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天上班的日子

作品:《在阿努比斯手下讨薪的日子

    死亡,像一块浸透了尼罗河淤泥的粗布,沉甸甸地、湿漉漉地捂在陈皎的口鼻上。意识,这团飘忽不定的磷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沉重中徒劳地挣扎、明灭。他最后的感官记忆,是浑浊河水呛入肺腑的灼痛,还有……还有岸上那些模糊扭曲的面孔,发出刺耳的、混合着恐惧与残忍快意的喧哗。


    “亵渎!太阳神化身的尊严不容玷污!”


    那尖利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青铜针,再一次刺穿他混沌的思绪。


    真**冤!陈皎的意识在虚无里忿忿地啐了一口。他不过是想把那个镶满孔雀石、沉得要命的青铜油灯挪开一点,免得绊倒——谁让那趾高气扬的贵族老爷非得把脚丫子伸到他刚擦干净的地板上?结果手一滑,油灯“哐当”一声,好死不死砸中了那只穿着金凉鞋的尊贵脚趾头。就为这,第二天就被拖到河滩上喂了鳄鱼?这埃及的“人权”,简直比莎草纸还薄脆!


    憋屈!这穿越,开局即终局,堪称史上最速扑街传说。他陈皎,一个根正苗红、刚熬过期末考打算在历史长河里浪一浪的普通男大学生,还没来得及在尼罗河畔搞点小发明小创造走上人生巅峰,就栽在了一只脚趾头上。这叫什么事儿?


    意识在粘稠的虚无里又沉浮了不知多久,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突然被撕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流包裹了他。它不温暖,也不寒冷,没有味道,却带着一种绝对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洁净感,仿佛能涤净一切属于尘世的污浊。紧接着,是光。


    并非太阳那炽烈得能灼伤视网膜的光芒,也不是月光那种清冷的辉晕。这光,是纯粹的,寂静的,像亿万颗尘埃大小的星辰同时点亮,构成了一条悬浮在永恒夜幕下的、微微泛着银蓝辉光的通道。光无声地流淌,汇聚成脚下实质般的路径,延伸向一个无法窥测的尽头。通道之外,是深不见底的、连星光都无法穿透的绝对之暗。


    黄泉路?


    陈皎的意识打了个激灵,像被冰水浇透。这念头一起,那银蓝的光流仿佛感知到了他的存在,微微波动了一下。前方,那绝对的黑暗深处,某种庞大得超出理解的存在感隐隐传来,带着审判的威严与终结的寂静。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终极归宿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要将他的意识碾碎。


    转世投胎?再被塞回某个未知的子宫里,重新经历一遍啼哭、长大、考试、社畜、然后说不定又因为左脚先迈进金字塔而被砍头?不干!坚决不干!


    打工!必须打工!在哪打不是打?给神打工,听着就比给黑心资本家007有前途!


    这念头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一块巨石,瞬间激荡起强烈的求生……呃,求“工”欲。陈皎的意识体猛地向前一“扑”——尽管在这没有实体的空间里,这动作更像是一股意念的猛烈凝聚。他不再是被动地被那光流牵引,而是主动地、甚至带着点蛮横地逆流而上,朝着那庞大威严感传来的方向“冲刺”。


    越往前,那寂静的光辉越是盛大,通道也似乎在无形中拓宽。终于,前方不再是纯粹的黑暗与光流,景象豁然开朗。


    脚下坚实的银蓝光路延伸至一片难以想象的广袤原野。那不是人间的沃土,目光所及,无边无际的、散发着柔和银白光泽的芦苇,高大得如同丛林,在无风的空间里静谧地矗立着。每一根芦苇的穗子,都像是凝固的细小星辰。更远处,一条由无数缓慢流淌、散发着幽蓝或暗金光芒的“光点”组成的浩瀚河流,无声无息地蜿蜒向永恒。那是亡灵的队伍,是灵魂汇聚的冥河,其静谧无声的流淌,却蕴含着比尼罗河洪水更磅礴的威压。


