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达尔文老爷子复活，想研究人类的进化多样性（或者说退化多样性），我一定强烈建议他每周一来我们社区门诊挂个号，保证素材丰富到能写十本新《物种起源》还带彩色插图的。


    不到八点，推开社区诊室那扇带着岁月包浆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生活气息”就热情地糊了我一脸。很好，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预示着今天又是人类行为学（迷惑版）丰收的一天。


    “林医生早啊！”挂号处的小王探出头，一脸“你懂的”表情，“今天排号有点满，而且……嗯，祝你好运。”


    我心领神会地点头。周一的社区门诊，堪比大型人类行为艺术博览会开幕。这不，刚坐下灌下半杯速溶咖啡（企图唤醒昨晚被歆歆折腾得只剩半格电的脑细胞），第一位“艺术家”就登场了。


    一号选手：武侠遗风·寒气入骨派掌门人（男，约65岁）


    大叔面色红润（热的），额角挂着汗珠（三伏天的），却紧紧裹着一件看起来能当传家宝的厚棉背心。他坐下就愁眉苦脸：“林医生啊，救命！我这浑身的骨头缝里啊，嗖嗖冒寒气！大夏天的，盖两床被子都打哆嗦！肯定是年轻时候落下的病根！”


    我瞄了眼窗外火辣辣的太阳，感觉自己的白大褂都开始粘背了。我试图用科学（主要是温度计）说话：“大叔，这都三十七八度了，您还觉得冷？要不咱先量个体温看看？”水银柱蹭蹭爬到36.7℃，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量这没用！”大叔一脸笃定，“我这是‘骨寒’！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西医那些机器查不出来！快，给我输点暖的，再开点驱寒拔罐的！电视里老专家都说了，拔罐去湿寒气最管用！” 他眼神里闪烁着对“古法秘术”的无限虔诚。


    我内心弹幕疯狂刷屏：骨寒？大叔，您这寒气怕不是从穿越来的吧？还是说您体内封印了个冰窖？三伏天拔罐？您是想体验一下铁板烧的滋味吗？表面上还得稳住：“大叔，体温正常，您这症状更像是局部血液循环问题或者神经感觉异常，也可能是……嗯……心理作用？咱先不急着拔罐，我给您检查一下关节……”


    “心理作用？”大叔嗓门拔高，“林医生！我可是正经的受寒！你们明德医院下来的专家，怎么也跟楼下诊所一样糊弄人？！” 好嘛，“明德”这顶高帽子又扣下来了，扣得我脖子发凉（主要是气的）。经过一番艰苦卓绝（主要是我单方面）的科普与拉锯战，最终以我开了一盒活血化瘀的中成药（至少无害）并再三强调“不准私自拔罐否则烫伤自负”告终。大叔临走还嘟囔：“专家都说了要拔罐……” 我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在欢快地蹦迪。


    二号选手：民科先锋·药膏跨界应用先驱（女，约60岁）


    刚送走“寒气掌门”，阿姨就捂着眼睛就冲进来了。“林医生！快快快！我眼睛坏了！又红又肿，眼泪哗哗流，睁都睁不开！”


    我一看，好家伙，整个右眼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红得发亮，泪腺跟开了闸似的。职业敏感让我立刻想到过敏或者感染。“阿姨，您这怎么弄的？碰什么特别的东西了吗？花粉？新化妆品？”


    大妈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咳，我、我用了点好东西。” 她从那个能装下整个宇宙的买菜布袋里，掏出一个金灿灿、一看就“贵气逼人”的盒子。那牌子……我定睛一看，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医学奇迹——原地飞升！马应龙麝香痔疮膏？！


    我声音都劈叉了：“阿……阿姨！您拿这个？涂眼睛里面了？！”


    大妈理直气壮：“对啊！我看广告说的，‘牌子好，效果好，哪儿不舒服抹哪儿’！我这两天眼睛有点干涩，想着这玩意儿贵，肯定好，就抹了点试试……谁知道、哎呦喂！辣死我了！” 她说着又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我内心瞬间奔腾过一万头羊驼：神TM“牌子好效果好”！神TM“哪儿不舒服抹哪儿”！这跨界创新也跨得太离谱了吧？！这是把治‘难言之隐’的猛药当眼药水使啊！效果？效果就是辣眼睛！物理意义上的！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血压在向“寒气大叔”看齐：“阿姨！这个药……是治那个……特殊部位的！有强烈刺激性！绝对不能进眼睛里！您这眼睛是被药膏严重刺激发炎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哄带吓（强调再乱抹可能会瞎），终于说服大妈接受清洗、消炎眼药水治疗。看着她捂着红肿的眼睛去缴费的背影，我感觉自己不是在看病，是在给“民科实验事故”做善后。顺便，我默默记下了那个广告词——“哪儿不舒服抹哪儿”？这得是多不负责任的宣传！回去就写个投诉信（虽然大概率石沉大海）！


