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人

作品:《一件叛逆的事

    “师叔,山门有个自称姓许的小姐找您,她还让弟子把这个给您,说您看了自然知道她是谁。”黄梓双手奉上一条老旧的红绳,上面还系着一块小指大小的玉,叶子的形状,料子虽不算好,在偌大的修真界拿来当垫石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程度。


    傍晚的霞光透过窗棂照到男人俊美的脸庞上,指尖划过书面,将枯黄的页面合上,朝黄梓看来,不过他看的并不是黄梓,而是黄梓手里那根早已褪色的红绳。


    男人脸上惯常的、那种仿佛看什么都很嫌弃的冷淡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黄梓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六月的天有些炎热,额间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糊糊的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雩星坐在长明山门的阶梯上,晚霞的余光将她的影子拉长,耳边伴随着蟋蟀和蛙鸣。


    身后的当值的长明弟子已经去通报许久了,她不知道那个人在不在,会不会来见她。如果不来,她今夜又该住在哪里呢?


    她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来这里,她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个没有她位置的家。


    在这个以修仙为道的世界,雩星是世俗凡人地界许家的三小姐,许家是生意人家,生意遍布凡人界,甚至连仙人的买卖都会做上一二。


    按理说许家这样的家庭要么家庭和睦,要么尔虞我诈,可对雩星来说都没有。


    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家庭和睦,至少对雩星来说没有。


    雩星在许家行三,在她上面有一对龙凤胎哥哥和姐姐,不幸的是,在她出生那年,年仅三岁的二姐生了一场大病,吃什么药都不见好,在她满月那天长眠,家人害怕会牵连另一个孩子,理所应当的偏爱龙凤胎的另一个,也就是雩星的大哥,对于雩星虽然没有在吃穿用度上克扣她什么,却把更多的偏爱都给了大哥,她不能也不许分走家人对兄长的偏爱。


    “你就只有这么一个哥哥了,你难道想你大哥像你二姐一样吗?身为妹妹,你就不能谦让一下吗?真是不懂事。”


    这是雩星在长辈嘴里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她只有一个哥哥,她要谦让哥哥。


    十二岁那年,母亲有孕了,有术士断言这又是一对龙凤胎,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期待新生儿的降生,雩星也不列外,总想着只要弟弟妹妹出生就有人陪她玩了。


    可天不随人意,因为母亲先前没养好身子所以四妹生来体弱多病,常年喝药;五弟身体健康却是个顽皮的孩子,常常到雩星的花园里踩踏将她花园里的鲜花摧残的不忍直视,每次当她要训斥五弟的时候,家人终是说,她是姐姐,弟弟还小姐姐要让着弟弟。


    四妹喜欢黏着她,听她讲故事,侍弄花草身上难免会粘上泥土,为了不弄脏四妹,母亲便不许她再去花园侍花弄草,剥夺了她唯一的爱好。


    家人对她本来就不多的关爱因为四妹和五弟的出生变得更少了。


    她在这个家里越来越边缘化,家庭和睦是他们的,她无论怎么样都无法融入,就连她生病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这个秘密雩星也没有告诉家人。


    雩星不知道他们在知道她生病后,他们对她短暂的关心是怜悯,还是嫌弃她是家族的累赘。


    她的前十八年都在谦让,扮演合格的妹妹,满分的姐姐,孝顺的女儿……


    二月初六是她的生辰,因为二姐,她没过过一天生辰,所以她在十八岁这天送了自己人生第一件礼物,离开这个家,找个安静的地方等待死亡。


    她这样的做法在人间有个称呼叫“叛逆”,雩星觉得无所谓,就当她叛逆一回吧。


    山岚是她想到的最佳人选,他是爷爷在经商路上捡到的孩子,雩星名义上的小叔,十年前和雩星的父亲大闹一场自此和许家断绝来往,入了仙门。


    仙门之人向来注重因果,山岚应当会收留她一段时日吧。


    “小星?”久违的声音打断了雩星的思绪。


    夕阳的余晖正将长长的石阶染成一片暖金色。山岚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下方台阶上的那个小小身影。灰扑扑的衣裙,单薄的肩背,缩在那里,像一只被遗弃在路边、沾满了尘土的小猫。


    雩星拽紧了粘满了尘土的衣裙,她身上原本水色的衣裙都快变成灰色了。


    良久,雩星才撑着石阶站起来,她低垂着眼眸,不敢直视直视山岚的眼睛,声音也小小的,“小叔。”


    晚风吹过脸颊,把她原本微红的脸颊揉搓成了通红。


    山岚随意看了眼她的打扮以及她肩上那个灰扑扑的包袱,她身上唯一还算干净的估计只剩下她的脸了,都是汗水,也算不得多干净,山岚嗤笑,“许家是破产了吗?让许三小姐这般大费周章的来找我?”


    “不是,跟家里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来的。”雩星低头,指尖不停的揪着衣角,这是她紧张和害怕的表现,“仙门之人不是讲究因果吗?看在我们曾经算一家人的份上小叔可不可以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不会太久,大概一年,一年之后我自己离开,可以吗?”


