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色苍茫处，云破天明时。


    青衣女子独自坐在静思崖上，对着她早已看了千百年的日出饮酒。


    “见过师尊，”身后，白衣少女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徒儿已完成今日晨课，请师尊指点。”


    青衣女子不发一言，放下酒壶，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在转身的一刹，剑意直逼少女面门。


    少女同样反应极快，瞬间飞身后撤，出剑抵挡。


    师徒二人有来有往的交手了几回，青衣女子停了手中的动作，满意的笑了笑，上前揽住了白衣少女的肩膀。


    “不错不错，不愧是我墨年的徒弟。”


    青衣女子右手一翻，将一枚储物戒指放在了白衣少女的手中。


    “来，为师的小奖励。”


    白衣少女很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师……”


    “有进步了当然要给奖励你要是不收那就是不爱为师了不要和为师客气有什么好东西为师都会给你的，”墨年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话，面上很是得意，“为师早就预判了你要说什么话，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师尊，”巫妄，也就是白衣女子，沉默了下还是抿唇说道，“徒儿已经同您说过很多次了，徒儿前来只是为了讨教，并非是索要您的东西。”


    “你爱不爱为师？”


    “徒儿自是……自是爱师尊的。”


    尽管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但巫妄依旧很难如同师尊那般，将爱之一词，轻而易举的说出口。


    巫妄明白，师尊口中的爱并非世人眼中的情爱，而是一种更为纯净的爱护与关怀。


    但世人毕竟是含蓄的，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在几百年来的经历中，巫妄也就只见过师尊一人，常常将爱之一词挂在嘴边，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巫妄是墨年最为喜爱的徒弟。


    如此直白，如此热烈，如此真诚。


    “那不就行了？我给你什么你就收着，”墨年拍了拍巫妄的肩膀，笑得宛若世家里那些不着调的纨绔子，“我也说了很多次了，我可是你师父啊，师父给徒弟好东西，不是天经地义的嘛！”


    听完这段话，巫妄面上的所有拘束、别扭、不自然，最终都只是化作，一个无奈却真心的笑容。


    “徒儿明白了，多谢师尊。”


    二


    巫妄在凡俗界时，不过是一个天天讨食的小乞丐，从小没爹没娘的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勉强活下去。


    好在身边有一群和她一样，贫穷却善良的伙伴们。他们一起出去讨食，一起面对寒冬，一起抱团取暖。


    他们无名无姓，他们同名同姓，他们是一家人。


    直到她十岁那年，一个魔修途径此地，血祭了所有人的性命，只有她因为外出采药，逃过一劫。


    上百年过去了，其实巫妄并不是很记得，自己当年第一眼见到整个院落中的血腥场景到底是什么感受。


    她只知道，家的概念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她又成了一个无家可归之人。


    她只知道，天下之大，芸芸众生，她无亲无友，无人爱。


    万念俱灰之际，一袭青衣的女子，轻巧的降临在院落中，纤尘不染。


    面对惨烈的一幕，女子眼中没有悲悯与伤怀，却也并非因为见过许多次同样的惨剧而产生的麻木。


    当时的她，看不懂那双眼背后更为深沉复杂的情绪，又深埋了怎样的故事。


    青衣女子问她，想不想报仇。


    她说，她想。


    想亲手杀了那个魔头，再用他的血祭奠自己的家人。


    她恨自己如此弱小，光是生活就已经竭尽所有，在亲人死前没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死后她也只能徒劳无功的看着这一切，没有能力为他们报仇。


    她恨，恨这世间如此不公，在她出生之时夺去了父母之爱，又在她尚且弱小时夺去了她的家人。


    若是她也就一道这么死了，或许还能从无尽的苦痛中解脱。


    可她还活着，孑然一身地苟活着。


    于是悲惨的命运将她死死缠绕，恨意难休。


    青衣女子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笑了，笑得玩味。


    “两个选择。”


    “我带你去世间最好的名门正派拜师，或者跟我走。”


    “去名门正派，你可以和许多弟子一同学习，可以凭借努力争取大宗门的资源，可以跟着不同的大能习得更多能力，可以去往只有大宗门才能去的那些秘境……”


    “而我，只是一介散修，非正非邪，没有那么多资源，除了剑术并不精通其他，名下也没有其他能和你一同成长、陪伴你的弟子……”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可以好好想想，作出决定。”


    “我跟你走。”


    十岁的女孩没有丝毫犹豫。


    “哦？为什么？”


    “因为出现的是你。”


