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发昏暗，诡异。


    岐如玉记得，他们是晨时上山，这会也不过响午。乌云盖顶，阴郁沉闷的天仿佛要入夜了一般，实在离奇，万物寂寥，岐如玉深知，她追了上来了。


    就知道没那么容易下山。


    这会柳山晕迷着，实属累赘，岐如玉不得已，只能施咒将他装进了腰间的如意囊，速度一下就提了上来。这红色如意囊的妙处就在于可以入活物，不分人妖，分外神奇，还是师父当年给他做的小玩物。


    但也不是没有弊端，活人入囊只限三个时辰，若非自愿入囊者，实力高于他者，如意囊无效。


    空中一声巨响，雕声骤起。


    岐如玉抬头一看，大雕的残影划过了天际，却不见那白衣姑娘。他正纳闷着，腰间的悬铃陡然响动，那是极度危险的讯号，凌厉的掌风瞬间擦过岐如玉耳边，岐如玉随风而动，弯腰躲过，那张漂亮灵动的脸顿时出现在了岐如玉面前，四目相对，苏弱水眸中满是杀气。


    苏弱水一出手就是狠招，全然没有一丝缓和的余地，岐如玉闪躲不停，却不出招，反劝起了她：“姑娘，我并无恶意，你穷追至此，何必呢？！”


    “那什么……我虽是天师，但我可从不滥杀妖物！”阵阵气流扬起地上的枯叶残枝，少年发带飘逸，他一边躲着苏弱水的招式，嘴里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可行？你饶我们一回，我们也当从来没见过你，如此不是甚好吗？！”


    “何必打打杀杀——”


    他上蹿下跳，只守不攻，大大咧咧的在林子里大呼小叫，像是生怕苏弱水听不见似的。


    对此，苏弱水又恼又好笑。恼的是他明明有一击之力，却非要像只猴般躲来躲去，比泥鳅还滑手；好笑的是这货哪有半点天师样子？


    “出招。”苏弱水飞快地扫了眼岐如玉腰间挂着的金色悬铃，六根从上而下悬落的金色小铃铛，这个年纪，便已是六品天师，岂会就这点能力。“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话音未落，苏弱水站定，双手合一结成了一道道复杂的法印，骤然间这深林飞出无数根藤蔓，粗如臂膀，朝岐如玉刺去。见说不动这姑娘，岐如玉也不再嬉皮笑脸了，他敛起神色，抽出背后的桃木剑就是一阵乱砍：“姑娘！如今这脚下已经没有了那厉害阵法，你不一定能杀得了我。”


    就知道这人是扮猪吃虎。


    此人看似剑招凌乱，却乱中有序且剑气凛然，天师分为一到九品，九品之上便是道师。天师府有四大道师，四大天师自立门户，各有神通，他又出自那一脉呢？苏弱水心中有了试探之意，忽然飞身上前，右手似刃，一掌劈下，岐如玉不慌不乱，亦单手与她对打，那一瞬间，妖力与灵力漫天飞舞，朝着四周无边漫延，苏弱水冷笑：“我还是头一次见，与妖讲条件的天师呢。”


    闻言，岐如玉唇角微微弯起：“你很厉害。我也是第一次见，有妖敢往天师的身边凑呢。”


    “可我真的无心与你为敌，我们还是不要打了。”一掌过后，余波将他们二人震开，岐如玉转身就跑，苏弱水紧追不舍：“我不相信！把命留下！”


    岐如玉没反应，他不知在暗中使了什么符咒，脚下忽然快如疾风，而苏弱水却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苏弱水眼中忽然漫过妖气，瞳孔陡然乌黑，额间妖纹顿起，隐约看着似是银白色的花纹，岐如玉见她发作，怕是真要下死手了，顿时大喊：“姑娘！荒山相逢，亦是有缘，别生气啊！不如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也省得我费心照顾了……”


    少年声音清脆，意气风发，他笑盈盈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看不清的玩意，朝苏弱水丢了过来，苏弱水被符咒困住动弹不得，即使再快催动妖相真身终究迟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天师朝她撒出的，能是什么呢？暗器毒药？致她大伤元气的法宝？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漠然且平静的等待着，却万没有想到，竟是那只小沙鼠。那小小一只的沙鼠隔着那么远被丢过来，早就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它在无意识间顿然幻化成庞然大物，将苏弱水压在肚下，远处逃逸的岐如玉看到了，顿时笑得不成样子，幸灾乐祸。


