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站在社区垃圾桶前，深泉有点犯难。


    他很久没自己丢过垃圾了。


    “这也算体验生活的一部分？连丢垃圾这种事也要操心？”他戴着耳机，对电话那头的人抱怨道。


    “那部漫画的主角就是住在乡下的普通人嘛，听说那个漫画家挑剔得不得了，咱们要得到这个角色，肯定要下苦工夫……”经纪人田中小心劝道。


    “体验生活……生活这种东西，就不能密集地体验吗？像练舞一样，疯狂跳几个小时，然后就躺下休息的那种？为什么生活这东西是连续不断的啊……”


    深泉一边抱怨，一边看着垃圾分类的指示牌。


    瓶子……纸屑……厨余……应该是这样没错了。


    “漫画名字叫什么来着？你上次说过的吧，抱歉，我忘记了。好像是个很无趣的名字。”深泉问道。


    “啊，叫……呃……''七月的日常''。”


    “我记得上次你说的是六月？”


    “不不，就是七月，没错的。”


    “这么无趣的名字真的有人看吗？听起来像随便写的手帐一样。还是现在也没公开的漫画……到时候不会毫无水花吗？”


    “啊……3A级项目是经过多次评审的，肯定没问题的。”田中转移了话题，“对了，你没被什么人认出来吧？”


    “上午在便利店被认出来了，只能一路跑回来。”深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我这种人根本没办法体验普通人的生活啊。我这种……魅魔创造出来的人。”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话里像是骄傲，又像是寂寥。他的银制耳环在月光下微微一闪，好像一颗星子坠在耳边。


    …


    深泉悠——传说中魅魔创造出来的人。在各种“最受欢迎”的评选中断层第一的王道爱豆，在综艺节目里被誉为欠下情债最多的男人。


    与此同时，他还是出道夜就凭借一张出圈神图直接登上热搜榜首的男人，是三年来人气不减反增，打破爱豆花期诅咒的男人，是在实况转播的演唱会上带领整个团创下收视神话的男人。


    这样的受欢迎程度，当然和他的脸不无关系。


    他长得高眉深眼，唇角微微下垂，这样的人看上去总像有点哀伤。因此他瘦削时显得冷洌，叫人觉得难以亲近，像教堂里大理石雕出的天使。但他脸上线条稍一圆融时，微微一笑，那双眼睛就落到凡间来了，叫人搜肠刮肚地想讲全世界的笑话给他听。


    那鼻梁上一颗小痣更是像魅魔故意卖的破绽，盯着看一秒，就会在人心里扎下根去。


    ——天生就会享尽世间宠爱的人。


    ……


    “那个……”


    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深泉摘下一边的耳机，把刚刚拉下去的口罩又拉了起来。他口罩下的嘴唇纹丝不动，眼睛里却已经有了笑意。


    “抱歉哦，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他语气温和，声音里满是少年气，犹如一把银制的星星，在玻璃瓶子里晃。


    深泉自己也知道，他只露出一双眼，也仍旧是会受到优待的人。


    至于眼前的人……深泉没有认真打量，无论何时只看着对方的眼睛是爱豆的基本礼貌，除此之外任何多余的打量都容易被曲解。而只看见笼统的“粉丝”而不去看向具体的人，更是爱豆的职业操守所在。


    因此，看着眼前这个青年的时候，深泉并不关心对方的身份和相貌，只是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原来在这种乡下也会被认出来。


    这就是巨星要承担的的重量，真叫人困扰呐。


    “呃……你的……垃圾分类分错了。”那人说。


    深泉一时走神，眼睛却还维持着营业状态的笑意，满脸耐心倾听的样子：“嗯？你说什么？”


    “你是刚从南部搬过来吗？这里垃圾分类的规则是不同的。”


    “是这样吗？”深泉半掩着嘴，眼里一片无辜的纯真，“真抱歉呐，我下次会注意的。”


    “倒是……没关系。”


    深泉一直没有挂断电话，和经纪人随时保持联系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日常。尤其是人气飞涨以后，田中只负责他一个人，两个人几乎是随时共享着所有的信息。


    “刚刚……在和谁说话啊？”


