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作品:《朋友和梦角哥同名怎么办》 “妈妈。”虞安娜走到老妈跟前站定,垂着眸。
老妈的目光从虞安娜脸上一路浇到脚底,沁满寒意地刺进她的皮肤里,重新凝成冰,遇到能够交融的血液也不曾软化,直直地刺入柔软的心脏,刺烂满腔鲜红的肉。
虞安娜不怕老妈发火,却怕老妈不发火。
“天衣无缝啊!”老妈由下至上地看向虞安娜,鼓突的眼珠极力转向上方,翻出来大面积森森然的眼白,“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了?”
虞安娜极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妈妈,我不想跟你吵架。”
妈妈,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不想随随便便结婚。
我不喜欢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我应下邀约。
我不喜欢相亲。
我才二十三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妈妈,妈妈……
虞安娜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她说不出口。
为什么这么难?
为什么连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都这么难?
她拼尽全力说出了第一句,却只有第一句。
老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想要老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要老妈的理解,想要老妈的支持。
可是虞安娜带着脚镣走了太长的路,久到她早已习惯了脚镣的束缚和沉重,明明知道自己可以随时解开镣铐,却始终不去动手——她已然不知道怎样在毫无束缚的情况下迈开步伐了。
更何况,她能想到的,只有她不想做什么。
老妈会问,既然你不想接受她的安排,那你想做什么?
对啊,虞安娜问自己,我想做什么?
她无法回答。
然后妈妈会抓住她沉默的间隙,乘胜追击,告诉她,妈妈是为了你好。
妈妈是为了你好。
可既然是要为虞安娜好,也该是她感觉到好,那才是真的好。
若是虞安娜不认为好,那老妈这算是哪门子的“为了她好”呢?
“陈文炳你很不满意?”老妈问。
虞安娜摇头,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陈文炳不会成为她生命里重要的人。
她向来只对生命中重要的人做出评价,喜欢、爱、讨厌、憎恨。
连虞杰森在她这儿都从未得到过任何评价,更不用说陈文炳了。
“你知道他家老太君是当年打仗的时候一路在军队里熬过来的吗?”老妈继续说,“老人家到现在,在省里都是很说得上话的。到时候你爸生意上能有助力不说,说不好你姐夫也能沾点光,再升个两级。”
“这和我没有关系。”虞安娜渐渐平静下来。
祖上的功德,是在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荣耀,是该引以为豪,但不应当充作后辈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谈资,更不应该成为子孙谋取利益的抓手。
然而,从来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参与利益的分配。
百年抗战,死伤的中国人无法胜数,英烈诸如黄继光、邱少云等,尚且名留青史,事迹口耳相传,可尚有诸多英勇献身的烈士,生前默默无闻,死后更无身后名。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他们有关系的人事物逐渐消逝,他们就真的如同黄沙一般,湮灭在故土之下了。
就像他一样。
身前事、身后名,难寻踪迹。
如同他从未来过这世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祖国发展如日中天,没有辜负前人抛头颅洒热血的抗争,可虞安娜还是心中发闷。
他,她,他们和她们,到底是谁?
你们叫什么名字?
你们有怎样的一生?
