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颠簸声也逐渐小下去。与之，海浪翻涌的声音愈发明显了。


    白厄被悠扬的播报音唤醒，夏日午后阳光明媚，先前在阳光与车内冷气的加持下，他在座位上昏昏欲睡，本想眯起眼睛休息会，但却没成想真陷入浅浅的梦乡。再度苏醒之时，他已抵达此行的目的地。


    6/8 星期一


    他拎着两袋行李，从溢满冷空气的车厢离开，当一只脚踏上站台后，扑面的热浪让白厄的呼吸短暂地困难一瞬。


    被热气裹挟的感觉真不好受！白厄这样想着。


    此刻他站在站台上，仅仅是停留着这一小会，汗水就逐渐打湿了他的发。白厄四处环望着这个有些寂静的小镇，这里是他接下来几个月要停驻的地方。


    手中纸质车票锯齿的边缘摩了摩他的手心，白厄想起父亲将车票放在自己手里时的模样。那个为了钱与地位，劳碌了一辈子的男人，直到这时才抬起那沧桑的眸子，他这一生究竟有停下来好好看过他这个儿子几次？自白厄记事起，他只记得忙碌的父亲，身体贫弱的母亲，和这个沉寂的家。


    少年虽在家中无言，但在外却放得开，人缘交际样样不落，甚至还通过母亲的牵桥引线和远房表姐昔涟聊的来。他的母亲自知家中沉闷无趣，作为一个母亲，她无法让自己的孩子在苦闷中度过童年。他的孩子应当是快乐的，幸福的，无忧无虑的。她的儿子应该是羽翼丰满的雏鸟，不是在逼仄中挣扎着跃下崖壁，也不应当是在温室中退化了羽毛。她只想让自己的孩子自由的扑向广袤的蓝天。


    白厄时常会给昔涟分享自己平日里的见闻，这个表姐倒是乐于倾听，有时，连他自己都讲的疺了，昔涟却还是津津乐道地，还会反问他有没有更加详细的经历。甚至再有时，昔涟还会让他拍些日常的相片给她，各式各样的——他的学校，户外的草坪，春日的早樱，街边的小贩，喧嚣的街景，节日的人海。


    「真美丽啊。」昔涟在看过那些相片后如此评价：「这些景色，在我这的小镇可见不得！」


    「昔涟姐，你想看的话就来我这儿玩呀。」白厄的手在键盘上敲打：「虽然你们那偏僻，但是胜在安静，还有很多自然景色咧！那都是不一样的风格。」


    「嘿嘿。」昔涟回复：「行啊小白，你有时间就来我这玩！我可得好好招待你，顺便带你认识新朋友！」


    多年过去，白厄与表姐的关系并未断过，直到前几日，他们仍在互相交流。


    白厄：「昔涟姐，我可能要去找你，父亲应该和你说过了。」


    昔涟：「小白，请节哀……」


    白厄：「谢谢你，昔涟姐。」


    白厄：「母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不敢想象，在失去了她之后我该怎么办了。」


    昔涟：「小白……也许，这就是你父亲的用意。来我这边放松放松心情吧。也许这个几个月，你可以遇见什么新的事物，转换一下现在的大脑。」


    白厄：「昔涟姐，谢谢你安慰我。」


    昔涟：「嘿！别这样小白。我们什么关系？」


    白厄：「嗯！昔涟姐，我会去那好好放松的。」


    时间回到现在，白厄一边踱步离开车站，一边查看手机，上面是昔涟送来的短讯：


    「小白，行李就放在车站口粉色车的后备箱就行！然后就去玩吧！晚点我会把家里的定位发给你的！晚饭前回来就好！」


    看着带着温度的讯息，白厄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意。失去母亲的痛楚虽无法立刻痊愈，但他却依然能从身边的亲人与好友们感受到温暖的关切，这是一种慢性治愈的良药，可以慰藉心灵的创伤，虽然效程缓慢，却着实温暖。


    正值夏日午后，烈阳将黝黑发亮的沥青马路炙烤地滚烫，白厄被热得狠了，他想起来时电车上看到波光的海，想起方才嗅见海风中的咸腥，他的心底顿时有了个主意。


    海，他想看海。


    顶着发烫的阳光，白厄快步走在小镇的街上，道旁是一户户住宅，有的门牌已然锈蚀，蔓延着裂痕的石板，与潮湿的青苔隐隐透露出小镇岁月的痕迹。他的耳边时不时响起自行车清脆的响铃，链齿搅动的咔咔声。徐徐驶过的轿车将积水溅起，若不是他没有处于神游的状态，这些泥水差些将白厄淋了个透。


    握在手中的手机滚得发烫，他走到海岸边，再往前踏上一步便是松软的沙滩，白厄抬眼看着不远处的景色，那海与他的眼眸是同样澄澈的蓝。远行的海鸥正高亢鸣叫，与海的声音一齐融合。