    就在这芦苇原与冥河的交界处,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由某种非金非石的黑色物质构筑的……“建筑”。它宏伟得如同山峦,线条却异常简洁冷硬,充满了绝对的几何感,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冰冷气息。无数细小的、散发着微光的“溪流”——那是更密集的亡灵队伍——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沉默地汇入那建筑底部巨大的入口。


    而在那宏伟建筑入口前,一个身影清晰地伫立着,成为了整个寂静世界的绝对焦点。


    他异常高大,身形挺拔如沙漠中千年不倒的岩柱。上半身是近乎完美的人类男性形态,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覆盖着深蜜色的皮肤,在周围银蓝光辉映照下,泛着冷硬金属般的质感。一条宽大的、由纯黑羽毛编织成的短披肩,斜斜披挂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羽毛的尖端流淌着幽暗的微光。


    然而,自腰部以下,却并非人类的双腿,而是属于一头矫健雄壮的胡狼——浓密顺滑的黑色毛发覆盖着强健的肢体,爪尖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稳稳地扎根在银白色的光晕地面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部,那是一颗威严的胡狼头颅,线条硬朗而古老,覆盖着同样深黑色的短绒毛。一双眼睛,是两团熔融的黄金,瞳孔深处仿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此刻正毫无波澜地注视着陈皎这团不按规矩排队、横冲直撞而来的意识体。


    他手中握着一柄比人还高的权杖,杖身是乌沉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木,顶端则是一枚巨大的、纯净无瑕的黄金圣甲虫雕塑,在寂静的光中散发着沉重而内敛的威能。无形的压力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比尼罗河畔正午的烈日更让人窒息。那是神祇的威严,是死亡本身的具象化。


    阿努比斯。冥界的引渡者,心脏的称量者,亡者的守护神。


    陈皎的意识体在距离那巨大胡狼神祇几步之遥的地方猛地刹住,几乎能“感觉”到那目光穿透了自己无形的形态。恐惧?敬畏?有,但不多。更多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光脚不怕穿鞋的横劲儿,混合着强烈的、近乎滑稽的求职冲动。


    他顾不上欣赏这黄泉奇景,也顾不上对神祇表达应有的敬意。意念疯狂涌动,努力地“凝聚”着,试图在这没有形体的空间里,模拟出最诚恳、最专业的姿态。


    “尊贵伟大的阿努比斯阁下!”一个清晰无比、带着点年轻人特有清亮感的意念波,带着十二万分的热情,直接“投射”向那沉默的神祇,“打扰您宝贵的工作时间,万分抱歉!但鄙人陈皎,勤勉踏实,吃苦耐劳,精通多种技能!看到您这里业务繁忙,秩序井然,但想必也亟需人手提升效率?不知贵司……呃,贵神殿,是否还招聘临时工?薪资待遇好商量!五险一金没有也行!主要图一个学习进步,为冥界建设添砖加瓦!”


    意念发出的瞬间,陈皎甚至模拟出了微微鞠躬的动作,尽管无形的身体只是意念中晃了晃。


    阿努比斯那覆盖着黑色短绒毛的胡狼头颅,极其细微地侧动了一下。它的眼眸中,那冰冷的火焰似乎凝滞了一瞬。无边的寂静笼罩下来,连远处冥河那浩瀚的灵魂光流都仿佛停滞了。这突如其来的“求职申请”,显然超出了这位古老神祇处理亡灵的常规流程手册。


    权杖顶端的黄金圣甲虫,微不可察地流转过一丝光芒。


    一个宏大、低沉、仿佛无数砂砾在青铜器皿中摩擦共振的声音,直接在陈皎的意识核心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则重量,震得他无形的意识体一阵发飘:


    “凡尘之灵,汝已步入永恒的寂静之境。此地唯有审判与度量,称量汝心之轻重,裁定汝魂之归途。忘却尘世之妄念,循队列而行,静候汝之终局。”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尼罗河水,兜头浇下。循队列?静候终局?那就是排队等投胎呗!


