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何故

作品:《骤梦寻阶莫惊婵

    荆婵打了个坐禅,护住心脉,自丹田分出一缕乱逆的根气,不敢贪多,只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就停下稍事休息。


    这毒香实在蹊跷,不伤人性命单单封人关窍,愈是习武至深愈要受其摆布,但凡行气运功就如受经脉寸断之痛。


    荆婵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强压下余毒,固本归元,一时竟浑身汗湿。


    面对杜霖,她强撑着不露出异色。


    “余毒不清,这滋味可不太好受。”


    杜霖一扫之前吊儿郎当的面目,嘴角擒着点似有若无的笑,一眼就看破荆婵的境况,说这话也不为着落井下石,单单是陈述事实罢了。


    “你算计我。”


    “说笑了,人这一世不是别人算计你,就是你琢磨着算计别人,算计来算计去的,还不是因果注定。”


    杜霖头也不抬,双手伏在地上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荆婵都有些气笑了,这厮人前人后两幅面口,一张讨巧装乖,一张圆滑世故,这重重面具下面恐怕是一腔子无情的冷血,一席话下来,仿佛他自顾自将荆婵拉进这趟浑水里是他妈天注定的事情。


    从见面起,这人就藏着两样打算。


    一是利用她假借名目,潜到这荒村之中,她作明饵,他为暗钩,钓的是这一整个窟窿的大鱼。


    二是……二怕是也有两层,此人早在树上探勘清楚,若是她武功高强,大可一路粘上好多个保障,若是她本事不够,那在来路上就是用来填给那队乱匪的金蝉褪,而他杜霖,自然是脱壳重生的真黄雀。


    如此看来,他早早儿预料好了那层匪患,那支弓刀齐备的小股势力恐怕不是什么无名的山匪,而是往来山村的“盐商”。


    这人好狠的心思,好绝的算计。


    若她荆婵只是个夜骑出城的普通人,早不知被他推出去死了多少回了。


    可就算荆婵身怀绝技,也还是被层层利用至此,打从杜霖进来余氏村落起,他就知道这荒村底下的勾当。


    余家村早就被弃了不知道多少年了,除了少出几间房被打扫出来掩人耳目,用作往来周转的临时落点,其余的房舍怕是都如余家旁边的院子一样蛛网怕了满墙了,怪不得余家那两人轮番地阻拦她出门,这是提防她将村子里的实情看穿了去。


    再回忆起在余家用饭时的种种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蹊跷,不说那“余婶”有着一双与年龄远不相符的细嫩双手,就是这家人对待农忙的态度也太过闲适,时值春耕,余家人却不慌不忙地要劝人午睡歇晌,就连宋府里她那两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姑子都知道“乡村四月闲人少”,真正务农的人又怎么会因为待客耽误农时?如此看天吃饭的生计,晚一天便是少一石粮食,少一份租税,误了这一春不知道要多少难捱的秋冬来还。


    恨只恨这一家子都太会拿捏人心,每每荆婵起了疑虑,都手段高明地利用荆婵的怜悯来转移注意,不过是言语上的转圜,一下就使得荆婵那些防备警惕变得下作起来,使她自己用自己心里的底线道德作茧自缚。


    正因为面对的是老弱妇孺,这招才更有效用,也更显阴毒。


    还有那个宛若枯骨的黑瘦男人,怕是……怕是这寨子里受尽压迫的盐工……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杜霖的计算之内,他只在“余婶”设计将他们二人分隔开来投毒之时,在她手心写下几个字。


    司务台榷盐使。


    司务台是直隶皇帝的庶务司,只受皇命调度监察天下庶务,所辖事物大到传递军事,小到稽查偷盗,都有接受通管的领使。


    司务台没有机构衙门,只有一十二协令官,分统底下数百领使,这榷盐使就是刑狱官手下的稽查使,所辖不是监调盐务,而是抄剿为患数载的“梦柯盐”。


    梦柯盐,燃素香,不是黄粱寝,不是南柯欢,是醉那天地神仙之欲醉,享那金奢靡烂之绮享,一梦入魂,忘诸般大千红尘,埋一切罪妄贪嗔。


    这样好的仙丹绝妙,只有一处代价,要你残残终生为其奔波,受其消磨,投其死生。


    从鸿禧五年起,这毒盐之患就遍布全国,朝廷苦之久矣,哀宗大行前在司务台设下榷盐使,颁下遗诏敬告诸天,要剿尽天下梦柯毒盐。


    好个司务台榷盐使,好个杜霖。


    昨夜林中初初照面,荆婵就觉得杜霖腰间玉坠子有些熟悉,不是寻常富家子弟惯常佩戴的玉玦、玉璜之类,二是一件小巧精雕的玉圭,上头伏着一只小兽。


    当时荆婵心中积事不曾细看,现在冷眼端详,那雪玉灵巧的小兽不是狴犴又是什么,刑狱宫四衙判听、狱讼、稽查、处刑,正对着谛听、獬豸、狴犴、睚眦四兽,这一窝子盐工怕是在杜霖大摇大摆进村之时就已知晓了,自以为掩饰设计能捉拿一个榷盐使下来盘问情报,那曾知杜霖眼在局外,而身在局中,故意漏出破绽来与人怀疑,为的就是一举杀入盐窟,直取腹地。


    连荆婵的本事他也算计在内,赌得便是荆婵心有秉持,不溃大义,她连山野恶匪逼命都会出手相救,得知此地实为盐窟难道会放任自流?