    笑声传出好远……


    落入苏弱水耳中却十分刺痛，白色的妖纹逐渐淡化，消失，等了一会符咒失去效果，她恢复了力气。苏弱水一把翻开上面毛绒绒的沙鼠，不一会儿，那沙鼠变回了小小的一只，无辜茫然地站在苏弱水面前，短而小的爪子呆呆立在身前，似乎在等她说点什么，她却还在看着岐如玉消失的方向。


    怪人。


    世上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人了。


    又或是，别有所求，居心叵测，藏着更深更大的阴谋。


    苏弱水一把拎起地上的沙鼠，它吓得手舞足蹈，可怜兮兮，天色忽然破晴落出点阳光来，她微微一笑，笑得比人更加的无辜可爱：“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等我擒到你的主人，让你们阴阳相隔可好？”


    阳光下，小沙鼠吱吱喳喳地晃动着脑袋，扭着肥硕的身子。


    ……


    ……


    入夜后的无相镇，更显神秘。


    今夜无月，浓墨空荡，岐如玉回到客栈，万籁俱寂。他点起烛火，将还在昏迷的柳山从如意囊里放了出来，就在他想着该如何处置柳山是好，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师兄，你回来了？”


    岐如玉打开屋门，外头站着两道身影，一男一女。男的年纪不大，看着比他小点，一身黑衣，不怎么爱说话，名字叫流火；女的名叫翟盈盈，是他们这一脉最小的师妹，这二人都是他的师弟师妹，只不过这个时辰……岐如玉隐约察觉到什么，问：“有消息了？”


    流火说道：“师兄，擅长追踪的天师探查到，镇上的魁星楼有过乌金的痕迹，今日便已经有很多人去了。只是还没瞧出什么问题来。”他说着，忽然瞅见地上昏迷不醒的柳山，“这……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翟盈盈看热闹不嫌事大，凑上去看到柳山，嗅见他身上残留的妖气，吓了一跳：“他身上怎么一股子妖的味道，没事吧？师兄，你们外出碰到妖物了？！”


    岐如玉并不打算多说：“无碍。正好你们来了，流火，你帮我将人扛回他屋里去。竟然魁星楼出现了乌金大妖的痕迹，那我们自得去探查一番。”


    流火将人扛走了。翟盈盈在岐如玉对面坐下，忍不住发问：“师兄，你说这乌金大妖真的知道师父的下落吗？”


    “妖与人不同。”夜色浓郁，桌案上的烛火微弱，缓缓跳动，岐如玉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里，神色平静，却带着深深的思索：“据我所知，自一百年前那场若水之战后，这世间的大妖多数已经陨落，存于世间的少之又少，这也是为何乌金一出，那么多的天师都来了这无名小镇，只怕暗中，亦有不少妖族藏匿着，想要……”他说着，忽然一顿，脑海里无端闪过那位白衣姑娘。


    “想要什么？”翟盈盈不解。


    岐如玉回神，继续：“若师父真是被大妖掳走，妖与妖之间，肯定会有消息。”他拿出放在怀里的星印，那是一块墨绿色的玉牌，在夜色下发着微弱的莹光。这是天师府独有的本源星印，玉牌里有着师父的一丝神魂，若宿主离世死亡，星印便黯淡无光。


    “只要师父还活着，我们就一定能找到他。”


    他的师父，天师府四大道师之一的太然道师，当世天师中灵力最强的那寥寥几人，已经消失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踪迹全无，了无音讯。


    若不是大妖，岐如玉难以想象还有谁能悄无声息的带走他师父。太然道师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天师府附近的一处村庄，那地方早已荒废，荒无人烟，什么痕迹线索都没有查到，除了地上的那一口血，就只剩师父的金钱剑了。


    无相镇是个小镇，魁星楼是这镇子里唯一的青楼，风花雪月之地，此处除了年轻美姬还有俊俏小绾，极尽风流潇洒，凡世间享乐之玩物，在这种温柔乡里都能寻到。


    众天师来来回回，勘察数日，去掉那一丝似有似无的妖气，连乌金的影子都没瞧见，更别提乌金本尊了。反倒是这些日子在魁星楼砸进去的银钱数不胜数，穷一点的天师，更是连裤衩子都掏出来了——完蛋，实在没银钱了。