    “哎呀,尊敬的阿努比斯大人!”陈皎带着一种自来熟的急切,甚至试图模拟出搓手的动作(当然还是无形的),“您说的在理,审判称量,秩序井然,这流程设计得非常科学严谨!但是呢——”


    他意念一转,像变戏法似的,“凝聚”出一个半透明、发着微光的小本本虚影,悬浮在自己“面前”,还煞有介事地模拟出“翻页”的动作。


    “但是呢,效率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哦不,在您这儿,时间就是……呃,灵魂的吞吐量?”他意念翻动着那虚幻的小本本,语速飞快,“您看啊,根据我这初步观察和严谨计算(其实全靠瞎蒙),您这一条队列通道,平均每分钟通过的灵魂流密度大概是……嗯,算它二十个好了。一天二十四小时,扣除必要的休息维护时间……算您工作十六小时?那一千九百二十个灵魂!四舍五入,日均KPI也就一千二左右吧?”


    他顿了顿,意念“小本本”上还模拟出几个潦草的数字符号,然后“啪”地一声合上本子,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惋惜:


    “太低了!简直是对您这宏伟神殿和先进流程的极大浪费!您想想,那么多嗷嗷待审……呃,静静待审的灵魂,在芦苇原排着队,那得排到猴年马月去?积压的卷宗得堆成几座大金字塔了?这严重影响了冥界的灵魂周转效率啊!要是能优化一下流程,引入点现代化……哦不,是科学化的管理手段,比如合理排班、分区域受理、甚至搞点自助称量机什么的,翻个倍绝对不成问题!”


    陈皎意念翻飞,越说越“激动”,无形的身体甚至模拟出在空中“飘”了半圈的姿态,试图全方位展示他的“优化方案”。最后,他猛地“定”在阿努比斯面前,意念充满期待地“聚焦”在那张威严的胡狼面孔上:


    “所以,您真的不考虑一下?临时工就行!我上手快,学习能力强,保证不给您添乱!帮您把这KPI提上去,让亡魂流转更丝滑,您也能早点下班……哦不,早点处理完公务休息不是?”


    死寂。


    比冥河最深处的淤泥还要粘稠的死寂,沉沉地压在陈皎无形的意识体上。


    阿努比斯如山岳般的身躯纹丝未动。熔金的眼眸中,那冰冷燃烧的火焰似乎凝固成了两团亘古不变的黄金雕塑。覆盖着黑色短绒毛的胡狼耳廓,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权杖顶端那只象征着重生与太阳的黄金圣甲虫,在寂静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斑。


    陈皎那无形的“小本本”和激动的“肢体语言”,似乎都撞在了一堵无形而厚重的、由无数个世纪积累下的神职规则所构筑的壁垒上,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完了?陈皎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拍马屁拍到马腿上,算盘珠子崩到神脸上了?看来这编制是没戏了……他意念里的小人已经开始垂头丧气地收拾虚拟铺盖卷,琢磨着待会儿排队是排左边那条看起来短点的,还是右边那条看起来亡灵质量高点的队伍。


    就在这时,那宏大低沉、带着砂砾摩擦质感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意识核心响起,比之前更加沉重,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秤砣坠下:


    “汝之所言,妄测神职,扰乱秩序。”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纯粹的、冰封般的陈述。


    陈皎心里哀嚎一声,完了完了,这下怕不是要罪加一等,连投胎成人的资格都没了?意念小人已经开始脑补自己变成尼罗河鳄鱼粪便的悲惨未来了。


    然而,那声音并未停下,而是继续道:


    “然……”


    一个“然”字,让陈皎那无形的意识体瞬间“绷直”。


    “……积压之务,确有其事。”