    田中的声音再次从耳机中传来，听起来有些警惕。


    “啊，是私生饭，借口垃圾分类什么的来跟我套近乎。”深泉无所谓地说。他回到了公寓，转身关上门，把自己扔进了沙发。


    他出门的时候没关电视，屏幕亮着，广告上的他松松垮垮地抱着一朵花，像忽然被人叫住似的看向镜头，眼里有微微的错愕和惊喜。屏幕上的他并不完美，发丝和衣角都有些凌乱，身后露出的居民楼也是有些老旧的模样。但正是这刻意留出的“不完美”，给了人一种可以接近他，可以爱他的实感——那种不完美像他鼻梁上的小痣一样，是被刻意设计出的破绽。


    深泉打开冰箱，拿出一罐果汁。


    他没有开灯，只有路灯的光和对面楼的灯光照进来。整个公寓呈现出深蓝色，只有电视和冰箱亮着，好像海底生物的居所。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常常是这样生活，半夜去冰箱里取吃的，看着屏幕上的自己，有种离开地球，或者躲进海底的感觉，好像在遥远地方看着自己的人生。


    他是从来不关电视的。有时从充满呐喊声的舞台回到家中，深泉常常觉得像是短暂失聪。世界寂静得诡异，他需要声音才能入眠。


    这时，门铃忽然被按响了。


    深泉忽然有种超现实的感觉。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在海底一般的房间里，在这个陌生的乡下，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找他？


    深泉几乎有种预感，打开门，他就会和一段全新的命运迎头相遇。


    但他不是那么浪漫的人。他是习惯掌控生命中一切的人。舞台效果，现场气氛，他人的情绪，自己的规划……深泉自认是有能力掌控一切的人。哪怕是命运，也要经过评估和考量，才能决定是否接受——深泉想——他透过猫眼看了看外面，皱起眉来。


    “是门铃在响？”电话那头，田中问道。


    “嗯，是那个私生。”


    田中顿了顿，说：“要不……小心一点？别开门了。”


    深泉透过猫眼继续往外看。


    “他在往我的信箱里放东西。不会是什么恶心的东西吧……”他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如果是恶心的东西，我会揍他的。请准备公关的文稿吧，给你添麻烦了。”


    “哎？哎？等等，深泉，你先冷静一下……”


    深泉打开门的时候，那青年已经离开了。


    “垃圾分类的规则？！”深泉拿出信箱里的东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那真的只写了垃圾分类的规则，而没有任何表达爱意的东西。


    “还真是新型的套近乎的手段。”深泉闪身进门，随手就把那张纸丢进垃圾桶，“这地方的人还真有意思。”


    “也可能……只是好心吧？”田中试探着说，“或许那个人……是社区管理人员也说不定？”


    “好心？社区管理员会尽职到半夜去给人科普垃圾分类的规则吗？那家伙现在恐怕心脏狂跳地要去撞墙了吧？恐怕敲过我房门的手都不舍得洗了。”


    真刻薄啊……


    田中暗自感叹着。


    可是不知为什么，哪怕是这样的刻薄，也叫人愿意听他说话。这就是魅魔的力量吗？


    察觉到耳机里短暂的安静，深泉挑了挑眉：“可以不要在我骂人的时候感到快乐吗？经纪人。”


    “啊，我没有！”


    “你现在更快乐了吧？”


    “完全没有！”


    当魅魔展现恶劣一面的时候……实在……也是比一般人更恶劣啊。


    …


    那青年回到了自己的公寓里。他的公寓一片亮白的颜色，这里除了床和书桌之外的空间几乎全部被陈列架填满了，上面放着各种小物件，简直像个小型博物馆。


    他一边换鞋，一边用脑袋夹住手机接听电话。


    “嗯，我见到他了。”他说。


    “抱歉，第一次见面，我实在没有找到什么可以夸奖对方的地方，只能慢慢来了。”


    “总觉得……有点在利用他啊。”


    “嗯，我知道的，我当然会遵守约定。第一笔款项已经收到了，谢谢您。”


    说完，他挂断电话，呈“大”字把自己摆在了床上。一旁的电脑上，搜索栏里还停着“深泉悠”的名字。


    而那通电话上显示的名字是——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