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骂的是胡久为招来的临时工，樊也从未见过。他低着头，黑发微长向两边坠去，露出一小段冷白的脖颈。身材瘦小，尽乎硌人。尽管面容半掩，但樊也心中还是浮现出一股诡异的熟悉感。


    尽管少年不停弯腰道歉，可那油头仍旧不依不饶，只听他粗噶如驴的吁嘘声又高又急：“投诉！投诉你们！我要投诉！”


    单薄的小兽在拉拉扯扯的推搡中，宛如飘忽的纸片。那油头见对方势弱，反更嚣张。他自以为气势甚高地举起猪蹄，像挥舞着一块烙铁：“赔我十倍的菜钱！”


    身后，桌椅被撞得翻倒。


    但人，被樊也牢牢护在身后。


    “菜给您换道新的，可好？”明明是调节矛盾的话语，可让某人说出，却愣是像在下最后通牒。樊也一手攥住兽蹄。失去权柄的它被提溜着四下打转，像看见了屠刀后才晓得逃窜的肉猪。


    “我要去兽管局举报你们，到时候你们就是给我舔鞋，我都不会撤诉的！”猪兽人心虚地挣扎着，他哪儿知道这店里的人居然这么硬，一般这时候早该怕惹出麻烦，然后因为自己是高贵的食草兽人进行赔偿了。可这人类居然还敢动手？


    猪兽人决定朝最弱的那只兽人冲去，只要他敢躲，我就撞在桌子上假装跌倒，看他们敢不赔钱！下一刹那，变为原形的野猪急速冲出，几百公斤的重量震得樊也手臂一麻，竟真让野猪突破。正当他准备以身去挡时，身后的少年居然也化为兽形！


    两兽近距离相撞，陆地上的动物有几只能扛得住这坨口出獠牙的肉瘤？更何况少年还只是只刚成年的黑狼？


    樊也心中愈急，但定眼一看，黑狼的体型居然再次暴涨。全身的肌肉撕裂又重塑般鼓胀起来，堪有原先两倍。以前胡久为似乎说过，有部分兽人能短时间强化，但代价可能是彻底失控。


    野猪也显然被黑狼惊到。他是奔着碰瓷去的，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挣脱樊也上。可谁知身后竟是比自己还壮的黑狼？


    他两股战战，膝盖一软便跪在地上。耳边尽是狼吼，尖利的犬牙更直逼近前。此刻的野猪就像一团死肉，魂已没了，只是由于生前的惊恐还惴惴地喘。忽然，视野中的一切霍地破碎，像一面被摔烂的镜子，纷纷开裂的同时，又在每一瓣的碎片中看见那流延着啖液的巨口。


    正当所有人以为他是被吓晕了时，樊也却看见他整个胳膊像皮筋般绷紧了扎着，手指诡异地交替屈伸，仿佛在虚空中抓按什么。僵直紧绷的状态没持续几秒，那滩肉又开始剧烈痉挛，像被电击。


    须臾间，喉中已咕噜噜震颤着，如同一根停水后咣当当放气的破水龙头。但他小小的喉管却被呕吐的残渣卡住了，只得用大声的喘息呼嚎，企图将其冲走，又企图得到怜悯。这次的吁嘘声不同先前骂人时候，趾高气昂的驴成了濒死的驴，全身上下总有哪一头是不通的，否则怎能发出如此衰惨急促的鸣响！


    巨大的干哕的叫声冲击着小店里每一块脆弱的玻璃，众人无不感到恐惧，仿佛地上是只变异的丧尸。就连樊也也愣了半分钟才道：“是癫痫。”他一边吩咐胡久为他们把窗户打开，一边将猪兽人侧倒，解开其脖颈处的几粒扣子。


    “不好，章鱼泡泡还在直播！”柜台后传来米然的惊叫，但事态显然已无法挽回。屏幕上泄洪般刷过弹幕，直播间的人数在几分钟内突破百万。


    但此时樊也已无暇去管，因为猪兽人在口吐白沫的同时，又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他尽可能地将猪兽人的嘴巴掰开，拿根筷子让其咬住替换。


    众兽叫了救护车后，将黑狼按在一边。一扇扇窗户终于得以解救，不必在承受音波的轮番猛攻。


    这室内因人多而显得小，可因这凝重，又显得空。所有人兽直直竖立，连呼吸都浅，怕夺走野猪氧气。他们以为过了一个世纪，因为樊也额上的汗已一串串在地上积出水洼。


    但其实没几分钟，救护车就来了，又没几分钟，警车也来了。残忍的鸣笛声把小小的饭馆剌了个口儿，泼泼洒洒涌进来许多人。野猪被担架抬走了，少年被人拖走了。兽形消失后气力殆尽，警方拖着他，像拖一个破布袋子。