    阿努比斯熔金的眼眸,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一眼那宏伟神殿入口深处。陈皎顺着那目光的“感觉”望去,才惊觉那入口内的空间似乎远比外面看到的更加深邃庞大,无数由幽暗光芒构成的卷轴——想必就是记录着亡者生平与罪孽的文书——堆积如山,几乎要触及那非金非石的高耸穹顶。一些散发着微弱光芒、形态模糊的“灵体”在其中缓慢地穿梭、搬运、整理,动作带着一种被永恒时光浸润过的迟滞。


    那景象,像一座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巨型图书馆,塞满了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档案。


    “随吾来。”


    三个字,言简意赅,却重逾千钧。


    阿努比斯并未再看陈皎,胡狼形态的下肢迈开步伐,沉稳地转身,走向神殿一侧一道相对不起眼的、由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的侧门。那扇门在他靠近时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一条相对狭窄、光线更加幽暗的回廊。


    成了?陈皎的意念小人差点蹦起来欢呼。他赶紧收敛起那点得意忘形,努力模拟出一种恭谨顺从的姿态,无形的意识体“嗖”地一下飘了过去,紧紧跟在阿努比斯那覆盖着浓密黑毛的、强健的胡狼后肢旁。那步伐踏在光晕地面上,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震动灵魂的韵律。


    穿过黑曜石门,步入回廊。空气瞬间变得更加凝滞,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混合了尘埃与漫长时光的气息。回廊两侧的墙壁高耸,材质依旧是那种非金非石的冰冷黑色物质,上面没有任何壁画或雕刻,只有绝对光滑的平面,将回廊尽头唯一的光源——一盏悬浮在空中的、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灯盏——所发出的冷光反射回来,在墙壁上投下他们长长的、扭曲晃动的影子。阿努比斯沉默高大的身影在前,陈皎无形的意识体紧随其后,像一抹微弱的幽光追随着巨大的阴影。


    回廊尽头,又是一道门。阿努比斯手中的权杖微微一顿,杖尖轻轻点地。无声地,门滑开了。


    一股混合着古老羊皮、干燥莎草纸、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陈皎的视线瞬间被填满。


    房间巨大得超乎想象,甚至比外面看到的审判大厅入口更显空旷深邃。但此刻,这空旷却被彻底地侵占。


    卷宗。


    无穷无尽的卷宗。


    它们不再是入口处看到的那些朦胧光卷,而是无比“真实”地堆积在这里。有的是用泛黄、边缘磨损严重的厚重羊皮制成,用漆黑的墨汁书写着奇异的象形文字;更多的则是用干燥的莎草纸卷成筒状,用亚麻绳捆扎,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埃。这些卷宗堆积如山,一座连着一座,从冰冷的黑色地面一直垒砌到遥不可及的高高穹顶。它们形成了一道道陡峭的峡谷,只在中间留下狭窄的、仅供一两人通行的蜿蜒缝隙。空气仿佛凝固了,光线被厚厚的尘埃和堆积的卷宗吸收、阻隔,只有几盏悬浮在极高处的、燃烧着同样幽蓝火焰的灯盏,投下微弱而惨淡的光芒,勉强照亮峡谷底部那方寸之地。无数微小的尘埃颗粒在这惨淡的光柱中缓缓沉浮。


    这里没有穿梭的灵体,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被遗忘的死寂。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这些承载着无数亡魂过往的文书,在无声地诉说着永恒的积压。


    阿努比斯停在一座相对较低的卷宗山丘前。他熔金的眼眸扫过这令人绝望的景象,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权杖再次点地,发出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笃”的一声。


    随着这声轻响,陈皎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笼罩了他那无形的意识体。这股力量温和却不容抗拒,像精确的刻刀在他虚无的存在上雕琢。


    光芒,由无数细密的银蓝色光点构成,从他意念的核心处涌现、流淌、勾勒。先是模糊的轮廓,然后迅速变得清晰、稳定。他“看”到了自己伸出的手——不再是意念,而是实体的、带着年轻人特有修长骨节的手,皮肤是健康的暖白色,在幽蓝光线下显得有些奇异。他低头(他有了“低头”这个动作!),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一件干净的、略微泛旧的白色棉质T恤(上面甚至还有他穿越那天不小心蹭上的一点蓝色圆珠笔印!),一条深色牛仔裤,还有一双……呃,沾满了尼罗河滩淤泥的帆布鞋。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温热而真实,熟悉的鼻梁高度,下颌的线条……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因为震惊和激动而微微加快的心跳!


