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的余波，比黄晚晴想象中更为汹涌。当她第二天在公司练习的间隙，略带疲惫地刷开自己的粉丝超话时，才发现昨晚那不到十分钟的直播，已然被粉丝们逐帧逐句地剖析、解读，并迅速发酵成一场声势浩大的网络运动。


    “昨晚晴晴下播前那个表情，你们看到了吗？简直是强颜欢笑，眼神里的落寞藏都藏不住！”


    “她说‘是自己的原因退出’，这不就是场面话吗？晴晴太苦了！”


    “那个吴微微，抢了我们晴晴的角色，现在还活得那么滋润，凭什么啊！”


    粉丝们的热议中，黄晚晴昨晚因学业、偶像事业双重压力以及睡眠不足所致的疲惫与失落，被精准地捕捉并放大。她们心疼自家偶像那显而易见的落寞，并将其全数归咎于十年前那桩几乎被遗忘的旧案。视频证据确凿，加上黄晚晴亲口承认了角色的归属，这在粉丝眼中，无疑坐实了她们关于“天才少女被黑幕”、“人生被窃取”的全部猜想。


    然而，残酷的真相却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粉丝们看到的，是偶像因过往不公而流露的脆弱；而黄晚晴独自承受的，还有那份不为外人道也无法宣之于口的、源于当下偶像身份本身的重压。这份源自现实的疲惫，远比回忆中的不甘更为具体，也更为磨人。


    但沉浸在为偶像伸张正义高昂情绪中的粉丝们，显然无暇也无从洞悉这份复杂的真实。黄晚晴在直播中那几句克制而简短的回应在她们听来，字字句句都充满了委屈与隐忍。一个被资本无情碾压、被小人顶替了星途、却依旧善良到不愿公开指责对方的美强惨形象，已然在她们心中刻骨铭心。


    “我们不能让晴晴白白受这个委屈！必须让更多人知道真相！”


    于是乎，新一轮的创作**开始了。各路剪辑大手子纷纷出动，他们将黄晚晴如今在月蚀 Secret 舞台上那些魅力四射的偶像表演片段，与 A 子提供的、她十年前饰演小魔女莉莉丝时那段灵气逼人的试播集影像巧妙地混剪在一起。这些视频，有的将她过去与现在的眼神和动作无缝衔接，凸显其一以贯之的舞台天赋与表现力；有的则配上或激昂或感伤的背景音乐，将十年前那个惊才绝艳的“小魔女”与当下在地下偶像团体中坚持梦想的“晴子”联系起来，营造出一种宿命感与“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的悲情英雄叙事。


    这些对比视频和鸣冤小作文，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迅速在小范围内形成了一股小小的舆论。眼看着自家偶像的黑历史有被翻案的趋势，吴微微的粉丝们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吴微微的粉丝群体，经过多年综艺节目“情商高”、“会来事儿”人设的洗礼，早已锤炼出了一颗强大的心脏和一套娴熟的控评、反黑、撕 X 组合拳。眼见这股“陈年旧瓜翻炒”的妖风刮来，她们迅速集结起来，发起了反击。


    “哪来的十八线糊咖又来碰瓷我们微微了？十年八百年前的破事也拿出来说，想红想疯了吧？有这功夫不如多关心一下你家主子这个月工资发了没。”


    “《魔女永无岛》是什么绝世好饼吗？值得惦记十年？某些人是不是得了被害妄想症，总觉得全世界都欠她的？”


    更让她们怒火中烧的是，她们发现，吴微微和钱望舒的那一小撮但战斗力不容小觑的 CP 粉，竟然早就将《魔女永无岛》这部在她们看来是黄晚晴“受难记”的剧，当成了自家 CP 发糖的“史前巨饼”在嗑！


    在她们的解读里，吴微微饰演的小魔女莉莉丝与钱望舒饰演的正义小仙女之间，那点可怜的、程式化的对手戏，全都被打上了“相爱相杀”、“亦敌亦友”、“傲娇魔女与圣母仙女的禁忌之恋”的高光滤镜。她们甚至翻出当年剧集播出时，某些八卦小报捕风捉影写的“小魔女与小仙女戏外亲如姐妹”的通稿，作为两人“命中注定”的铁证。


