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雪
作品:《折夏》 「至少,我还曾触碰过微光。」
“陈远安,我要转学了。”
陈澈此刻脸上的神情淡漠,看不出一点留恋的痕迹。
“不行!我不同意!你不能走,你是不是…骗我的,我很容易上当的,你…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说的……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相比于眼前人的淡定,陈远安自己的失态却显得尤为粗鄙。
“陈远安,我们以后…别再联系了吧。”他冷淡地开口,仿佛只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语。
“我不同意!为什么是你走!是不是我爸跟你说的,你不用听他的……你不要走…你不能走!”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十分吓人,可从没有见过这副样子的陈澈,也觉得面前人的陌生。
“陈远安……不是他说的,是我自己要走的,不是他让我走的。”陈澈此刻的辩解就仿若一场无力的审判,因为没有了任何说辞,只剩下苍白的无力。
“不会的,你没有理由要走的……我们明明马上就毕业了,怎么就要转学了…我们说好的…一起去考同一所大学,你说过的,你答应过我的…你不会走的……”
他此刻颓废的样子很滑稽,一米七几的个子靠着床位,却迟迟没有坐下,大概是强撑着站立,所以腿酸也不值一提。
这是他们道别时的场景,是长夜漫漫的尽头。
此刻的陈澈坐在公交车上,可脑子里却发着呆,好像在思索什么事情。
那一路本以为十几分钟车程,却开了好久,从一个人的十五岁,开了十年。叫人以为那不是车程,而是开了十几年的回忆与经历……
下一站,明川站——
大巴车盘踞行驶在绿油油的街道上,四周的长风声不绝于耳,呜呜地向明川市的方向行驶。
两个看着像是刚刚成年的男生坐在座位上,陈远安脑袋瓜轻轻的靠在陈澈的肩膀上,从他身上汲取着一丝丝熟悉的温暖。
年纪稍大些的男生低头看着肩膀上的陈远安,从他眼中读出了厚重的不安。用手轻轻的摸着他的头,温柔的安抚着他弟弟那颗脆弱而敏感的心脏。
“哥,今天是情人节。”陈远安率先开口说道。
他脸上的高兴不似作假,难过和伤心也是。
“嗯,生日快乐……陈远安,以后每个生日,我都会陪着你,我们一刻也不分离,一刻也不。”
少年的誓言总是来也快去的也快,但不似从前。十六七岁的少年总是把自己代入进小说的情节,将这份无法述之于口的爱意,困于心底,从此不见天日。
这是陈澈第三次来到这个地方,车窗外的风景令他感到恍惚。
秋银杏依旧飘落,杂乱地飘絮在地上,多的扎眼,黄的刺人。像花一样的期间,十分短暂,上一次见还是在立夏,可专眼却已经到了寒秋。
陈澈当时还是一个小骇子,甚至还不叫陈澈。作为一个普通甚至贫困家庭,局住在明川的一个角落胡同里,在那里生活着。
夜霜深重,妈妈会给他讲故事,一遍一遍地抚着他的额头,轻柔的声音如泉水般拂过耳畔。父亲会带他上街买糖葫芦,车来车往的街头,喧闹声如雷贯耳。
日子就这样平凡、一天一天的过去,仿佛一切都会这样延续下去……直到一次变故,一场车祸,让小小的陈澈在他生日这天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不,是两个人。
那天晚上,父亲为了给他过生日,很早很早就预定了一个对他来讲十分巨大的一个蛋糕给他。
他很高兴,很开心,像是提前过了年一般。
他不喜欢独自度过漫漫长夜,一点也不喜欢。
当晚,月深霜重,道路上漆黑一片,自行车上打着如同萤火虫发光般的微弱光芒,上夜班的沈阙安为了给儿子过生日便早早的请了假,拎着蛋糕,朝家的方向驶去。
在胡同的路口,一辆失控的货车突然毫无征兆的向他袭来,沈阙安和蛋糕一起翻落在地,车祸现场凌乱不堪。大货车撞上路边的电线杆上,浓烟在空气中弥漫。车前挡风玻璃破碎,玻璃渣散落一地,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他扑腾着身子,顾不上自己身下的血流如注,伸着手想要去触碰,触碰着遥不可及的微光。
手臂悬在空中,指尖因发力而颤动。
可最后,什么也做不了,手臂弱弱地垂了下去,双眼大睁,却再也无法看见这一缕微光,再也无法去触碰到…这一缕微光。
在家等候多时的陈澈开始便有点不安,身上泛起一层冷汗,眼皮不停的跳着,似乎是像预料到了什么一样,慌乱而无措。
当母亲接到一声急促的电话铃声时,一阵眩晕感扑面而来,让他心中的不安得到了验证。
直到母亲带他来到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迎面扑来,她和他顾不上这么多,只想着跑,跑到那个男人的面前。
王念婉看着早上还是活生生的人,他仅仅只在转眼间,便变成了不能再说话的,冰冷的尸体……
