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毫无章法。


    豆大的雨点被狂风裹挟着，狠狠砸在滨海市图书馆那扇巨大的、有着百年历史的彩绘玻璃窗上，五彩的琉璃石不在散发光辉，屋外的昏暗映在玻璃上，有种诡异的缤纷。玻璃在雨珠的击打下发出沉闷又持续的噼啪声。天色早已沉得如同泼墨，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模糊不清。平日里喧嚣的城市，此刻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按下了覆盖键，只剩下雨声统治着一切。


    古籍修复室里，却亮着一盏孤灯。


    沈砚伏在宽大的红木工作台上，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他手中握着一柄细若牛毛的特制修复镊子，正小心翼翼地剥离着一片粘连在古籍页面上的、薄如蝉翼的旧衬纸。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混合了墨香与微尘的独特气味，还有一丝清冽的糨糊气息。他手边，摊开的正是那份让他头疼了近半个月的清代海防图摹本——虫蛀、水渍、脆裂的边缘，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伤痕累累。


    偌大的图书馆早已空无一人。同事小刘临走前还打趣他：“砚哥，你这‘古籍痴’的劲儿又上来了？这鬼天气，馆长都溜了，你也早点回吧，小心被雷劈着！”沈砚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头都没抬。这份摹本修复难度极高，尤其一处描绘暗礁群落的区域，纸张不仅大面积脆化，墨迹更是洇散模糊，几乎无法辨认。他总觉得这图里藏着点什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让他无法在修复出眉目前离开。


    时间在雨声和沈砚极轻的呼吸声中悄然流逝。当他终于成功揭下那片顽固的衬纸，正要松一口气时——


    “啪！”


    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随即，整个修复室，连同外面幽深的走廊，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停电了。


    沈砚的动作僵在半空。视觉被骤然剥夺，其他感官瞬间被放大。雨声更响了，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他微微加速的心跳。黑暗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方小小的天地。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工作台光滑的边沿，一丝独处黑暗的、属于社恐人士特有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丝异样。


    不是风，也不是雨带来的寒意。那是一种……更清冽、更湿润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仿佛置身于雨后的深海森林，带着咸腥，却又奇异地纯净。紧接着，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点微光。


    非常微弱，非常短暂。


    就在那处最难修复的暗礁区域上方，一点幽蓝的、如同深海磷火般的光晕，一闪而逝。快得让沈砚几乎以为是自己长时间盯着古籍产生的视觉疲劳。


    他眨了眨眼，努力适应着黑暗，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那是什么？


    不等他细想，更奇异的感觉降临了。


    那股清冽湿润的气息似乎浓郁了一些，像一层看不见的薄纱，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和手背。空气中那股因停电而略显凝滞的闷热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仿佛汹涌的波涛被无形的力量抚平，连窗外狂躁的雨声都仿佛被隔绝了一层，变得遥远而模糊。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安全感油然而生，驱散了他心头那点不安。


    沈砚愣住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气息的来源，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空气。


    “谁？”他试探着轻声问了一句，声音在空旷寂静的修复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没有回应。只有那奇异的宁静感依旧包裹着他。


    黑暗中，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沈砚维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静静地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海水气息的宁静。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稳下来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更久——


    头顶的日光灯管再次闪烁了几下，挣扎着亮了起来。骤然的光明刺得沈砚眯起了眼睛。


    光明重现，修复室里一切如常。工作台，古籍，工具……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黑暗和奇异宁静只是一场短暂的梦境。窗外的雨依然滂沱。


    沈砚甩了甩头，驱散那点不真实感，目光下意识地落回到那本摊开的清代海防图摹本上。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骤然松开。


    那处让他殚精竭虑、几乎束手无策的暗礁区域——那片脆化、洇墨、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消失的纸页——此刻竟然……完好无损？


    不，不能说完好无损。破损的边缘被一种极其精妙、几乎与原有纸张纹理融为一体的方式“连接”了起来，脆化的部分呈现出一种被温润水汽滋养过的、柔韧的质感。最令人震惊的是那些原本洇散模糊、难以辨认的墨迹线条，此刻清晰地勾勒出了暗礁的轮廓，线条流畅而稳定，仿佛一位技艺超绝的大师刚刚提笔润色过。


    这不可能！


    沈砚几乎是扑到了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页纸，凑到台灯下仔细检视。指尖触碰到那修复好的区域，传来一种微凉、湿润的奇异感觉，像是触碰到了刚刚被晨露浸润过的叶片。更明显的是，一股淡淡的、带着深海气息的冷冽水汽，正从那页纸上幽幽地散发出来，萦绕在他的鼻尖。


    这绝非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古籍修复技艺能达到的效果！没有使用任何衬纸、浆糊或化学药剂，没有任何人为操作的痕迹。它就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温柔地“抚摸”过，然后自然而然地愈合了。


    沈砚的手指微微颤抖，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片神奇复原的区域。那清冽的水汽仿佛带着生命，丝丝缕缕，缠绕上他的指尖，渗入他的呼吸。一种混杂着震惊、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蔓延开。


    窗外，暴雨依旧。而在这寂静的古籍修复室里，一个颠覆常理的谜团，伴随着深海的气息，无声地降临在沈砚的世界里。他并不知道，就在刚才那片纯粹的黑暗中，一双沉静如深海、此刻正倒映着窗外雨夜灯火的蓝色眼眸，曾在虚空中，专注地凝视过他低垂的、在微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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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