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寻玉
作品:《暖玉》 深秋的雨,细密又冰冷,像一张灰蒙蒙的网,无声无息地罩住了整个城市,风裹挟着水汽,钻进衣领,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温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薄呢外套,脚步匆匆,溅起人行道上积聚的浅洼。水花打湿了裤脚,留下几点深色的印记,带来一丝粘腻的寒意。
她心里揣着事,沉甸甸的。
外婆的七十大寿近在眼前,老人家没什么别的嗜好,唯独对些上了年纪的老物件情有独钟,念叨过好几次想寻个有眼缘的玉件儿。
温暖思来想去,把目光投向了城西那条隐在梧桐树荫里的老街,那里藏着几家不起眼的老铺子,据说是淘换旧物的好去处。外婆节俭了一辈子,贵重的她绝不会收,只求一份合心意、有年头的念想。
老街的路面铺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被雨水浸得湿漉漉的,泛着幽暗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的气味:潮湿木头腐朽的气息、陈年纸张的霉味,还有不知从哪家飘出的淡淡檀香。
温暖的目光扫过几家店铺斑驳的招牌,最后停在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门楣上方,一块小小的木质招牌悬着,上面刻着两个朴拙的隶字:“静庐”。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暖黄色的光晕。
她推门进去,门轴发出一声悠长迟缓的“吱呀”,仿佛在诉说岁月的滞重。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
店里光线不甚明亮,几盏老式的黄铜台灯在各处角落亮着,灯罩是磨砂玻璃的,光线被滤得柔和而温暖,勾勒出满室沉默物件的轮廓。
高大的紫檀木多宝阁倚墙而立,格子里错落摆放着瓷器、铜器、卷轴。靠墙的玻璃柜里,一些更小巧精致的物件在灯光下幽幽地反着光,时间在这里似乎被抽走了流速,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厚重的静谧。
温暖放轻了脚步,目光在那些被时光摩挲过的器物上流连,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她的视线最终被角落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工作台吸引。台面上铺着深色的毡垫,散落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精细工具:小刷子、镊子、形状各异的刻刀、几块柔软的麂皮。
台灯的光束聚焦在桌面中央的一双手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稳定而专注。它们正捧着一块玉佩,那玉不大,约莫拇指指甲盖大小,色泽是温润的羊脂白,质地细腻。
只是玉身一侧,赫然缺了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角,破坏了整体的圆融,像被命运不经意间咬了一口,留下一个突兀的伤痕。
男人的指腹极其缓慢轻柔地在那块玉上摩挲着,以一种近乎膜拜的耐心。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千年的精魂,又像是要用自己的体温,去熨帖那块玉历经风霜后深藏的冰冷与缺憾。
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睫上,投下小片温柔的阴影。
温暖屏住了呼吸,脚步不自觉地又放轻了些。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目光胶着在那块玉和他专注的手指上,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仿佛那块残缺的玉,在无声地呼唤着她。
“在看它?”
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静谧,也惊醒了沉浸在玉之残缺里的温暖。
她猛地抬眼,对上了一双眸子。
台灯的光线斜斜地映照过去,那双眼睛深邃得像藏着一整片初冬的夜空,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她有些无措的身影。那眼神里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却又奇异地不让人觉得冒犯。
许沛微微抬着头,唇角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温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脸上微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回那块静静躺在他掌心的玉上:“嗯……它……好像有点残缺?”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颤。
许沛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有种令人安定的磁性。
他小心地将那块玉托在掌心,递到温暖眼前近些的位置,好让她能看得更清楚。
“是啊。”他的声音温和,如同此刻室内流淌的光线,“前些年收来的,断口很旧了,不知道辗转了多少地方,经历了多少事,才留下这么个缺口。”
他的指尖再次温柔地拂过那块玉光滑的主体,最后停留在那个小小的断角边缘,“就像……”
他顿了顿,目光从玉上抬起,重新落回温暖脸上,毫不掩饰地审视她,温暖只觉得被他注视的那一小片脸颊皮肤有些发烫。
“就像你。”许沛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温暖彻底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茫然地看着他。
像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唐突的比喻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许沛看着她瞬间呆住的表情,眼底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那笑意柔和了他清俊的轮廓。
他依旧托着那块玉,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微凉的玉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在汲取某种慰藉。
“刚进门的时候。”他解释道,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身深秋的雨气,眼神有点怯,像只误闯陌生领地的小动物,还带着点……说不出的凉意。”
他掠过她微微泛红的鼻尖,又回到她那双清澈却带着些微迷茫的眼睛。
“这块玉也是,看着温润,握在手里,才知道里头沁着千年的寒凉。”