她受不了打击跟别人跑了,只留下了陈澈一人。
十几年后,当他看着面前笑的陈远安,便想起了那个寒冷的筒子楼,刺骨的楼梯和那个救了他命的弟弟,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未来和家庭不是那样支离破碎。
十几年前,明川市的一个小区楼道让两个小家伙相遇在一起。
陈澈那时已经没有了名字,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就成了一个可怜的流浪儿,小时候的记忆也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知道自己是一个没人管的小男孩。
他常在街上游荡,睡过桥洞、垃圾桶,和野狗抢过食,做过乞丐,捡过垃圾。他一个小男孩就这样在一个城市里苟延残喘的活着。
在他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里,虽有好有坏,但他似乎天生对他人便充满了敌意,他无法去了解他人对他的看法,即使有好人出现,他也会充满敌意地向他看去,时刻准备着攻击。
在他的眼里,世上只有坏人。他们只会嫌他脏,老远便绕着他走,或者像看到什么晦气的东西一样将他踹开,向他吐唾沫,用石子扔他。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自己只是一个世界的配角,他觉得自己只需要做的是垂死挣扎过后,安静的等待死亡。
但他却并不是想那么残喘的活着,他需要拥有一个家,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让他早已忘记了家的味道,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当他看见那些生活在蜜里的孩子他还是会露出本能的羡慕,但他知道他永远无法拥有。
他也知道自己的路十分坎坷,生活那充满“希望的光芒”在他的眼中逐渐黯淡,时光流逝迫使他拼命的想长大。他害怕苦日子,他会用捡垃圾的几块钱去买几颗糖,蹲在马路牙子边上吃着。
可后来他发现,凡事通过便捷手段的快乐一定会带来极大地痛苦,而那存在在生活中的痛苦并不会带来那种深层的快乐,那种快乐是璀璨的一种幸福,这种快乐会让他将乐子放大,并且快乐很久。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就来到了一年冬天。
明川市的雪在秋天就会露出影子,天也会渐渐的变冷了下来。他会溜到别人家门口,在大门后边度过寒冷的一夜。
如果运气好的话,一些好心人家看见他这么可怜的小家伙,可能会分一个馒头让他填饱肚子。就这样陈澈便半死半活的度过了半个冬天,直到一天夜晚……
冬天的晚上灯早早的亮起,一闪一闪的,将人的身影拉长。他在街上走着,身上穿着一件像是别人丢弃的破衣服,背上背着一个洗的发白的布袋。他找寻着一个地方居住,背上的瓶子摇摇晃晃,显的他更加的单薄。
他走到一个小区拐角处的胡同,那里的灯全灭了,没有一点光亮,胡同深处更是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动静,也看不清一点东西。
陈澈经常在这种地方躲藏,就算再危险,他也根本不害怕,似乎对这种地方很有安全感。好像躲在里面就没人看见他的不堪。
他逆着不远处的路灯,向里面走去,慢慢的走近筒子楼口,走到一层楼梯间便放下了自己的物品躺在地上准备休息。
但这天的风似乎比任何一天都要寒冷,天慢慢的下起了雪,大小不一的雪从风口灌了进来。
天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陈澈便不再躺在地上,他将自己蜷缩在楼梯的角落,用自己捡来的衣服把自己裹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快要冻死了,他又冷又饿,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破碎,迷迷糊糊间他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陈远安下了晚自习回家,手上拿着一根滋滋冒油的烤肠,在冰冷的冬天显得十分舒适。
然而当他回到家看见角落一个流浪儿将自己蜷缩在一起,身上是残破的衣服。他并不想多管闲事,像这样较为落后的地方,经常会出现一些没人疼,没人要的小家伙。
而且他自己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如意,他妈死了,他爸娶了个后妈,像这种个把月总能看见的流浪儿,过一阵子差不多也就死了。自己也爱莫能助。
陈远安大步走到门口想开门回家。