    为了这场几月的旅行，白厄在来时特地选择了轻薄的白衬衣，将他们简单的放在一旁后便可下海游泳了。昔涟提过，小镇里的人们都很友善，白厄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会有偷盗的行为发生。


    脚踩在松软却有些发烫的沙滩上，感受着脚部被细碎的沙漫过的摩擦，稍稍有些痒，白厄这么想着。海风吹起他白色的衣摆，这个夏天燥热却又宁静，远离城市的喧闹，余下的只有自然呼吸的声音。


    海浪……鸟鸣……风声……


    还有……


    他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影，在浪潮离去后在他面前展露。与其说是潮水带来了它，不如说是潮水遮盖了它的影子。白厄开始好奇那究竟是什么，于是他快步走上前去，脚下陷入被海水浸润湿沙，但白厄并没有在乎，因为他终于窥见不知名的黑影究竟为何物。


    一双鞋子。


    很平常，没有任何特殊的，就像他可以在任何地方见到的那种。但它很干净，干净的不像一双被人使用过的鞋子，可以看出它的主人也许是一个在乎形象的家伙。白厄有些疑惑，这里看上去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为什么会突然有一双孤零零的鞋子呢？


    这双鞋子太干净了……白厄这么想着，它的主人一定很爱惜它，就这么丢掉了，它的主人一定会很难过的。于是他俯下身子，小心翼翼捡起他，就像他曾无数次那样热心肠地捡到失物，找到他们的主人。这一次，白厄也照做了。


    “喂——！”他一只手做扩音状放在脸边，大声呼唤着，整片沙滩都回响着他的声音：“有——人——吗——？！”


    “你——的——鞋——子——掉——啦！！！”


    话语全部从口中涌出后，白厄没来由的觉得口中一阵干涩，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这片寂静的沙滩只余他的回音，没有任何回应，答案仿佛是方才猜测的对立——这只是一只无主的，孤单地，被故意抛弃的鞋子。


    没有得到应答，他的心中蔓延起一股苦涩感，他再次打量着那双无主的鞋子。


    罢了……就这样带着它离开，也好比让他在这孤零零地被海浪带走好。


    心中如此想着，白厄又最后看了一眼蓝色的海。他本想在海边走走，吹吹风，哪怕用双手感受那清凉的水也好，可惜……


    他转身欲要离去，【噗通！】身后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就像是什么东西挣扎出了水面。白厄被这声音惊扰，身上地动作都僵了一番，还未等他回头，略带清冷的声音就飘入了他的耳朵。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


    白厄没料到这里真的有人，他也意识到：一定是自己方才的呼唤，才惊得这人出来回应自己，那么，他会是这孤单的主人吗？


    “我，我今天刚刚来镇子上。”白厄回头见到那人，表情顿时仓促起来。无他，那人长相太美了，下半身泡在清澈的海里，虽然窥不得正形，却隐隐能窥见纤细的轮廓。半长的发垂入颈间，颜色似是比风还要清新，再看那人的脸，几滴水珠挂在柔软睫毛上，下一秒便支撑不住地跌落。从海中来的水，最后又回到海里去。


    “今天……”他在口中缓缓喃喃这个词，那双好看的眼睛注视着白厄，目光中的探究让白厄有些发怵，“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这游泳。”白厄勉强露出微笑，使自己看起来尽量友善：“你看，这的景色多好看呀，蓝蓝的天，冰凉凉的海水，我刚刚被太阳晒得热死啦，所以想来海边凉快凉快呢。”


    “这样啊，那……那你为什么，拿着我的鞋子？”


    “鞋，鞋子……所以，这果然是你的……？”


    见对方带着疑惑的脸，白厄这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拎着那双鞋。紧接着，他有些惊惶地将鞋快速放了下来，脸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


    “真，我真抱歉，我只是在散步的时候看到了它……我以为没有人呢……就想着带走了。抱……我真的很抱歉……”


    “不，没必要。”


    “只是我刚刚下海……游泳，将鞋子放在岸边，让你误会了。”


    “下海游泳？”


    白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和他年龄一般大，衣服好好的穿在身上，虽然在浸泡后有些皱巴巴地挂在他身上，但怎么着也不像是一副游泳的模样。


    “就像你说的，天气炎热。”


    “我觉着热，就在海边游着了。水里清凉，沙滩闷热，所以便犯迷糊，这也是方才没有对你的叫喊声第一时间做回应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那，你游泳为什么不脱衣服呢？”


    白厄的话刚问出口，下一秒就见着青年突然对着自己笑。


    “唉，你果然是第一天来。就这么想想吧，如果你光着身子在海里游泳，突然来了人该怎么办？”


    “欸！”


    “你，你好聪明，我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


    “只是你没经验而已，并不是聪明什么。”


    白厄听不进去，他觉得青年说的不无道理，穿着衣服何尝不能去海里享受？


    “所以说，根本……你，你干什么？！”


    青年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白厄扑进海里溅起的水花呛住，咸水溅进他的眼睛里，但只是让他小小痛呼一声。