    樊也呆愣地望着满地狼藉，双手还因为过分用力在微微地颤。猪兽人会死么？不知道。但那个少年，可能活不了了。


    直播早就在手忙脚乱中被关闭，但私信里的谩骂已然爆满。无数新开的帖子也疯狂盖楼：【食肉去】【前排，有没有漂酿的小姐姐~，坐标智疗星东区，有房有车有颜多多私聊我哦~~~~】【别来沾边，我们狗可不是这样】【热知识：狼和狗几百年前就有生殖隔离了，勿cue谢谢。】【一看就是下等星的，跟肉食类有什么关系】【楼上要说就说，一天到晚热知识冷知识温知识的，可显着你了，就你知道别人都不知道呗】【u1s1，狗和狼确实相差很多的，你看现在兽管局不也重新启用狗兽人了？】【AI课代表总结：本视频主要讲述了肉食类……】【能不能不要骂人？理性讨论不行？】【食草们团结起来，不要给这群食肉洗地的机会！】【（吃瓜.jpg）（吃瓜.jpg）早就知道食肉不是好东西】【（呲牙.jpg）（呲牙.jpg）（呲牙.jpg）食草都死了你还吃瓜，啥瓜这么好吃，你是闰土瓜田里的猹？】


    看见这些评论，众人只觉满头是包。少年为什么会突然变成兽形？当时樊也挡在前面，他还是有躲避的可能。更别提那迅猛增长的体型，简直像兽人进入了狂暴状态一样。但是识海的紊乱往往发生在过度透支之后，他只是个少年，怎至于如此？


    正不知所措着，却见樊也一声不吭，穿了衣服准备出门。“你干嘛去？”胡久为慌忙撂下了围裙去拦，这小子怕不是准备去劫法场吧！


    樊也看着胡久为大惊小怪的样子颇为无语，“我要变成一朵云，朝他们头上拉屎。”


    胡久为被樊也堵得一噎，愣了一下后愤愤骂道：“你可积点口德吧。”


    樊也往后略一回头，奸笑道：“那你别拉。”


    说毕便开门要走，然而脚下却踢中一个的试管瓶子。陌生却又隐隐熟悉的形状让他将东西捡起，“奥雷斯提？”樊也将那东西比给众兽看，问道：“这是啥？”


    “营养液，食肉专用的。”自从禁止食肉兽人吃肉，兽管局便同智疗星研发了一种营养液免费供给，说是可以代替肉类，为食肉兽人提供营养。


    “你们吃的？”樊也又问。但此时众兽却都摇头，只有费奕小声地说道：“好像是被抓走的那个人吃的，我看见他扔垃圾。”


    “奥雷斯提……奥雷斯提……”樊也魔怔了似的喃喃重复，总觉得这名字在哪里见过。众兽齐刷刷站在一旁，一点儿不敢妄动。“阿什么嚏？”樊也突然顿悟，“这东西的分析报告我那天见过！你们也吃这个？”


    “吃不下一点，一股子工业糖浆的草莓味，齁甜。”众兽不明所以。


    “如果我说，它不是营养液，而是兴奋剂呢？”樊也突然明白了一切，一双眼中是掩不去的冷嘲。


    “所以那个少年——”“他是冤枉的？！”几个兽人同时惊呼，待向樊也投去试探的目光时，只能看见他沉默地点头。


    狭小的室内又因此沉寂下来，像面镜子，低头望去只有冷而白的光。


    与此同时，费奕补充了一条更令人绝望的信息，“那头猪救过来了，但似乎没完全脱离危险。网上在人肉那只狼，姓名、住址、联系方式、家庭情况都查了出来，甚至还有人扬言要去捅他刀子。”费奕没说的是，发这条帖子的是肉食类。


    【建议直接死刑】【偿命，谢谢】【不是说救过来了？】【救过来了就能不负责？他还在ICU！还没有脱离危险！再说就算出院了，那持续癫痫引发的器官衰竭呢？耽误的工作呢？】【他不是没工作吗？】【底层人民的命就不是命？呵呵，我真是笑了。以后你老板让你加班的时候你也不要拒绝哦。】【卧槽好多串子，我来说一句，我是真人类。但这些肉食类确实太过分了，应该把他们都放到下等星隔离】【不要连累其它肉食类！我再说一遍，不要连累其他肉食类！肉食类还是有很多很温顺的，再说我们现在已经不吃肉了好吗！】【我是肉食类，支持这种败类在里面】


