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千秋岁》 “轻轻,到娘这边来。”林母蹲下,朝着嚎啕大哭的林轻轻张开怀抱。
六岁的林轻轻像个粉白团子,抽抽噎噎地扑进母亲怀里。
“乖宝不哭啊,乖宝不哭……”林母动作很轻柔地捏林轻轻被林父用戒尺敲红的小手,“孩子还这么小,字都认不全就让她看医书,你还打孩子。”
林父吹胡子瞪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慈母多败儿!老大就是被你惯得不学无术,我可不能让轻轻跟那个儿子一样!”
林轻轻的哥哥林晚比她大十岁,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平日里见不到他人,只有缺钱的时候才会回来要钱,不给就撒泼打滚,拿了钱就又出去和那群狐朋狗友厮混。
林母也不甘示弱地反击:“让轻轻学那么累干嘛?她一个小姑娘,将来嫁了人,好好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就好了,她是个女孩儿,学医又不能去当大夫!”
林父一听更生气了,他们家世代从医,底蕴深厚,尤为擅长针灸疗法,可是到他这里只剩林轻轻一个记忆力超群的好苗子,不管她是男孩女孩,她都得把这些学识传承下去。
他跟林母激烈地争吵起来,林轻轻此时眼泪也止住了,又悄声把自己刚才赌气扔在一边《伤寒杂病论》摸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看。
父母说的那些她都听不懂,只是比起出去和别的小孩打闹,她还是喜欢翻看这些薄薄的纸片,如果父亲不每天催着她看,还总是考她,就更好了。
林轻轻年岁渐长,记忆力也到了过目不忘的地步。在她遍读医书,并且能将其融会贯通,写出稳定可行的药方时,林父拿着她写的药方翻看了许久,乐得一宿没睡着,逢人便说他有个好女儿。
女儿医术小有所成,林父也开始着手教她针灸疗法,只不过碍于林轻轻的女子身份,她只能拿林父林母和府里的丫鬟婆子来练手,没有真正的病人能给她实践。
医术一学就是八年,林轻轻对时间的流逝没什么实感,无非是院中经历八次花谢花开,而她一直在研习医术。而这天,她从林父为她淘来的孤本医书中抬起头,对上的却是父亲所在医馆的掌柜那张神情悲痛的脸。
林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夫,治好的疑难杂症数不胜数,不仅昌荽县人对他赞不绝口,也有很多从外地慕名而来的病人。
林父的名声甚至传到了辰州知州的府上,知州最宠爱的一位妾室总是犯偏头痛,知州就派人送帖子来请林父前往府上为他那位妾室看病。
此行路途颠簸,林父年纪也不小了,林母担心下人照顾不周全,就陪林父一同前往。
可天有不测风云,林父林母在去的路上遭遇了暴雨引发的山洪,人和马车都被洪水卷走,尸骨无存。
“林小姐节哀,医馆为你父亲凑了一点银钱,希望你能收下。”掌柜从袖中拿出包裹放在桌上,叹着气离开了。
林轻轻抓着椅子扶手的指尖泛白,她不知该作何反应,但已是满脸泪水,医馆掌柜离开许久,才爆发出破碎的哭声。
她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她独自一人写讣告、迎接前来吊唁的亲友和父亲曾经的病人的,她几乎是在凭着本能行动。
当她听见下人请她去灵堂后,脚步虚浮地从卧房走到灵堂门口,发现她那个哥哥正在推开父亲的棺木,这几天麻木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
“你在干什么?”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林晚见她来了,一下又把棺木推上:“他们说我爹死不见尸,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那满不在乎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林轻轻,她快步走到比自己高了一个头有余的哥哥面前,怒向胆边生,抬手抽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灵堂,林晚不可置信地捂脸看向自己年仅十四岁的妹妹,她穿着一身素白的丧服,眼底乌青,一副憔悴之色,但眼中却燃烧着熊熊火焰。
这火焰仿佛灼伤了他,他伸手猛推了一下林轻轻的肩膀,在她踉跄着后退时双手死死掐住她脆弱的脖颈,开始像野兽一样嘶吼。
“你懂什么?你从小就被他们宠爱、夸奖,抓周抓了本破书都要跟外人炫耀半天,父亲的目光从你出生之后再也没落到过我身上,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你读点医书就会被夸赞,我呢?我小时候背不下书就要被他用戒尺打手,长大后每次回家他都冷哼一声,说我是废物!母亲也不帮我说话,我跟她要钱,父亲不让她给我,她就真的不给我!而你想要什么父亲都给你买,凭什么?”