    余家人在利用她的良善,杜霖何尝不在考察她的秉性?


    江湖出身的人身上都带着很显见的气质,叫做善恶由心,这样的人往往看似自由来去实则牵挂最深,简单的一点正义、公理、承诺就能拴住他们,供人驱驰。


    荆婵的确不会放任这盐村不管,但不代表她能纵容他人随意谋算,荆婵是难见的利刃,既然他杜霖强要驾驭,就不要怪她出鞘太快,余锋反噬。


    “那你可料到这般行事,会有果报?”


    荆婵瞬入黑影中犹如鬼魅般缠到杜霖身后,鹰爪直取杜霖喉头,低下头冲他耳边冷冷地轻喝一句,她能感到手中人随着她的呼吸立毛而起。


    她是浓夜里栖身的黑豹,这小子,呵,不过是爪子都没长齐的小猫。


    就算她身上经脉被封,连刀也不知去向,杀他也依旧和杀一只鸡一样简单。


    只是荆婵站在杜霖背后,看不见他脸上逐渐划开的癫狂笑容,只有他知道这战栗来源于骨髓里的兴奋。


    杜霖双眼亮得可怕,他笑着,却分外冷淡地张口: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不必晦法度,果报将自消。”


    “这么多阴尸恶鬼都不应报,你说,什么是果报?”


    杜霖的眼神快要将周围的黑暗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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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一个洞。熊熊大火早已燃烧。


    “我就是果报。”


    ——


    “螳煞刀法,挥刀若不为斩除万世不公,不为惩尽恶臣奸邪,那天生我何故!”


    那天生我何故!生我何故!何故!何故!何故!


    !!!何故?


    荆婵的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的眼前又是那深不可测的断崖烈火,火中煎熬着万万具焦骨,它们有的张牙舞爪地露出和荆婵一模一样的脸来,新的“荆婵”在骨中出生,又受到业火焚烧而死去。


    “阿月,是你说的,救苍生不如救一人,现在你面前就有一个你能救的人,你也不愿救了吗?”


    “你只需要看我一眼,我便得救了。”


    “阿月,求你救我,你能救我,唯你救我。”


    她救不了苍生,救不了断锋山上下一百四十八口人,救不了为她而来的宋衡承。


    齐钧,求你告诉我,为何天生我坚韧,又屡屡贱我命运?


    为何赐我解救世人的刀法,又夺走我存在于世的牵挂?


    你能不能告诉我?


    荆婵多年来积攒的心魔就此爆发,一时间真气内乱,催发毒素,她体内霎时陷入冰火两重天之中,一时热意焚心,骨如蚁蚀,浑身灼烫,转瞬又陷入刺骨的冰寒之中,呵气成霜。


    杜霖自然也感觉得到身后的人已然毒发,不多时就会力竭晕倒,心悸,耳鸣,陷入幻觉,血枯而亡。


    他渐渐敛尽笑意,站在原地等着荆婵自己不堪折磨懈力倒地。


    真是可惜,还以为遇到了故人,同样的一把双刀,不过是似是故人。


    也对,那时候他才多大,四岁?还是五岁?那一任螳煞刀已经是二十岁了,是他娘的故交,过了这么多年,想也知道不是同一个人了。


    这双刀遗在这女人手里,当真不值,等了却这一桩差事,他就把刀寻回来,就……让它和娘呆在一起吧。


    可杜霖料想之中的倒地声并未响起,相反的,他的脖子上袭来一阵劲风。


    “咳……咳咳!”


    什么!


    杜霖瞳孔紧缩,此刻的震惊不是作假,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掰荆婵钳住他脖子的手,鹰爪一般的手指在他颈上留下三个深陷的凹坑。


    那手捏住的仿佛不是他的喉咙,而是他的心肺,窒息感传遍四肢百骸,越挣扎,那只手就握得越紧。


    可这女人应当已经神志不清了才对,难道是凭着本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来不成?


    杜霖眼前闪过层层黑影。


    呼吸!我要呼吸!


    要死了!我要死了!救救我,有没有人救救我。


    “……救……咳咳……救,”


    杜霖还是第一次因为无法呼吸达到濒死,那双精于掩饰的狐狸眼睛透出一点真正的忧伤,这次真的要死了吗?真的可以死了吗?


    他忽而觉得自己还在那个枫叶如火的院子里,高高地荡着秋千,娘站在那里。


    杜霖放下双手不再挣扎。


    就在他意识快要消失之前,锁在他脖子上的桎梏消失了——荆婵重重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