    “如果我不同意呢?十年前你父亲将我的名字在族谱上除名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许家人了,许三小姐应当知道这件事。”山岚语气温冷。


    雩星当然知道,那年她八岁,山岚十八岁,当时心高气傲的山岚还发誓生不进许家门,死不入许家坟。


    山岚不愿意收留她,她也不能强求,这件事是她考虑不周了,她朝山岚微微俯身,“是我考虑不周打扰到小叔了。”


    说吧,她转身正想下山,希望能赶在天色彻底暗下之前找到个落脚的地方。


    “站住。”山岚的声音多了一丝温度,“你素来是个胆小怕黑的,此时下山,不出一个时辰天便暗了,山里野兽多,你不怕吗?”


    雩星一愣,“小叔不是不愿意收留我吗?我不下山还能去哪?现在天还没完全黑,我走快些应该能走到附近的村子……”


    山岚反问,“我何时说过不让你留下了?”


    雩星眼里闪过一抹亮光,“这么说,小叔是答应收留我了?”


    山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想被野兽吃掉的话最好不要到处乱跑。”声落,山岚的岁华剑稳稳当当的停在二人面前,山岚朝雩星伸出手,“长明的三千阶梯不想走就上来。”


    雩星抬眸看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登山阶,犹豫了一瞬,雩星还是将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擦干净小心翼翼的搭到了山岚手里,“谢谢小叔。”


    雩星的手很小,很软,很凉,山岚只要轻轻一握便可以将她整只手包裹在自己手心,他的手很大,有一层常年练剑形成的茧,很暖,和雩星的冰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走了。”山岚牵着雩星终身一跃上了岁华剑,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雩星失衡,几乎出自本能雩星抓住了山岚的肩膀,山岚把她护到身前,任由她攀着自己的肩膀,“别动。”


    雩星不动了,山岚也不碰她,只一味的御剑回青鸾峰。


    山门外,当值的弟子张启和黄梓全程目睹了这一切。


    张启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整个人如同被雷劈过,僵在原地。他刚才可是亲眼看见那位姑娘是如何被师叔牵上岁华剑的!师叔不仅亲自来接,还……还让她碰了岁华剑?还允许她抓着自己的衣服?师叔不是有洁癖吗?上次有个内门弟子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衣袖,都被罚去思过崖面壁三天!


    而且师叔刚才对那姑娘说话的语气……虽然也冷,但怎么感觉……好像……没那么……刻薄?


    “我……我是不是眼花了?”张启的声音都在抖,他使劲揉了揉眼睛,“黄梓,你掐我一下!刚才那是……那是咱们青鸾峰主?那个骂哭过掌门亲传弟子、罚跪过明月峰主孙子、连掌门面子都敢不给的山岚师叔?”


    黄梓比他镇定些,但脸上的震撼也丝毫不减。他回想起师叔看到红绳时那个深不可测的眼神,再结合眼前这一幕,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苦笑一声,拍了拍张启的肩膀,语气充满了同情和一丝后怕,“你没眼花……而且,张师兄,恭喜你。”


    “恭喜?恭喜什么?”张启一脸茫然。


    “恭喜你,”黄梓指了指山岚和雩星消失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刚刚骂了那位姑娘的是你,死活拦着不让她进门的是你,质疑她身份的还是你。而我,只是去传了个话。”他顿了顿,看着张启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你说,师叔他老人家,是会‘指点’你的剑术呢?还是让你去‘体验’一下后山的万仞寒潭?或者……干脆让你去爬那三千级‘登仙阶’爬个百八十遍?”


    张启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师叔那张毒舌骂得体无完肤、被各种“特殊照顾”操练得生不如死的悲惨未来。他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倒在长明山门那冰冷的石阶上。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张启绝望地哀嚎在暮色渐沉的山门处回荡。而青鸾峰的方向,岁华剑的流光早已隐入云端,只留下山岚一个冷淡威严的背影,和他身前那个紧紧依偎、显得格外渺小与脆弱的身影。


    一炷香的过程,把雩星的眼睛吹的干涩生疼,哪怕闭着眼睛也无济于事,一落地就忍不住揉眼睛。


    “怎么了?”


    “没事,就风吹的眼睛疼。”


    尽管山岚的速度已经放的很慢了,晚风还是吹的她眼睛疼。


    山岚没再说话,等她缓了好一阵,能看东西的时候才带着她推开了一个院子,院子很大,右边有一个水池,里面种着几株莲花,水下还有几尾锦鲤在戏水,其中一条白色的游得最欢。旁边还有一棵树,蓝楹花开满了枝头,微风吹过,还有几片花瓣稀稀疏疏的飘落。雩星有些看的入迷了,连山岚叫她都没注意。


    “小星。”山岚加大了声量。


    “啊?”雩星猛然回神,这才发现山岚已经推开了房间的木门,雩星提着裙裾小跑上前,“小叔。”


    山岚让了让她,示意她进去看看,“这间暖阁平日里没什么人住,你不嫌弃以后就在这里住着,旁边是我的房间,有事叫我。”


    屋子很大,比雩星在许家的房间大上一倍,也很干净,半点灰尘都没有,完全不像没人住的样子,就连烛台都积累了一层蜡油,被褥和帷幔都是淡蓝色的。


    “小叔……”雩星想说这看着不像没人住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到了最后也只说了“谢谢”两字。


    “房间喜欢吗?”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