    当黄晚晴粉丝带着怒火冲到这些 CP 粉的自留地理论时，得到的却是轻飘飘的嘲讽：


    “哟，这不是那谁家的粉丝吗？怎么，考古考到我们家万年老坟了？不好意思，这剧的糖我们都嗑包浆了，你们才发现啊？”


    “妹妹们，听姐姐一句劝，咱们追星呢，最重要的是开心。老盯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有意思吗？不如来我们 CP 超话看看，保准甜掉牙。还是那句话，吃点好的吧，别老盯着垃圾堆里的玻璃渣找糖吃，多寒碜啊。”


    这番劝告，在黄晚晴粉丝听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于是，一个新的、更具煽动性的论调在黄晚晴粉丝中迅速形成并传播开来：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个钱望舒是富家千金，吴微微是她的小跟班，她们俩才是一个圈子的！这俩人组的 CP，根本就是天龙人 CP！”


    “没错！她们这些有钱有背景的天龙人，自然是见不得我们晴晴这种有天赋的普通人出头的！当年换角肯定有猫腻，现在她们的 CP 粉还敢这么嚣张，不就是仗着自家主子是天龙人，可以为所欲为吗？”


    “怪不得我们晴晴这么多年一直不温不火，原来是被这些天龙人联手打压了！她们抢走了晴晴的角色，还想堵死晴晴所有的路！”


    “抵制天龙人 CP！还我晴晴公道！”


    一时间，“天龙人 CP 压制普通人黄晚晴”的说法甚嚣尘上。黄晚晴的粉丝们自动将自家偶像代入到了“美强惨但出身平凡屡遭打压”的悲情大女主剧本中，而钱望舒和吴微微，则不幸地被安排了“仗势欺人恶毒女配二人组”的角色。这场由粉丝主导的复仇大戏，显然已经朝着越来越魔幻、也越来越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我们微微能有今天的成就，靠的是她独一无二的有趣灵魂和高情商！ 那些成天在综艺里抛梗救场、调节气氛的本事，是天上掉下来的吗？是你们家那位能做到的吗？”


    “就是！我们微微的吸粉点从来都是她活泼开朗、真实不做作的性格！ 至于黄什么晴，看了直拍，不就整个一面瘫脸吗？让她去上综艺，怕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连当个背景板都嫌她占地方！”


    吴微微的粉丝们精准地抓住了她们偶像的核心竞争力——那份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多年练就的“会来事儿”和“综艺感”。她们巧妙地将话题从“十年前谁更有演戏天赋”的泥潭，转移到了“谁在当今娱乐圈更吃得开”的现实赛道。


    “说什么我们微微偷了她的人生？拜托某些人清醒一点！就算当年那个不上星的小破儿童剧角色让她演了，就凭她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难道就能一飞冲天？娱乐圈什么时候是靠一个角色就能定终身的了？多少童星出道即巅峰，之后便查无此人，这种例子还少吗？我们微微能从那种小制作走到今天，成为各大综艺抢着要的‘梗王’，靠的是她自己的努力、情商和独一无二的观众缘！”


    网络上那点意料之中的喧嚣，总会精准地扩散到某些闲得发慌的角落。这些涟漪，在深夜抵达了 HarePukapuka 的屏幕前。


    HarePukapuka，一个标准特摄厨。


    平日里，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各种论坛为了某个骑士的皮套设计究竟是“致敬经典”还是“江郎才尽”、某部战队的剧情是否“媚宅到令人发指”而与各路“同好”唇枪舌战三百回合，享受着碾压他人贫乏审美的快感。对于少女偶像这种在她看来略显轻浮和同质化的玩意儿，她了解不多，也没太大兴趣去了解。不过，作为特摄的某种延伸，她对魔法少女这类同样涉及到变身、战斗与守护的题材，也还算能纡尊降贵地抱有一份捎带着的、施舍般的兴趣。毕竟，在她看来，喊着“ムーンプリズムパワー、メイクアップ！”的月野兔和喊着“ヘンシン！”的本乡猛，在本质上……好吧，她得承认，后者在她心中的地位，大概比前者高了那么一百层楼那么多。