“你嫁过去就有关系了。”老妈不再盯着虞安娜。
虞安娜定了定神:“我不想和他结婚。”
“都还没相处过,你怎么知道你不想?”老妈喝了口茶水,“妈妈不会害你的,陈家人我认识的时间不短,平日里说话办事是有些不拘小节,可陈文炳是个老实孩子,以前学法的,现在才毕业几年,就已经在行业里有点小名气了。”
“况且你也没有谈过恋爱,哪里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就和他相处看看,总没有坏处的。”她无视虞安娜的表情,接着说,“想想你姐姐,当年没考上大学,只能找份超市收银的工作将就做着,后来听我的,嫁给了你姐夫,现在不用上班,家里又请了保姆干活儿,她每天就是在家里陪陪女儿,多舒坦。”
“总而言之,妈妈都是为了你好,这几天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想想妈妈的话是不是有道理,过两天我再跟陈家那边约时间见面。”
老妈没有继续等待虞安娜的回应,径自起身回了房间。
虞安娜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反锁了房门,无力地靠在门背后,任由自己滑落,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一夜无眠。
“叮——”
翌日一早,来自微信的消息提示音把虞安娜从恍惚的梦境中唤醒。
林禄存:【早。回去同令堂谈得怎么样?没吵嘴吧。】
是林禄存发来的慰问消息。
他的微信名称就是本名,头像是很有中年人气息的蓝天白云草地图,以及略显卑微的个性签名:【工作忙碌,有事请留言,看到马上回复,感谢理解。】
Anna:【早】
Anna:【不怎么样】
Anna:【没吵嘴】
虞安娜发信息的风格和她说话的风格如出一辙,除了精华部分,一个字也不爱多说。哪怕心中狂风暴雨,说出来的话依旧毫无波澜,简直是一流的话题终结者。
林禄存没有回复,估计是在忙。
“叮——”
又有新的信息进来。
娟:【小友安娜,早上好。我今天在市场买了新鲜的牛小排,打算中午做黑椒小排,你有空过来吃吗?如果你过来,我再多做一些。另外,上次你教我《黄鹂》一曲,我照着你上次说的,录下了弹奏音频。但是我听回放时发现有几处怪异,不知道是琴走音了还是我的指法出了错,想请你帮忙看看。祝好。——陈秀娟留】
Anna:【陈奶奶早,我今天有空,十点过去】
娟:【好的。】
虞安娜一出房门就碰到了收拾整齐的老妈,她心里仍装满了昨夜遗留的情绪,此刻有些尴尬,只看了老妈一眼就匆匆转身。
“教你的礼貌都忘光了?”老妈显得中气十足。
一听见老妈不冷不热的责备语气,虞安娜的脚就像被胶水黏在地上一样,再想往前一步也无法做到,只好僵硬地把自己扭回去面向老妈,讪讪地应道:“早上好,妈妈。”
老妈这才面无表情地绕过虞安娜走了。
好不容易说了两句心里话,虞安娜便感觉老妈整个人的态度都冷硬起来,连最平常不过的说教都带上更甚以往的讽刺,让人难以招架。
虞安娜在家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赶紧去卫生间收拾自己,这两天穗城升温迅速,她穿了一件吊带打底,外头套上运动外套,又穿了一条牛仔裤,把古琴套进琴袋里背上,便匆匆出了门。
活了这么些年,虞安娜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迟钝的人。
其实对于老妈的某些安排,她也会觉得厌烦,难以接受,甚至是恶心。但这些负面情绪从产生到被她感知总是要经历一个不那么迅速的过程,以至于在她终于觉得需要表达自己的想法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早早过去了。
也正因为这种迟钝,导致老妈每次替虞安娜做决定的过程都异常顺利,久而久之便助长了老妈事事过问的行事风格。
这次的相亲事件,实在算得上是她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不迟钝的时刻。
虞安娜在单元楼下停好共享单车,拿着水果和花摁响了陈奶奶家的门铃。
陈奶奶很快开了门:“安娜——好久不见!”
“陈奶奶好。”虞安娜扯了扯嘴角,衷心希望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实且真诚。
“谢谢你的礼物,”陈奶奶把花白的麻花辫拨到背后,接过虞安娜带来的东西,“这次的姜花真是香!”
“您喜欢就好。”
“诶——我的汤——”陈奶奶嘴里喊着,风风火火地跑进厨房。
虞安娜本想跟进厨房去看看,听见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便打开看了一眼。
是工作忙碌感谢理解的林禄存给她回了消息。
林禄存:【本来想安慰一下你,看你这信息我都不知道回复什么好。】
Anna:【好的收到】
林禄存:【?】
Anna:【你可以回复这个】
林禄存:【我可说过我不喜欢加班啊。】
Anna:【没忘】
Anna:【校长平时也要“好的收到”吗】
林禄存:【我只是校长,不是奴隶主。】
Anna:【哦】
林禄存:【所以令堂还是坚持她的想法,继续给你安排相亲?】
Anna:【对,非常坚定】
林禄存:【我猜她昨晚没责怪你,但是给你分析利弊了。】
Anna:【下次见面不喊你雷锋,喊你妈妈】
林禄存:【没你这么大的女儿。】
林禄存:【看你状态还不赖,就不说虚的,有事儿要帮忙可以找我,出出主意也是可以的。】
Anna:【谢谢小雷】
林禄存回复了一个滴汗的小黄豆笑脸,再没说什么。
虞安娜心中莫名一阵松快,又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林禄存很应该有个小名叫“林笑”才对。
“来,安娜,先尝尝这汤,”陈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紫砂汤煲整个端了出来,“五指毛桃煲乌鸡骨,健脾祛湿,补气血,提高免疫力!”