    三号选手：赛博华佗·自我诊断焦虑型选手（女，约55岁）


    午休刚啃了两口面包，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进来一位面色紧张、手里紧攥手机的阿姨。“林医生！您快帮我看看！我查了三天三夜抖音和小红书，我可能是得了‘渐冻症’！你看我这手指头，有时候有点发麻！还有这个眼皮，偶尔跳几下！专家说这都是早期症状！我可怎么办啊！” 她哗啦啦翻出手机，展示着各种耸人听闻的“科普”视频和网友评论。


    我看着她活蹦乱跳、思维敏捷（虽然方向跑偏）、除了眼底因熬夜刷手机有点乌青外一切正常的状态，默默放下了啃了一半的面包（突然就不香了）。我耐着性子给她做神经系统查体：肌力正常，反射正常，病理征阴性……一切正常。


    “阿姨，您别自己吓自己。手指麻可能是局部受压或者颈椎问题，眼皮跳多半是疲劳紧张。您说的那些症状，跟您的情况完全不符。少看点那些吓唬人的视频。”我试图把她从“赛博绝症”的深渊里拉回来。


    “不可能！”阿姨斩钉截铁，“人家博主几百万粉丝呢！人家说的可详细了！林医生，您再给我开个核磁共振吧？全套血液检查？再查查基因？不查清楚我睡不着觉啊！”她眼神里充满了对“抖音专家”的信任和对我的…嗯…一丝丝“你水平不行查不出来”的怀疑。


    那一刻，我内心的哀嚎震耳欲聋：搜索引擎看病，癌症起步！短视频诊断，绝症打底！我们这些苦读五年加实践N年的医学耗材，在民科神医面前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最后，为了安抚她那颗被网络信息轰炸得七零八落的心（也为了保住我下午的清净），我给她开了个最基础的生化套餐和颈椎X光（至少无害），外加一句“少刷手机多跳广场舞”的医嘱。看着她半信半疑离开的背影，我感觉自己一天的脑力已经透支到了明年。


    送走这位坚信自己命不久矣的阿姨，我瘫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像个被各路“民科大神”轮番轰炸过的破布娃娃，灵魂都被他们的“奇思妙想”抽干了。窗外的热浪涌进来，混合着消毒水和汗味，闷得人喘不过气。这哪是门诊？简直是人类迷惑行为学的野外考察现场！


    ……


    终于熬到了下班。夕阳像颗腌得不够透的咸蛋黄，软弱无力地挂在天边。我拖着仿佛被门诊里各路神仙吸干了精气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向那个被称为“家”的战场。手机震动，是霏霏发来的一个本市某高校公卫学院的在职研究生招生简章链接。点开，几个大字像强心针一样扎进我眼里：“免夜班”、“研究方向实用”、“适合基层医务人员提升”……


    一瞬间，白天那些“寒气入骨”、“辣眼睛”、“赛博绝症”的画面在我脑子里疯狂走马灯。再看看招生简章里那“免夜班”三个大字——那简直是天堂入口散发的圣光！再想想自己困在社区这片盐碱地，被“明德编制”画饼吊着，被各种奇葩病人轮番轰炸，被一眼望到退休的绝望感笼罩……想到歆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问我“妈妈，你为什么总在上班/看书？”，想到她未来可能也要面对一个困顿疲惫的妈妈…… 一股混杂着极度憋屈、不甘心、和对“给女儿也给自己换个活法”极度渴望的冲动，“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什么“社区编制终身会员”？什么“人形开药机”？老娘不干了！


    我手指颤抖着（主要是累的，也有点激动），拨通了霏霏的电话。电话刚接通，我几乎是用吼的：“霏霏！我要考研！考这个公卫的在职研究生！老娘要掀桌！换个活法！”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霏霏标志性的、带着幸灾乐祸又无比真诚的清脆笑声：“哈哈哈哈！姐妹！我就知道你今天门诊受了刺激！不过——勇气可嘉啊！我敬你是条汉子！贺电送上！”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极其“专业”地分析道：“不过我得提醒你啊，你这不是从‘基层医奴’的坑里跳出来，是准备跳进‘学术民工’的另一个火坑啊！熬夜肝论文、掉头发、被导师push、发文章压力…啧啧啧，想想就刺激！当然啦，”她话锋一转，立刻切换成看热闹不嫌事大模式，“我的精神与你同在！加油！我负责精神上为你摇旗呐喊，□□嘛……恕不奉陪哈！毕竟，单身贵族不加班的日子，用来打游戏它不香吗？”


    听着霏霏在电话那头没心没肺的笑声和精准吐槽，我靠着冰凉的公交站牌，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突然觉得，这掀桌的宣言喊出来，虽然前路渺茫（且大概率是另一个坑），但这口憋屈气，总算吐出来了一点点。


    嗯，至少，今晚回去面对歆歆的拆家技能和婆婆的“我们那时候”，我大概能多扛五分钟？毕竟，掀桌的力气，总得从这鸡飞狗跳的生活里，一点点挤出来。


    (今日门诊人类多样性观察报告，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