    一个深夜，HarePukapuka 正百无聊赖地在视频网站上闲逛，试图从一些同样闲得蛋疼的 UP 主制作的深度解析或吐槽盘点中，榨取一点残余的乐趣。


    就在这时，一个因为不小心关联了“魔女”、“变身”这种大概率是烂片诱捕器的标签，而被算法硬塞到她首页的视频，成功吸引了她的“火力”——“【考古】遗落的沧海遗珠！她本该是十年前最耀眼的小魔女！”——标题起得倒是挺耸人听闻，就是不知道内容是不是也和那些标题党一样名不副实。


    HarePukapuka 嗤笑一声，带着几分“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尬”的优越感，以及特摄厨对广义“变身英雄”题材特有的挑剔，点了进去。


    那感人的、仿佛上世纪用座机拍出来的粗糙画质，和简陋到让人怀疑是不是哪个草台班子用废纸箱搭出来的布景，倒是没让她立刻右上角点叉——毕竟，早期特摄的经费，有时候比这还寒酸。当那个最多不过十岁、饰演小魔女莉莉丝的黄晚晴出现在屏幕上时，HarePukapuka 原本百无聊赖的表情，才稍微收敛了一点。那孩子眼神中的灵气与不羁，以及远超这个年龄段大部分只会傻笑和哭闹的幼崽的表演张力，让她那颗被无数假面骑士演员神演技和棒读反复捶打过的心，罕见地产生了一丝波澜。这个小魔女，虽然设定上是反派，但那股子“老娘就是不服，你能怎地”的劲儿，倒是比某些正派主角还像主角。


    视频不长，但 HarePukapuka 破天荒地拖着进度条反复品鉴了几遍，主要还是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因为看得烂片太多导致审美降级了。评论区自然是早已沦陷，各种廉价的惊叹、不过脑的惋惜与自以为正义的愤怒像不要钱一样倾泻而出。顺着评论区那些打了鸡血一样的粉丝的指引，HarePukapuka 很快就拼凑出了那个俗套的“黄晚晴角色被吴微微顶替”的完整故事脉络。当她看到那个叫吴微微的，如今居然能凭借那种刻意到令人发指的“讨喜”人设在各大综艺里混得风生水起、被一群同样缺乏判断力的观众追捧为高情商小天使，而视频里这个灵气逼人的黄晚晴却只能在某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地下偶像团体里消耗青春时，一种混杂着“果然如此”的冷笑和“真是暴殄天物”的鄙夷的情绪，不轻不重地击中了她。


    对 HarePukapuka 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个倒霉蛋演员被关系户换掉那么简单——这种破事在哪个圈子都屡见不鲜，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黄晚晴未能出演小魔女莉莉丝，对她来说，就如同一个明明骨骼清奇、天生就该继承变身器、高喊“ヘンシン！”拯救世界的少年，却在命运的（或者说资本的）关键节点上，被某个脑满肠肥的油腻制作人或者某个只会假笑的内定货色轻飘飘地告知“抱歉，这个拯救世界的机会，轮不到你哦”一样。


    那种梦想被践踏、变身机会被如此低劣手段窃取的感觉，就像一根针，不偏不倚地刺中了她那颗自以为早已对世事炎凉麻木的心。她自己也曾无数次幻想过，如果能成为假面骑士，必定会把那些愚蠢的怪人和幕后黑手一个个帅气地踹爆。黄晚晴不能成为那个小魔女，就像她自己永远无法真正戴上骑士腰带，只能在屏幕前对着塑料小人指点江山一样，充满了无能为力的遗憾与刻骨铭心的不甘。一种强烈的、带着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移情作用，让她对黄晚晴的遭遇，产生了远超普通路人的共鸣。


    “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直接抢走了她的变身器和专属 BGM 啊！”


    那份源自资深特摄迷的、对正义执行与守护应有光芒之物的、近乎偏执的执着，在她心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