    而不是所谓的名门正派。


    “有意思，不怕我也是个魔头？”


    “我不在乎。”


    “那好。”


    青衣女子笑了笑，向她伸出手。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墨年唯一的徒弟。”


    巫妄闻声跪下，重重叩首。


    “弟子，拜见师尊。”


    三


    墨年没说错，她如今不是一个喜爱修炼之人，也的的确确是世人向来轻视的散修之流，手里也没有积攒任何天材地宝。


    她为数不多爱做的事，不过是在静思崖上喝酒，在桃花林中浅眠。


    但她没说的是，她的修为，世间早已无人能敌。


    事实上，在修仙界，墨年有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号——疯仙。


    上至各大宗门的掌权人，下至灵力低微的贩夫走卒，无人不知疯仙，无人不晓墨年。


    疯仙墨年就像是突然出现在修仙界的一般，无人知晓她的来历，也没人知道她是如何修炼的。


    众人只知道，她是货真价实的疯子，做事随心所欲不说，与人斗法也总是不顾死活，仿佛性命与她而言无关紧要，为了达到她的目的，她可以不择手段。


    她也不像世人那般含蓄，恰恰相反，她满口都是“爱”之一字：杀魔修时，她说自己太爱了，舍不得对方一下死掉，于是将魔修慢慢折磨而死；强抢大宗门法宝时，她也说自己只是太爱宗门了，所以选择来此处拿法宝，而非去其他宗门。


    众人很难将她划分到正邪中的某一方阵营，毕竟她的行事风格实在太过诡谲多变：她灭过魔修满门，也屠戮过安静本分的小门小派；她杀了邪宗的掌门人并掀了整个邪宗，也闯过大宗门的禁阵并击杀了门派长老。


    墨年行事如此乖张，也不是没有人想过杀她。但她的成长速度太过惊人，又格外擅长隐匿，往往去杀她的人，都成了她提升修为的垫脚石。


    邪魔外道对她又恨又怕，名门正派对她则是又爱又恨。


    最后，她成了独立两派之外的第三派，成了众人口中“不可提”的存在。


    巫妄却觉得，世人错判了自己的师尊。


    她的师尊，会每年乔装打扮一番，带着自己去人间过上元节，明明只是因为自己最初到修仙界时不适应才有的举动，却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她的师尊，会在自己因为无数次练剑失败陷入自我怀疑时，温柔的一遍又一遍教导她、鼓励她，又在她有所进步时，毫不吝惜夸赞与奖赏。


    她的师尊，会带她混入各种秘境，抢来其他宗门的各种天材地宝，又一点不留，通通塞给她。


    她的师尊，没有选择替她报仇，而是教导她，再带着修为足够高的她亲自手刃当年的仇敌，解开自小萦绕着她的心魔。


    她的师尊，早在她最初拜师时，就向修仙界所有人宣告，她巫妄是墨年唯一的也是最爱的徒弟，谁敢动她，就是与她墨年为敌。


    她的师尊，分明是世上最好的人。


    遇上师尊，是她此生最幸运的事。


    假如这是上天的垂怜与补偿——


    那这一次，她再也不要失去。


    四


    师徒俩都没料到，正邪两道居然偷偷联合在了一起，要斩杀她们二人。


    在巫妄独自进秘境去历练时，在外等候的墨年被正邪两派一起围剿了。


    等到巫妄从秘境之中出来时，看见的就是无穷无尽的修士蜂拥而上，冲着战场正中心的红衣女子施放攻击法术的场景。


    向来只穿青衣的墨年，此刻身上的红衣，乃是鲜血浸染而成。


    巫妄脑中一瞬空白，当年的回忆一时间和眼前的场景重叠在一起。


    动作远远快于思想，巫妄一冲而上加入战局，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师尊！”


    向来无往不胜的疯仙，此刻却满脸带血，浑身伤痕累累。


    即使如此，墨年依旧吊儿郎当的笑着：“这么快就出来了？找到什么好东西没？”


    巫妄一边与墨年背部相贴，剑尖向外，一边答道：“不过几株万年灵植，没什么好找的，徒儿便出来了。”


    “简直一派胡言！这可是上古大能身陨形成的传承秘境，怎可能没有秘籍传承？！”


    “不是被你们门派的天骄早早从别的门派弟子手中抢走了吗？”墨年对着声音来源嗤笑一声，“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别开玩笑了，你们宗门间的恩怨，和我徒儿可没关系。”