许沛的视线重新落回掌心那块带着缺憾的羊脂白玉上,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在凝视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透过它看着别的什么。
“这样的东西,”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执着,“冷得让人……总想把它焐热了看看。”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近乎自语,但那低沉的话语,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穿透了古董店里微凉的空气,直直地烙进了温暖的耳膜。
她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一股陌生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某个角落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几乎忘记了深秋的寒意。
这感觉来得汹涌又陌生,让她不知所措。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那句“像你”,还有那句“冷得让人想焐热”,像奇异魔力的咒语,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搅乱了一池心水。
许沛似乎并未察觉她内心的波澜,或者察觉了也无意点破。他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工作台前的位置,示意她可以看得更仔细些。
灯光下,那块残缺的玉静静地躺在他掌心,温润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而他那双刚才还沉浸在修复世界里的眼眸,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要看看别的吗?”他问,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温和,仿佛刚才那几句带着奇异温度的话从未出口。
温暖猛地回神,脸颊更烫了。
她慌忙摇头,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不、不用了,谢谢……我……我再看看。”
她胡乱地说着,目光仓促地在四周的博古架上逡巡,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心绪早已乱成一团。
许沛没再说什么,只是将那枚带着缺口的玉佩轻轻放回桌面的深色绒布上,动作轻缓得像对待易碎的梦。
他转过身,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麂皮,开始细致地擦拭一件刚清去浮尘的青瓷小碗,侧影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交锋只是温暖的一场恍惚。
古董店里重新被一种凝滞的安静填满,只有窗外细微的雨声,隔着紧闭的雕花木窗棂,沙沙地响着,像是永无止境的背景音。
温暖强迫自己定了定神,目光在那些沉默的器物间游移。一只釉色温润的梅瓶,几枚边缘磨得光滑的铜钱,一卷展开半幅的泛黄山水画……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玻璃柜面,试图找回刚才进门时的目的。
外婆喜欢玉,她需要一块玉,一块有眼缘的、有着岁月温情的玉,而不是……而不是那个男人手中那块,带着缺口,又带着让她心慌意乱隐喻的玉。
目光扫过角落一个玻璃小立柜时,她忽然停住了,柜子中下层,一块青玉平安扣静静地卧在深蓝色的丝绒垫上。玉质不算顶好,带着些天然的水线纹路,但打磨得极其圆润光滑,通体透着一股子温厚朴实的气息。
没有繁复的雕工,就是最简单的一个圆环,中间一个孔,寓意平安圆满。朴素得甚至有些笨拙,却奇异地让温暖那颗还在纷乱跳动的心,感到了一丝安宁。
“老板。”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还有些微的沙哑,她指向那块平安扣,“麻烦您,我想看看这个。”
许沛闻声放下手中的麂皮和青瓷碗,走了过来。他打开柜锁,取出那块平安扣,递到温暖手中。
玉扣入手微凉,带着玉石特有的沉实感,那点凉意很快被她掌心的温度驱散,变得温润起来。
“清代晚期的。”他站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声音平静无波,“和田青玉,玉质普通,胜在形制规整,寓意也好。老人家佩戴,很合适。”
他的解释专业而简洁,没有多余的修饰,也再没有了刚才那种让她心尖发颤的探究和热度,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纯粹售卖古物的店主。
温暖握着那枚圆润的玉扣,指尖细细描摹着它光滑的边缘,感受着那份朴素的踏实感。这感觉很好,熟悉,安心,是她能掌控的。不像刚才那块残玉,也不像那个男人突如其来的话语,有一种要将她卷入未知漩涡的力量。
“就这个吧。”她抬起头,语气坚定了一些,将平安扣递还给许沛。
许沛接过,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转身走向柜台后方开始包装。
温暖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那点莫名的慌乱和悸动,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终究在雨声的安抚下,渐渐平复下去。
方才那句“像你”带来的灼热,被掌中平安扣的温凉替代。
她付了钱,接过那个用素净棉纸仔细包裹、再装入小巧木盒的平安扣。木盒表面打磨光滑,带着淡淡的木香,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是实实在在的安心。
“谢谢。”温暖低声道,余光掠过工作台上那块依旧静静躺着的缺角的羊脂白玉,然后飞快地移开,不敢停留。
许沛站在柜台后,只是微微颔首,唇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慢走。”
温暖推开门,重新踏入细密的秋雨中。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让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将装着平安扣的木盒捂在胸口,仿佛想汲取那点木质的暖意。
她快步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身后,“静庐”那扇老旧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一片昏黄的光晕和那个眼神清亮如星的男人。
那块带着缺口的玉,还有那句烫人的话,被她刻意地压进了记忆的角落。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购物,一个偶然闯入的空间,一段很快就会遗忘的插曲。
然而生活有时就像那些深埋在泥土下的古玉,你以为它已归于沉寂,它却总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再次显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