“陈奶奶,十点多就吃饭啊?”虞安娜问。
陈奶奶笑眯眯地递给她一只汤勺:“汤得趁热喝,饭晚点儿吃。”
“奶奶,”虞安娜吹了吹碗里的汤,“您说录了音但听起来奇怪,是怎么回事?”
“对,对对,正想给你听来着。”陈奶奶打开手机,点击了播放。
虞安娜皱了皱眉:“应该是羽弦走音了,您的琴在哪里,我调一调音,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安娜,你太厉害了!”陈奶奶用虞安娜调试过的古琴又弹了一遍《黄鹂》,大为惊喜,“你很该正经收些学生才是。”
虞安娜连忙摆手:“我都是自己胡乱练的,还是不要出去丢人现眼。”
“嘿——”陈奶奶嗔怪道,“怎么这么说自己?”
虞安娜不接话,只是坐在原地,一脸无欲无求。
“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觉得你成。”陈奶奶撇过头去,嘟嘟囔囔的。
虞安娜刚吃下一块黑椒小排,放空时正瞧见了陈奶奶亡夫的遗像,心中好奇:“陈奶奶,当年您和老何是怎么认识的?”
“他呀,”提起老何,陈奶奶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怅然的神情。
“他原就是个山里的农民,那年我下乡,很不习惯那边的生活,身边又都是下乡时间比较长的知青,个个都嫌弃我,有个长得高的女孩儿还联合其他知青一起孤立我,我当时觉得日子真是过得太艰难了,每天放工后都要躲去没有人的地方哭。”
虞安娜点点头。
她无法想象出当年知青下乡的场景,也没有尝过被孤立的滋味,倒是有不少被老妈嫌弃的经历,委屈也是偶尔会有的。
“有一天我躲起来哭的时候,听见附近有人在唱山歌,叽里呱啦的我也听不懂。好长一段时间,但凡我躲那儿哭就能听见这个男的在唱山歌,有一天我好奇,特地去看了一眼。”
“这个人就是老何?”
陈奶奶笑着点点头,音容笑貌间,依稀有少女时的娇俏天真。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一见对方就开始笑,都停不下来,老何当时还笑得打嗝打个不停,可逗了。”她说。
“后来我们常常见面,有时我听他唱歌,有时他听我讲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一来二去,关系就很好了。后来收到消息,过两年我就可以回城里,我们就商量着,我去学校当个数学老师,他去哪里谋个职位,他认识字儿,找工作倒也不难。我父母最是开明,我写信告诉他们我和老何的事,他们也没有反对,还张罗着先给他看看去哪里工作更好。于是我俩就商量着,等入了城安顿好,就去打结婚证。”
“当时真的是所有人都在祝福我们啊……”陈奶奶平静地望着远方,“可就在我们要回城的前一晚,他忽然被一只狗咬伤了……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那只狗。”
“他连一周都没熬过,就这么走了。”
虞安娜愣在原地。
“就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陈奶奶喃喃道,“如果我们早一天离开,他就不会碰见那只该死的狗了……”
在虞安娜看来,陈奶奶和老何的故事,其实很圆满。
陈奶奶在人生低谷时,遇见了只要看一眼就能令她笑起来的老何,在他的陪伴下,度过了人生中艰难的岁月。
没有人阻挠他们相爱,没有人阻止他们结婚,没有战乱,没有动荡的时局,没有偏见,没有任何现实上的阻碍。
有的只是两颗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