    “等杀了她，属于各门派的东西，自然会回到各门派的手中。”另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很是沉稳。


    “原来是因为你们门派太穷了，所以来找我打秋风啊。”墨年嘲讽着，“你们不承认自己穷就算了，还不要脸的来打劫我，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住口，妖女！”领头的一位老者忍不住了，“神机子已耗尽全部修为，算出了修仙界灵力逐渐稀薄的原因——就是你这个世外之人！只有你死了，我们的世界才能恢复正常！”


    说完，老头又把目光转向巫妄：“不要再受妖女的蒙骗了！神机子也算出来了你的命数——你是天道偏爱之人，她救下你、教导你，不过是为了你身上的气运而已！休要再执迷不悟了，快从妖女的身边离开！”


    巫妄只觉得无比讽刺。


    生来孤苦、满门被屠的偏爱之人？


    若这就是天道的偏爱，那她只要师尊一人爱她就好。


    更何况，师尊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她的……


    “噗，咳咳咳，咳……”


    突然的剧痛打断了思想，鲜血从嘴角流出。


    巫妄低头看向那把贯穿身体的剑。


    再熟悉不过了。


    她曾无数次与这把剑对练，也曾无数次接受这把剑的教导，更看过这把剑如何刺向恶人、如何替她找场子、讨公道。


    如今，这把剑，像洞穿那些人的心脏一样，洞穿了自己的身体。


    身形快速的向下坠落，失血的眩晕感和猎猎风声混杂、交织在一起，像无声的嘲讽。


    没有人理会她，无论是前来诛杀“妖女”的正邪联盟，还是亲手给了她一剑的、她尊敬并喜爱了上百年的、赐予了她姓名与新生的，她的师尊。


    残破的画面，在血色的视野中渐渐清晰。


    “小孩儿，你有名字吗？”


    “回师尊，弟子生来便是孤儿，并无姓名。”


    “嗯……那你便叫，巫妄吧。”


    “敢问师尊，这个名字，是有何寓意吗？”


    “巫妄，无妄嘛，不作乱，无虚假，真诚待人，一生顺遂。”


    “原来如此，弟子巫妄，多谢师尊赐名。”


    意识陷入永恒的黑暗前，巫妄依稀看见，天空中爆发出巨大的光亮，无数鲜红在其中炸开。


    看着，竟像师尊年年带她在上元节看的一种，名为烟花的事物。


    师尊说，只要看了烟花，许下心愿，来年就能心想事成，和想要在一起的人，岁岁年年。


    ——我巫妄，愿与师尊墨年，永生相伴。


    五


    墨年其实不叫墨年，叫巫愿。她也确实如同神机子算的那般，是世外之人。


    她原来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灵力没有修士没有邪魔的普通世界，这个世界只有凡人，但就是这样在修仙界而言会被定义为渺小的凡人，却研发出了高超的科技，上天入地轻而易举。


    不过，这些都与巫愿无关。


    她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家庭，过着世人眼中普通的日子，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只麻木的按着家人希望的样子成长，不知生活的意义。


    她只是家中亲人的面子，是可以被任意涂抹的空白纸张，是不被允许拥有自主意识的躯壳；假如她这棵树苗不按家人心意生长，那些横生的枝桠就会被干净利落的剪除。


    当疼痛带来的哭声永远无法被听见，当失望的次数达到了上限，当所有的热忱与分享的**都被冷漠浇灭。


    对她而言，是生是死没有区别。


    受人操纵的傀儡，怎么可能再畏惧死亡。


    直到十岁那年，妹妹巫妄出生。


    世界增添了一抹无法忽视的亮色。


    巫愿前所未有的感受到，胸腔里热烈跳动的心脏。


    原来活着，可以是一种如此令人欣喜、如此强烈的冲动。


    巫妄从此成为了她生活的全部意义，成为了她鲜活跳动的心脏。


    她怎么可能再轻视死亡？假如她死了，谁来保护巫妄？


    她怎么会让巫妄成为下一个自己？


    她绝对不能轻易死去，她要守护好自己的心脏。


    所以在车辆冲向巫妄的一瞬间，巫愿没有丝毫犹豫，冲上去推开了巫妄。


    ——她变得害怕死亡，从来不是因为害怕自己的死去。


    而是，怕死亡剥夺她生活的唯一意义，碾碎她的心脏，重新将她变成没有温度的傀儡，变成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这样燃烧自我的死亡，本该令她安心，从此陷入祥和的永眠。