    “我……我这是……”陈皎张了张嘴,声音不再是意念的传递,而是真实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声波振动在凝滞的空气中响起,甚至激起了一点微弱的回声。这久违的、属于物质世界的触感和声音,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汝之形态,便于行事。”阿努比斯低沉的声音在巨大的卷宗峡谷中回荡,不带丝毫解释的意味,纯粹是陈述事实。他那熔金的瞳孔转向陈皎刚刚凝聚出的实体,目光锐利如秤杆上的准星,精准地落在陈皎的眉心。


    瞬间,一股庞大而冰冷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尼罗河水,汹涌地灌入陈皎新生的脑海!


    不是文字,不是图像,而是最本源的“认知”和“规则”。象形文字的构造法则、读音规律、表意逻辑……无数字符的笔画如同活了过来,在他脑中自动拆解、组合、演化。莎草纸卷的年份辨识方法——通过纤维的色泽、尘埃的附着状态、甚至那古老时光留下的独特气息。卷宗分类的核心规则:根据亡者的身份(贵族、祭司、平民、奴隶)、死亡地域(上埃及、下埃及、努比亚、利比亚……)、死亡方式(自然、疾病、战争、刑罚、意外)、以及最重要的——生前罪孽的主要性质(亵神、谋杀、盗窃、谎言……),编织成一张庞大而精密的分类之网。


    这信息洪流冲击得陈皎眼前发黑,新生的实体大脑仿佛要被撑爆。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一座由泛黄羊皮卷堆砌成的、摇摇欲坠的山才勉强站稳。指尖传来羊皮卷那特有的冰凉触感,带着陈腐的气息。


    “呃啊……”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信息过载带来的眩晕感。几秒钟后,信息洪流才平息下来。


    “懂了!懂了!”陈皎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新得的手脚,脸上瞬间焕发出一种近乎亢奋的光彩,仿佛眼前堆积如山的不是亡灵的枷锁,而是等待他征服的金矿。


    他搓了搓手,目光炯炯地扫过身旁那座羊皮卷小山,又看向不远处一堆用粗糙亚麻绳捆扎、落满厚厚灰尘的莎草纸卷。


    “莎草纸,边缘有火烧焦痕,纤维明显灰败……嗯,来自下埃及干旱区域,死亡时间在尼罗河泛滥季之后……看这捆扎手法,平民阶层。罪孽气息……”他凑近一点,鼻翼微动,新获得的本能让他似乎能“嗅”到卷宗上残留的微弱信息,“……主要是谷物计量欺诈?啧,小奸商。”他飞快地判断着,然后目光转向旁边几卷用精细金线捆扎、散发着微弱没药香气的卷宗,“这个……上埃及底比斯,祭司阶层?死亡气息里带着神庙熏香……罪孽是……嗯?挪用祭祀供品?胆子不小!”


