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水母只好随波
作品:《水母般的女孩》 妈妈楼欣一身精练的职业装,表情严肃认真,等在那里,像是要完成一项使命,她的右手滑稽地捧着楼嘉怡早上忘记带的粉色水杯。
爸爸楼诚套着宽大的西装,但身形有些臃肿,看起来像是故作成熟的胖胖橘猫,正揣着肥大的手,一脸心虚地望向楼嘉怡。
两人见到班主任,都点头致意。
“妈,爸······”楼嘉怡有气无力,打着招呼。
爸爸楼诚注意到她的情绪,赶紧接过粉色水杯,哄小孩儿似的,塞进楼嘉怡怀里,轻声说:“爸爸灌的是橙汁,冰的,慢慢喝哦,天气很热。”
妈妈楼欣说:“齐老师,事情就是我们说的那样。”
齐老师回到教室办公桌内,归置材料,站起身:
“我知道,楼嘉怡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学校办校百年,也接收过不少你们家情况的学生,大家都平安健康地毕业了,没出过重大问题。刚才为你们介绍过学校和附近三甲医院的快速联络方式,也带你们参观过我们学校的医务室。我们健康指导老师也非常有经验,像她说的,先天心脏病不是一个非常危险、需要严密看护的疾病,再加上初中时候做过手术,楼嘉怡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超过一年没有再发过。你们作家长的,把孩子交到我们桐梦市第一中学手里,完全可以放心。这是我办公桌的电话号码,这是我的私人手机号,有什么问题尽管联系我,我是高一五班的班主任,我会尽心尽力,为你们家长答疑解惑,处理问题。”
楼嘉怡全程木然,老实懂事地点头行礼,接受着父母的嘱托,毫无意识地跟在齐老师身旁,将父母送到校门外,又转身回来。
齐老师着急赶去拿校服订购单,让楼嘉怡自行回教室。
楼嘉怡微微点头,脑袋里什么都没有,脚自动行走到教学楼前的露天过道,再迈不出去。
同学们欢乐的声响透过窗户和走廊,传到楼嘉怡耳边清晰无比,她能感觉到新同学们的热情和期待,但她站在远离教学楼的花园,翠绿的小树林仿佛一堵怎么也穿不过的墙壁,将楼嘉怡拒之门外,她不属于那里,她是寂静孤独的。
她发木的脑袋在长久的宁静中,终于回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忍不住蹲在树林浓密处哭了,眼泪似雨点砸在她瘦弱的手臂上。
初中孤独冰冷排外的生活,又一次不可抵挡地,如回旋镖猝不及防割进她的生命里来了。
带来这一切的,还都是她心爱的人,出自完全的好意。她竟不能拒绝和反感,她必须表达感谢。
委屈的漩涡搅动着激荡的情绪,眼泪控制不了,停不下来,暗黄过膝长裙被打湿,一片一片地濡暗。
她哽咽着,躲藏进谁也发现不了的树林花坛,压低着身子,坐在花坛边缘,不发一点儿声音,手捂住心口,心脏紊乱如鼓点敲打。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剧烈,但肺里的空气越呼越少,仿佛沉溺于无边无际的大海,先天畸形的心脏正把她往漆黑恐怖的深海里拽。
她感觉无穷的悲伤,她的人生什么都控制不了。
而薛山,把所有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不着急出去安慰,先天性心脏病在情绪激动时,就会出现类似的症状,楼嘉怡还不严重,不需要帮忙。
薛山绝不是那种个性张扬却粗心大意,去遗漏生活周遭细节的女孩儿。
她的大大咧咧中,隐藏着她静悄悄观察世界的眼睛,她又时常竖起倾听的耳朵,细腻的内心将眼睛看不到的情绪收集起来。
过得随心所欲是她的愿望,但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无意间伤害他人的心。
所以当齐老师无缘无故叫住楼嘉怡,声音里透出一股谎言味道时,她便留住了神。
她从教室走廊的一侧下去,又从另一侧上来,静静地绕到两人背后,跟着来到办公室,嫌弃地贴着木门,将齐老师和楼嘉怡父母的谈话全记在了心里。
她简直喜上眉梢,又忧虑十足。
她从角落里看着楼嘉怡行尸走肉般走到校门口,又行尸走肉般跨出露天过道,躲进了树林里的花坛赏花座位。
楼嘉怡哭得像是水做的翡翠,透着一股晶莹剔透的美。
薛山手捏一包开了封的餐巾纸,久久不动,隔着一条走廊和爬山虎墙壁,悲伤地倾听女孩的哽咽。
她从楼嘉怡的哭声里,寻找到了童年时期自己的哭声。
有一瞬间,她想什么都不管了,走出掩体,抱住楼嘉怡一同哭泣。
但楼嘉怡不需要这些,她知道,她理解,倔强躲藏在无人处的女孩,自尊心不容许别人轻易触碰。
薛山选择了另一条路,走到厕所水龙头处,抓起清澈的流水,将它们洒到自己的衣服上,白色T恤变成一半白一半灰。
她双手捧住一滩清水,顿了顿,瞪大眼睛,将脸埋进水里。眼睛一下子红了,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异物感,自来水中细不可见的砂砾灰尘仿佛摩擦着眼皮,难受得直皱眉头。
望向镜子,她的模样可以说狼狈不堪,她却笑了。
趁着眼眶湿红,她跑到靠近操场的教学楼入口,大声喊道:“我在这里呢!马上就来搬书!”