    “你……笨蛋吗！突然扑进海里来，一个浪把你卷走了怎么办？”


    “嘿嘿，这不是还有你吗？”


    青年的表情僵在脸上，似是没想到白厄做出这般回答，就连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的异样感也并未刺激他动作，于是沉默半晌后，他才缓缓问：“即使……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姓名？”


    “那你可以现在告诉我！”白厄笑：“我是白厄，很高兴认识你。”


    “……阿那克萨戈拉斯。”


    “这个名字也太复杂了。”白厄撇了撇嘴：“就叫你那刻夏吧。”


    “阿那克萨戈拉斯。”


    “那刻夏！这里的水好凉快！怪不得刚刚你都不理我，现在泡着泡着，我也要在里面睡着啦。”


    被白厄无视的那刻夏幽幽地注视着他，但显然前者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内。海水的清凉洗涤了他身上的燥热。如果可以，白厄想永远泡在这片宽广的海里，被自然的白噪音治愈心灵，抛却那些杂念，就这样与自然融为一体……


    那刻夏见白厄面色平静地浮沉在海面，想要暗讽几句的**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所以他就这样注视着白厄，眼神中莫名地情绪泛滥起来，比平静的海更加汹涌，直到它们差些克制不住地从他孱弱的身躯内溢出前，那刻夏才意识到了不妥。趁着白厄没有发觉，他快速闭上眼睛，再度睁眼时，瞳孔内剩下的只有平淡的湖泊。


    白厄将全部的身体放松，这样他就可以在水的浮力作用下漂浮在水面。海像一个夏天的摇篮，将丧母的孩子轻柔地拥入自己的身体，用浪作为风，轻轻晃动孩子的身躯，就像悉心的母亲呵护着被噩梦侵扰的孩童入睡一般。轻轻晃荡的水波在白厄的指尖，在白厄的脑后，像是母亲助眠的按揉，白厄开始感到困倦，倦意开始侵蚀他的意识，他好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安宁了，甚至连太阳也无法阻止他入眠。


    “……白厄……白厄？”


    那刻夏在呼唤少年两遍无果后，才意识到他真的睡去了。少年昏睡过去的模样恬静，那刻夏沉默地注视着他，两人之间就这样静默无声，只有海水在说话。就在那刻夏想着，他会一直这样等到黄昏，等到太阳烧红天空白厄才会醒来时，几丝差些被吹去的呓语，顺着海风，荡过他的耳边。


    “母……亲……。”


    少年的声音里满是思念，带着眷恋和不舍的哽咽是那样悲伤，那刻夏的眸子动了动，神情也由方才的冷淡转变为动容。他注视着白厄，但神色已变得复杂……怜悯？算不上。关切？似乎也并不正确。那刻夏知道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他看着现在的白厄，看着少年蹙紧眉头，不似方才的宁静，看着少年眼角闪过的泪光，仿佛在梦里他也未能得偿所愿。


    时间转瞬而逝，落日已经将天空染成绯色，在脱离梦魇的第一瞬，白厄便撞入了那刻夏忧郁的双眸中。但很快，只是一瞬，在发觉白厄醒来后，那刻夏迅速调整好了表情，温暖的眼此刻又重新凝冰，恢复了那副冷漠的样子。


    白厄眨眨眼，看着火红的天，他刚刚清醒，脑子还未完全醒转。


    “天色不早了，白厄，你不回家吗？”


    “回……家……？家……”


    白厄瞬时清醒：“谢谢你提醒我，那刻夏！！昔涟一定等我很久了！”


    他一边说着，没顾着那刻夏的表情，一边挣扎着从水里站起身子，跑到岸边后，他又回头看向站在海里的那刻夏：“真抱歉啊那刻夏，我刚刚睡着了，没能和你多聊聊……改天再约怎么样？哦对了，你的鞋子……我就放在这了。这次，可别把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白厄说完，见那刻夏半天没有回应，于是抬起头，想知道那刻夏是否听到了他的话。


    那刻夏的身后是即将落下的太阳，夕阳的昏黄晃的白厄有些睁不开眼，青年站在暮光下，白厄看不清那刻夏的表情，却听到了他的回应。


    “我知道了，谢谢你，白厄。”


    于是，他们就这么告别。


    “嗯，那就明天见啦，那刻夏！”


    “明天见，白厄。”


    白厄很满意在这小镇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他一边朝着来时的路离开，心中是止不住地窃喜，他打算回去同昔涟好好炫耀一番。一股强力的**突然出现，促使他回头。


    于是，他回头看。


    他看到远处小小的黑色影子仍然伫立在那，就像他离开的那样。


    黑色的影子像一根弯曲的木头，虽然摇摇欲坠，但如紧埋入沙床一般，从未被海水冲倒。


    不过，白厄再没有去思考那些，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黑色孤单的影子，然后转身离开了。


    无论是身边的海风，路旁老旧的电线杆，还是归巢的候鸟。


    一切于白厄而言，这些新鲜的事物，都预示着他新生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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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6月8日 天气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