    他一边自言自语,语速飞快,一边手脚麻利地开始动手。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几卷平民的莎草纸卷,又从那堆祭司卷宗里精准地挑出两卷,然后目光扫视,迅速锁定了不远处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那里似乎被初步规划为“经济类轻罪区”。


    “这边!放这边!”他抱着卷宗小跑过去,将它们整齐地码放在一个用废弃石板临时充当的“书架”旁。动作虽然因为新得身体还有些生涩,但那份热情和效率感几乎要冲破这死寂的卷宗峡谷。


    阿努比斯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如同一尊亘古的黑色玄武岩雕像。目光追随着那个在卷宗间灵活穿梭、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年轻身影。陈皎那件在现代街头再普通不过的白色棉T恤,在这由古老羊皮和莎草纸构筑的、弥漫着永恒尘埃的幽暗背景里,像一面不合时宜却又异常醒目的旗帜。


    “这个!明显是战死的士兵,武器都画在卷轴边上了……应该归到‘暴力冲突死亡’区,等等,他生前好像还偷过邻居的羊?啧,那就得交叉归档了……”陈皎蹲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前,手指飞快地掠过几卷边缘沾着暗红色印记(或许是干涸的血迹?)的卷宗,精准地挑出两卷,又在旁边一堆里抽出一卷记录着邻里纠纷的羊皮卷。他抱着这些“战利品”,灵活地侧身挤过一道狭窄的缝隙,奔向峡谷另一头一个正在成形的“复合罪孽”分类区。


    阿努比斯覆盖着浓密黑毛的、肌肉线条流畅的胡狼耳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陈皎对此浑然不觉。他正踮着脚,试图将一卷特别厚重的、记录着某位法老远房亲戚(因贪污尼罗河疏浚工程款而被处死)的羊皮卷,塞进一个垒得有点过高的“贵族经济重罪”石格里。


    “哎哟我去,这老小子生前捞了不少啊,卷宗死沉……”他嘟囔着,使劲往上推。卷宗边缘粗糙的羊皮蹭过石格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他用力之际,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可能是一小块从高处卷宗山上滚落的、被磨得光滑的黑色碎石。新生的身体协调性终究差了点意思。


    “诶?卧槽——!”


    一声短促的惊呼。


    陈皎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抱着那卷沉重的羊皮卷,像个笨拙的保龄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他下意识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但只徒劳地搅动了更多尘埃。


    完了!刚凝聚的身体就要摔个四仰八叉,还是在顶头上司兼神祇老板面前!这脸丢到尼罗河源头去了!


    预想中坚硬冰冷的黑石地面的撞击并未到来。


    一只覆盖着深蜜色皮肤、力量感十足的大手,稳稳地、如同铁钳般攥住了他向后挥舞的手臂。一股强大而平稳的力量传来,瞬间抵消了他后坠的势头,将他整个人猛地向前一带!


    陈皎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牵引力从手臂传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鼻尖瞬间撞上了一片坚实、温热、带着奇异干燥气息的……胸膛?那触感,像撞上了沙漠里被正午阳光晒得滚烫的岩石。


    他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地维持着前扑的姿势,额头就抵在那片深蜜色的肌肤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卷宗峡谷里,只有悬浮在高处的幽□□火投下惨淡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中无声沉浮。陈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声,能感觉到自己额头上瞬间渗出的、带着人类体温的细微汗珠,正沾湿了对方那片光滑如缎的深蜜色皮肤。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视线一点点向上挪。


    越过那线条刚毅的下颌,越过抿成一条冷硬直线的薄唇……他的目光,最终撞进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熔金眼眸里。


    那双眼睛,此刻正低垂着,冰冷燃烧的火焰仿佛凝固了。金色的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照出陈皎那张写满了呆滞、惊吓和一丝不合时宜的尴尬的脸。


    陈皎的大脑彻底宕机。所有的伶牙俐齿、插科打诨、精打细算,在这一刻被那双熔金之眸烧成了灰烬。他像被美杜莎凝视的石像,僵硬地维持着额头抵在对方胸口的姿势,连眼珠子都不敢转动一下。


    “汝……”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叹了一口气


    “……再如此莽撞,扰乱此间秩序,”那低沉的声音终于找到了方向,恢复了惯有的、带着砂砾摩擦质感的冰冷威严,但细听之下,似乎比平时绷得更紧,“吾便将汝之魂灵,投入冥河最污浊的回旋之处,涤荡百日,直至汝知何为‘静候’。”


    陈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