沈总!敬您一杯……”


    悲剧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不知是谁无意绊了一下,还是王总自己脚下打滑,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如同失控的保龄球。那杯殷红的液体,在他惊恐放大的瞳孔注视下,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不祥的抛物线,目标直指——恰好经过他身侧不远处的苏青瓷!


    “小心——!”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眼看那杯价值不菲的拉菲就要将她精心守护的月白旗袍和怀中紧抱的紫檀锦盒彻底吞噬!


    苏青瓷动了。


    那不是惊慌失措的躲闪,而是一种常年与针线布料打交道、对空间和身体有着惊人掌控力才能做出的反应。她纤腰极其灵巧地一拧,足下步伐如穿花拂柳般迅捷地一个旋身侧步,月白色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却决绝的弧线。


    “哗啦!”


    大半杯红酒狠狠泼溅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碎裂的玻璃渣和水红色的污渍如同狰狞的伤口。然而,仍有几滴罪恶的猩红,如同甩出的鞭梢,精准地、不容抗拒地溅射在她旗袍那纯净的月白色下摆上,以及她护在胸前的紫檀锦盒表面!


    刺目的红点,瞬间在月白上洇开,如同雪地落梅,触目惊心。锦盒上那温润的紫檀光泽,也被粗暴地玷污。


    整个角落,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谈笑风生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或惊愕、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地聚焦过来。


    王总呆若木鸡,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油腻的苍白,他嘴唇哆嗦着:“我…我…苏、苏小姐!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赔!我赔!”


    苏青瓷缓缓低下头。


    目光落在裙摆那片迅速扩散的污渍上,又移到怀中锦盒上那几点刺目的红。那清冷如月的面庞,瞬间仿佛凝结了亘古不化的寒冰。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靠近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慢慢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寒刃,直直刺向手足无措的王总。


    周遭的空气仿佛被抽干。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王总好手笔。”清冷的声线里,听不出愤怒,只有一种冻入骨髓的寒意,“这杯‘敬酒’,价值连城——”她微微停顿,目光如有实质般扫过王总那身明显不合身、堆砌着大牌LOGO的西装,“够买下您今晚身上这套不合身的‘行头’了。”


    嘶——


    清晰的抽气声在寂静中此起彼伏。这哪里是道歉能揭过的?这简直是当众扒皮!王总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羞愤欲绝,却又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道挺拔的墨色身影,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分开了凝固的人群,走到了风暴中心。


    沈砚舟无视了王总那几乎要哭出来的谄媚道歉,目光先落在苏青瓷身上,微微颔首,姿态是公事公办的疏离,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苏小姐,非常抱歉,让您受惊了。”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是宴会主办方安保的失职,更是王总个人行为失当造成的损害。”


    他这才转向面如死灰的王总,眼神锐利如刀锋,语气是公式化的冰冷,却带着千钧之力:“王总,根据《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七条和第一千一百八十四条,您对苏小姐的私有财产——她身上的定制旗袍及手中锦盒内的物品,已构成明确的侵权损害。请立刻联系您的助理或法务,准备详尽的损失评估和赔偿方案,我的律师稍后会与您对接。”


    他微微向前倾身,压迫感陡增,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子弹:“另外,出于善意提醒,我认为您迫切需要聘请一位礼仪顾问,学习如何在公共场合保持基本的仪态,以及对他人财物保持最低限度的尊重。否则,下一次,您面临的恐怕就不只是赔偿,而是更严重的法律后果了。”


    场面彻底定格。


    苏青瓷抱着被污损的锦盒,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意外。她没想到这位以“嘴毒”闻名的总裁,会如此直接、合法地追究责任,甚至不惜当众点明主办方的失职。裙摆和锦盒上的污渍依旧刺眼,心疼如细密的针扎,但她挺直的背脊没有一丝弯曲。


    沈砚舟的目光扫过她强忍情绪却依旧倔强的侧脸,最后落在那件被毁的月白旗袍上——那精湛的工艺和此刻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一丝极淡、极快,近乎错觉的欣赏,掠过他深邃的眼底。


    顾屿深早已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对着现场和狼狈的王总快速拍摄取证,镜片反射着冷静的光芒。陆时野抱着手臂,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出绝妙的戏剧。林疏月则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快步冲到苏青瓷身边,低声安慰,同时狠狠瞪了王总一眼。


    “苏小姐,请先随工作人员到休息室处理一下吧!”主办方负责人这才满头大汗地挤进来,连声道歉。


    苏青瓷最后看了一眼沈砚舟,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在林疏月的搀扶下,抱着那承载着污损与心血的锦盒,挺直脊背,一步步离开这片狼藉的喧嚣。月白色的身影在奢靡浮华中渐行渐远,下摆那抹刺目的红,如同一个无声的惊叹号。


    沈砚舟站在原地,目光冰冷地看着王总被两个保安几乎是架着“请”离现场的背影。水晶灯的光芒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一半是冰冷的审视,另一半,是沉入眼底的、对那抹月白与翠竹背后故事的探究。


    浮光掠影的初遇,以一场泼墨般的狼狈开局。


    他记住了那个清冷如瓷、却会在珍宝被毁时迸射出慑人锋芒的女设计师——苏青瓷。


    她则记住了这个言辞如刀、手段强硬、却似乎意外地……**讲理的总裁——沈砚舟。


    空气里,昂贵香氛与红酒的酸涩气息交织,无声地宣告着,有些轨迹,从这一刻起,已被彻底泼染、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