“我想给蕊香院的小蝶赎身,他们也不许!现在小蝶跟个举人跑了,我再也见不着我唯一心爱的姑娘了!”
他边吼边把自己仅剩的亲属按到地上,睚眦欲裂地瞪着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手上的力道也逐渐收紧,仿佛阴间索命的厉鬼。
一旁没敢出声的下人们见林晚没有任何收手的意思,进行一番眼神交流后,一齐冲上去把兄妹二人拉开。
丫鬟小心翼翼地扶起林轻轻,帮她顺气,林晚被拉开之后还在继续说着什么,林轻轻耳边只有窒息导致的耳鸣声,听不清他在叫什么了。
力量之间的绝对悬殊让她不想反驳林晚说的那些抱怨,以免再度激怒他,窒息的濒死感让她浑身战栗,但她也不可能任由林晚这样侮辱生身父母。
她垂眼盘算着,在丫鬟的搀扶下匆匆离开了灵堂。
父母下葬那天,林晚也没来,林轻轻也希望他不要来,以免再把场面闹得一团糟,让人不得安宁。
忙完父母的丧事后,她让管家把账簿给她,开始清点林家剩余的财产,好在母亲私底下教过她如何算数、看账簿之类的东西,现在不至于毫无头绪。
林家世代行医,家底颇丰,只是人丁零落,府里只剩她和林晚,并无其他直系亲属。
林轻轻刚清点完财产,林晚又回到府上来讨钱,林轻轻爽快地给了他一大笔钱,足够他挥霍一年的。
林晚点着手里的银票,眯起自己因醉意而朦胧的双眼,开口道:“知县手底下的人跟我说,知县想新纳一房美妾……要是能当上知县的小舅子,我也能混个差。”
鼠目寸光。林轻轻摆弄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没搭茬。她听说过知县,一个五十岁的老头,没什么政绩,一辈子在这个位置上混吃等死,县里好几家青楼都是在他的支持下开起来的,让这样的人尸位素餐,大祁的未来真是一片光明。
更何况她还在丧期,林晚和那县令还异想天开要纳她,真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
这昌荽县是真不能继续留了,万一林晚真要卖她,带几个打手上门把她强行带走,谁能管她死活?先前被他死死卡住脖子的经历,她也不想再来一遭。
为了不惊动林晚,她逐个逐个地遣散家仆,偷偷变卖家产,好在林晚忙着和他那群狐朋狗友花天酒地,根本没空关注林府的动向。
当林府值钱的家当被变卖得七七八八时,隔壁元浦县传来了蛊雕食人的骇人消息,本来还在考量该逃去哪里的林轻轻,隔天清晨就穿着一身丫鬟衣服,揣着银票和碎银,直奔元浦县。
抵达元浦县,找好安置之所,林轻轻就去当地的医馆看看能不能找个活计做。一连走了几家,都因为自己是未出阁的女子而被拒绝了。
即使她读过再多医书,能快速辨别病症,即使她精通药理,能一眼看出药方哪里不妥,医馆都不会收她,因为她是女人。
父母尚在时,她从不知道这些隐藏的规矩,不知道女人竞要和男病人避嫌,不能抛头露面,也难以让其他人相信她是个有能力给人治病的大夫。
吃了数次闭门羹之后,林轻轻也没有消沉太久。
没人像父亲一样认可她的医术也没关系,她并非为了悬壶济世才读医书的,她只是想读才读,成不了大夫就算了。
她的当务之急是找份工作,不然她一个没收入来源的孤女,在外面租房住,恐怕会引起心怀不轨之人的注意。
面摊老板是个好人,雇了她之后,得知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就把自己家柴房腾出来租给她住。
但蛊雕食人过去半年,元浦县也脱离了之前人人自危的环境,若是再过一阵,没人惧怕蛊雕食人的事,林晚会不会因为没钱而找到元浦县来,把她抓回去嫁人?
她还得逃。
就算她的命现在轻如芦苇,也该飘到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