    上天却再次和她开了个玩笑，将她送到了一个没有巫妄的世界。


    她重新成为了一个空壳，成为了一个没有主人，没有心脏，没有温度的木偶。


    世界重新变成了黑白两色。


    ……不，她的使命还没有结束。


    她知道的，修仙界有一种术法，叫做破碎虚空。


    只要有足够的修为，就可以破碎虚空，回到原世界。


    不知是天道的补偿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她脑海中多了一部绝世功法，可以大幅提高修炼速度，甚至同时修炼灵力魔气。


    所以她疯了一般修炼，数次在生死间徘徊，哪怕走火入魔、几近爆体也全不在意。只要能提高修为，只要还有最后一口气，其他的她根本就不在乎。


    偏偏到了最后一步，修为难以寸进。


    她算出来，自己还差一场劫。


    于是，她去往命中劫数所在之地，找到了——


    和巫妄一模一样的、身上带着冲天的气运的女孩。


    如果这是天道的刻意安排……


    光是想到这一点，心中已经戾气丛生：真正的巫妄绝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天道怎么敢用她的脸？！


    这样吧，念在气运之子本人并不知情的份上，她可以给出两个选择。假如女孩没有选择和自己走，她可以放过这个形似巫妄的女孩，自此两不相干。


    “我跟你走。”


    “因为出现的是你。”


    一晃神之间，她已经答应了带女孩走。


    “我跟姐姐走。”


    “因为出现的是姐姐呀。”


    太像了。


    对了，假如妹妹在的话，她一定很想看这里的上元节有多热闹，要记得带她去看。


    她总是嘴挑，要带她多去不同的地方吃美食，这样才能找到喜欢的；她还喜欢那些亮晶晶的漂亮小玩意儿，要记得去多找一些给她。


    妹妹好像总是喜欢叫我师尊？是角色扮演吗？那我也陪她一起玩好了，妹妹想做什么都可以。


    怎么还有不长眼的人敢挑衅她？干脆都解决了好了。真是的，说了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不用和我客气。


    练剑失败了也没事的，有我在，慢慢来。


    妹妹扮演的角色的身世不怎么样啊，带她好好修炼，去报仇，这样她就不会受心魔困扰了。


    我要好好守护她守护好她一定要守好她保护她守护她守护她守护她守护好她一定要守好她保护她守护她守护她守护她守护好她一定要守好她保护她守护她守护她守护她守护好她一定要守好她保护她守护她守护她


    该死的正邪联盟，为什么要来打扰我和妹妹的生活？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干脆全杀了，这样就没人来打扰我和妹妹了。


    ……世外之人？气运之子？


    对了，这好像，根本不是我的世界，也没有我的妹妹啊。


    逃不掉啊，看来估计是回不去了。


    那就一起死吧。


    墨年，亦莫念，休要思念，毕竟无可归。


    巫愿，非无怨，只是无缘，无缘再相见。


    六


    房间里，妹妹绘声绘色的向我讲完了她昨晚做的这个梦。


    我无奈的笑了笑，摸摸她的头。


    “你这小脑瓜里，想什么呢一天天的？”


    “但我觉得啊，姐姐你一定是墨年的转世，”妹妹右手托住下巴作沉思状，“而我，一定是巫妄的转世！就是不知道，是哪一个巫妄呢？”


    “我要是墨年你是巫妄，我怎么可能真的一剑要你性命？”我摇了摇头，好笑道，“我可不会干这种事。”


    ——是啊，你没干，反而特意错开了心脏。明明杀过那么多人，那么近的距离，你怎么可能失手？


    “而且啊，不管你是哪一个巫妄都不重要，”我给了自家妹妹一个大大的拥抱，“姐姐对你的爱又不会因为你是谁就变了。”


    ——所以才会在不知道我是真的巫妄转世的情况下，依然下意识的选择了爱我吗？


    “……姐姐，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我是怎么来到这个家的吗？”


    “记得啊，你在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说你在天上挑妈妈，一眼就挑中了我们家，我记得可清楚了。”


    ——是，但也不止如此。


    上一世，带着记忆转世的是你，找到我的是你，无知无觉爱着我的是你，死去的……也是你。


    我一人苟活下来，陷入了漫长无望的孤寂等待。


    如此，就算成仙又如何？不如随你而去，或许还能博得一世重逢。


    命运无常，天道有情。


    这一世，我终于可以带着两生回忆来寻你。


    巫愿不会无缘相守，巫妄不会无望等候。


    我们岁岁年年再相逢，仙途坦荡，永世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