声音传到楼嘉怡这里,她像一只敏感的小老鼠,踮起脚探出脑袋看了看,飞快地抹掉了眼泪,拧干袖口的水珠,从树丛中挪步走了出来。
薛山装作没看见她,这时摆出惊愕的表情,问:“你怎么啦,也跟着打水仗啦?”
楼嘉怡哭得喉咙发干,看到薛山从头到脚的倒霉样子,运动鞋也湿了,不禁破涕为笑,委屈一消而散,问:“你也被水泼啦?”
薛山拧动衣角,水沥沥而下:“还不是那群人,不好好搬书,在厕所外面泼水,幸好我用身体挡下,不然新书就废了,你的校服单子弄好啦?”
“嗯。”
“走吧,搬书去吧。”
“可是我······”
薛山伸手,想抓住楼嘉怡的左手,却因为紧张,改换成了袖口,湿润的袖口上全是楼嘉怡散开的眼泪。
薛山心酸之余,觉得自己没能考虑周全。
“没事的,搬个书而已,不会有事的。”
她语气温柔,轻若无物地吹进楼嘉怡的耳朵。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刻意讲话,别有一番意味。
楼嘉怡脸颊一红,甩开她的手:“我能自己走,仓库在哪里呀?”
“我带你去,走着!”
几乎全班出动,学科再多,书籍再厚,三四个来回也快全搬完了,男生们巴不得赶紧搬干净,好趁乱再去操场新场地打打篮球,试试没见过的混合纤维材质的篮球网,女孩子们没想太多,只想回座位坐着聊聊天。
薛山习惯运动,搬了好大一摞语文课本进教室。
“嘿咻,好,我再去最后一趟,快放下,走了走了!”
楼嘉怡气喘吁吁地抱着一沓数学练习册,近乎扔在了教室地板上,风干的长裙又被汗水打湿,她举起手擦了擦额头,结果手都快举不起来了,酸痛的厉害。
“不行了,我真的搬不动了,你去吧,我要坐一会儿。”
楼嘉怡像一滩烂泥趴在桌子上,连连摆手,她是真不行了。
薛山就鼻尖冒了点儿汗,“啧”了一声,却看见齐祝班主任一脸“和善”地走进教室。
“楼嘉怡,你去搬书了吗?”齐老师问。
“是我让她搬的,我们人手不够,仓库离教室太远了,来来回回都不够用,她已经搬不动了,我还行,我先去了啊,老师,你要不也来吧,还有一大叠呢。”
齐老师被薛山的话语轰炸,想说什么说不上来,又看楼嘉怡乖巧地坐在位置上捧着水杯灌水,也不像是能再搬书的样子,状态也还不错,就说:“好吧,班主任也来,男生呢,有没有偷懒啊?”
“他们当然偷懒了,期间到篮球场转悠了一圈,还是体育老师把他们轰走的。”
薛山离开教室前,冲楼嘉怡眨巴眨巴眼睛。
楼嘉怡是眨巴不动了,甩了甩手。
没有搬书的同学,多数是不擅长运动的瘦弱女孩,正帮忙打扫着闲置一个暑假的教室。
林婉兮负责擦窗台和玻璃,见楼嘉怡回来,身上衬衣湿哒哒的,双眼通红,但脸色容光焕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便问:“没事吧?”
楼嘉怡咽下水,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父母来学校了,还因为我身体那事。”
“你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我还搬书去了呢!”楼嘉怡一脸骄傲。
“我看到啦,搬的练习册对吧?”林婉兮扭头盯着语文课本那一高摞,“好像薛山搬的更多吧?”
“她个头那么高!我才这么一点儿好不好。”楼嘉怡抬高胳膊比划了一下。
林婉兮大拇指和食指一捏,说:“你哪有那么高,你就这么高。”
“好哇,你居然嘲笑我,你也这么高!”
女孩子嬉嬉笑笑,林婉兮继续打扫,楼嘉怡想着不能干坐着,搭把手,把教室的椅子反扣到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