可是当他看到陈澈微弱的颤抖着的时候,心中却犯了难,他不是那种狠心的人。
当他妈妈还在世的时候,他总是和妈妈和爸爸就说要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那时的他可开心了,像是一只开了屏的孔雀一样,见到谁都唠一句。
可事不由人,他的妈妈死了,父亲再娶,他再没叫过一声妈,也不再渴望失而复得的亲情。
于是,当他看见角落里那个可怜的孩子时,那一瞬间他便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
楼道的风似乎越来越大,他们站的很近,却听不见一点声音。
陈澈不知是被风声吵醒了,还是窗外萧瑟的寒风将他冻醒了。他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那深色的眼眸好像星星一样,与正在看自己的陈远安对视在一起。
他害怕的看着陈远安,像是一只凶狠的小狼崽子,整个人紧绷着。
陈远安注视着陈澈。但寒冷的风还是让他明显的哆嗦了一下。
外面的温度低的吓人,陈远安看着眼前的男生,身体好像已经坚持不住了,他眼睛沉沉的,也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手不自觉的朝陈远安伸去,声音带着哭腔,结结巴巴的叫着面前的男人。
“你……”
“能不能…救救我”
熟悉的感觉,从他听见陈澈的声音起,一切就有了定夺。
好久以前,他们曾相见。
陈远安看着向他伸过来的手,将它一把拉住,凌乱的寒风似乎能刮入人的骨髓,让他的双手明显瑟缩了一下。
他的皮肤透着冰凉,冷的血液好像已经凝住,不再流动一般。
陈远安知道自己是心软了,他看着陈澈冻僵的身体,眼睛里还飘着细碎的泪光,像是一片雪花一样。
那年头谁家也不是个有钱的主,陈远安一家也只是父亲赚了些大钱,所以当了个小少爷的名号。
陈远安将他抱进了家门,他的体重很轻,像气球一样。
正想着,他吸了吸鼻子,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酸酸的牛肉汤的味道。
他将陈澈抱在沙发上。他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鼻子时不时地抽着,呜呜的喘着气。
锅中的番茄牛腩的香气像是长了脚,将他俩都腌制上了一股好闻的肉味。陈远安闻着扑鼻的香气跑到窗前把窗户小小的打开了一条缝。
香气顺着缝隙跑了出去,在黑夜下点缀着星星一样的水汽。
屋子里暖暖的,让陈澈原本冻僵的身体都慢慢变得的暖和了起来。
陈远安走到厨房,看着锅中的牛肉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他便想用勺子捞了一勺先尝尝。
“嗯,还行。”他评价道。
陈远安盛了一碗,随后向那个孩子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待陈澈落座后,陈远安把勺子递给他,他嚼着陈远安送进来的牛肉,视若珍宝一样的将它抵在一边,腮帮子鼓鼓的,像是一只小仓鼠一样,认真的嚼着嘴里的牛肉。
陈远安看着陈澈那认真的劲,仿佛让他感觉陈澈似乎在做一张非常高深的数学卷子一样,让自己咧着嘴看着他。
“好吃吗?”陈远安问他。
“好吃……”陈澈弱弱地回答道。
他对于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感觉不可思议,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上了天堂。
可眼前陈远安的声音,哪怕和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少年相差甚远,可还是一眼就让他们认出了彼此。
“陈远安……我找到你了……”他双手环抱住了陈远安的脖子,紧挨着头,像是重逢时的欣喜溢出了许多。
“啊?我好像不认识你吧?”陈远安疑惑的说道。
他自己也不太能记得起来眼前人的名字,但从他的五官、肢体动作还是能感觉出来,眼前人就是好久以前见过的那个好人。
但因为那一年母亲的离世,所以他对那个美好夏天的记忆,也所剩无几。
“你还记得我吗…好久以前,你给过我你的香囊,你说是你妈妈给你的,我珍藏到现在。”
陈澈口中的那个香囊,它现在还静静矗立在那个白色袋子里。
“我记不太清了,可我知道,你是好人。”
他说了一句,没有理由,也没有逻辑的话。
窗外的雪已经停下了脚步,月落刚好挂在墙头与瓦片上细细的雪光遥遥对望。
路上的灯光隐隐的闪烁着微弱的光线,让整个胡同沉沉的睡去,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只剩下了一家灯火灿烂亮着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