    樊也双手无意识地紧紧地交叠着，他总觉得这看似密不透风的套子，似乎已被他隐隐撬出了个口。正是此时，费奕又对着光脑说道：“你们看这条视频！”


    众人团团围住，只见视频中少年同一列兽人被压下星舰，地点竟是灰星。下等星的名称以五种颜色代替，暗示五种产业，同上等星形成供应链。少年被送往的灰星，正是这整个产业的起点。接下来等待他的，是吞食殆尽。


    想到少年的下场，空气中的死寂更上一层。但谁知樊也却突然笑出声来，“我明白了！”


    他明白啥了？众人满脸问号。棕熊更是憨憨地拽着老虎的袖子问，“他不会真去兽管局门口拉屎了吧？”虎兽人白了他一眼，但樊也已拿了什么东西，一溜烟儿跑出好远去了。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众兽反复确认——那视频下的热评确实写的是【罪有应得】啊？


    “梆梆梆——”樊也大力拍门。贺途刚一开门，看见的就是樊也呼扇而来的巴掌。


    “你干嘛？”“把那份文件给我。”贺途刚问出口，樊也已急不可耐地抢白道。


    “什么文件？”急于救人的樊也并未看到，贺途相似的兽曈中闪过一抹狡黠。待到樊也同贺途说清，他才慢悠悠品着咖啡道：“你是说，你要拿营养液报告，逼他们放人？”


    “是。”樊也刚一点头，贺途却又道：“他们会说，您提供的信息我们非常关注，我们将成立专案组进行调查，一定严肃处置。”


    他又往咖啡里兑了两块方糖，摇头晃脑，“然后约你提交文件，告诉你十个工作日后给你答复。”


    他又往咖啡里兑了半勺奶精，尝了一口，难喝，倒掉了，两手一摊，“然后你就发现市面上所有的营养液都被撤回了，根本没有兴奋剂这回事。”


    察觉到还有漏洞，他又伸出根手指，隔空一点樊也，连忙补充道：“连这份由华氏自己提交的文件也会被说成——食肉兽人的伪造。后面的流程，你应该再熟悉不过吧？”


    可没想到听完全程的樊也却往沙发上一躺，“我知道。”


    贺途眼中的兴味更浓了，同刚刚糟蹋咖啡的样子一样。他示意樊也继续说下去，轻笑着眼。


    “但，他们把人卖往下等星的视频被曝光了。”在贺途家中，樊也第一次抛却了拘谨的感受，故而也第一次觉察到这沙发的昂贵与柔软。


    如果说只是营养液出了问题，兽管局自然可以不认。可现在他们将肉食类卖往下等星，却被全星际看到。分化肉食类挑拨其互相攻讦，这一点他们做得很好。但肉食类哪怕再蠢，到现在也该明白了唇亡齿寒的道理。


    更别提，这一切还同食草兽人的安全联系起来。制造大批发狂兽人，待其违法再名正言顺地拘禁流放。他们钱是赚了，但食草老爷们的安全谁来负责？精英们纳的巨额税款变成了打向自己的子弹，而底层的食肉也会在愤怒之下群起而攻之。众怒之下，可有完卵？


    樊也胸有成竹地望向贺途，骄傲得像只小孔雀，贺途也饶有兴趣地回望，“给你可以，那么——我的报酬呢？”


    “报酬？！你他妈好意思跟我说这个？”小孔雀要叨人了。


    “那我不给。”面对扑到跟前的樊也，贺途选择转头不看。


    樊也上半身越过茶几，一腿半跪支撑，一手掐住贺途下巴，把头掰直，“给我。”贺途扭头，“不给。”樊也又掰，贺途又躲。樊也再掰，贺途再躲。有来有回的相持中，贺途看天看地看星星，就是不看樊也，仿佛完全忘了是谁给他偷的文件。


    时间不等人。樊也暂时妥协，心中却狠狠记了贺途一笔，“说，要怎么样。”


    “给我当一个月保镖。”贺途终于看他了，睫毛扑闪扑闪，拂过琥珀似的兽曈。


    如此这般，奥雷斯提营养液的成分分析报告，在网上被匿名公布了。轩然大波不足以形容其给社会带来的震荡，治安稍差的星球里，肉食类已经提着家伙冲到华氏门口了。接下来就该农民起义了吧，樊也翘着脚，惬意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