    老鸨日日笑得春风满面，见谁都是一副眯眯眼，谄媚样，只要交了钱各位都是爷。


    一连几日下来，翟盈盈算是被魁星楼里的男倌们整怕了，“师兄，我们还得在这鬼地方待多久啊？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流火附道：“我也是。”


    “我怎么就觉得还好呢？”岐如玉坐在二楼看客处，正懒洋洋地磕着瓜子花生，这副做派倒比娼客更似东家，他模样生得好，又年轻俊俏，往那一坐楼里的姑娘们都恨不得凑上去，只可惜这位郎君虽日日都来，来了却不点姑娘，只要一壶茶水，一碟瓜子花生，坐上半日便离开，每日皆是如此。


    “师兄！”翟盈盈压着声，含着几分咬牙切齿：“我们已经快没银子了！”


    岐如玉笑了笑，他坐直身子，漫不经心地给二人沏了杯茶水，“叫你们打探的事如何了？”


    流火：“问了一圈，这里没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也没死过人。”


    翟盈盈撇了撇嘴：“那妈妈说，来这无理取闹的人她大多都认识，魁星楼很少有外地客，楼里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人，一直安生的很。”


    “没什么奇怪的人和事……”岐如玉若有所思：“但此处确有乌金的妖气。”


    翟盈盈这会只想速战速决，她一鼓作气，“我去把那妈妈叫来！”


    老鸨是被翟盈盈扯上来的，她愁眉苦脸地摇着扇子，似是被人盘问了太多次，已经没了耐心：“哎呀三位！该说的话，这些日子我与大伙是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已经说了不知多少遍了，还要我怎样说呀？不知道！这里真没有什么特别的……”


    岐如玉倒是有耐心，他笑着递过茶杯，“那妈妈就说点寻常的事吧。”


    “寻常的事？”老鸨眉一挑，“什么样寻常的事？”


    岐如玉：“魁星楼里给姑娘们赎身的贵人多吗？”


    老鸨讥笑一声，“别做梦了，来这的客人，大多图享受玩乐一二，谁会认真呢？这种事少得很！”她说着忽然摇了摇头，或是觉得荒谬：“这里的姑娘若想寻一位真心人，为她们赎身，怕是等到头发花了，也不见得有。男妓却不同了，只要有一副好相貌身段，再遇到一个痴心又富贵的小姐，说不定还有机会出去呢。”


    “此话怎讲。”岐如玉十分敏锐，眸光微亮，“可是有过？”


    老鸨笑笑：“不错。三年前，有一位姑娘来魁星楼，只听了一首曲子便为那位弹琴的琴师赎了身，并还清了他欠缺的所有债务。那姑娘十分霸气，说要做那琴师的新债主，让他日日在府中为她抚琴，当时这事沸沸扬扬，在无相镇还成了一段佳话呢！”


    岐如玉：“琴师，姑娘……那姑娘长什么模样？”


    “这，啊哟，有些时日了，我也记不太清了。”老鸨脱口就是记不得，岐如玉顿时笑着塞了几块碎银，一旁的翟盈盈看见了眼睛瞪得贼大，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银钱了！她无声的朝着流火比划，流火也无奈地耸了耸肩，表示他也无能为力。老鸨得了钱顿时记忆涌现源源不断：“哦！我记得了！是位很年轻的姑娘呢，不过那姑娘来的时候头上戴着斗笠，一身白衣，面容嘛……比我家的花魁有过之而无不及。”


    翟盈盈抽嘴，怀疑：“形容得这么准确，妈妈你确定吗？”


    老鸨十分肯定：“这事怎好骗你们的嘛？这世上长得漂亮的姑娘，我大多不会忘记。”


    岐如玉从如意囊里拿出纸笔：“能画出来吗？”


    闻言，老鸨连连摆手：“哎呦，这可折煞我了，我若有这技能还开什么青楼啊？”


    “那还有别的吗？”岐如玉凭着老鸨的形容，大致在心里描绘出了一个轮廓出来。老鸨思索了一会，说道：“那姑娘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味道，反正不是胭脂水粉，就像是……什么药材的味道，淡淡的很香。”


    闻言，岐如玉当机立断，抽出一张纸来，寥寥几笔，如有神通画出一道清瘦身影来，他将画递到老鸨面前，漆黑的眸微微眯起：“是她吗？”


    那日在后山深林里，与他打斗的那位白衣姑娘，她的身上就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他不会忘记。


    嗨喽嗨喽宝子们，好久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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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魁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