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屿
作品:《锚点》 A市中心的火车站里人来人往,喧嚣的人声和广播的电子音混杂成一片。
刘屿蜷缩在角落的候车厅长椅上,旁边是低头玩着手机的哥哥刘枫。
电子显示屏上的发车时间不断逼近,刘屿攥紧衣角,终于忍不住开口:“哥哥,我求你了,不要送我走,我可以不读书了,我和你一起去打工!”
“别胡说八道,你回到小姨那好好读书。”刘枫皱着眉,用纸巾胡乱擦拭掉他的眼泪,“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别辜负我们的一片心意。”
“可是我真的不想去小姨那,我求求你了,我想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刘屿的眼泪越掉越凶,手死死拽住刘枫的衣摆。
“你才十三岁,哪个工作敢要你?而且我和爸真的没时间也没钱养你,乖,听话。”刘枫叹了口气,轻轻扯开他的手。
就在这时,冰冷的广播女声响起:“各位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G12三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请携带好您的行李物品,到A1号检票口检票进站。上车时请核对车厢号,注意安全。”
“该走了。”刘枫猛地起身,拖过破旧的行李箱往检票口走。
走出两步,他回头一看,发现刘屿还僵在原地。
他折返回来,一把拽起弟弟的手腕:“别磨蹭。”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隔着检票口的栅栏,刘枫盯着他的背影:“有事打电话给我,到小姨家要懂事点,知道吗?”
刘屿转过身,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看着哥哥转身就走,他喉咙一哽,突然喊出声:“哥哥!”
刘枫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回头,只是高高举起手臂,用力挥了挥。
他不敢回头,怕看见弟弟眼里的期待,像团烧得正旺的火,而他是递出冷水的人。
他没法再看着刘屿饱含泪水的眼睛,不是“你去小姨家会更幸福”,是“我不想再当那个连早餐奶都分你一半的哥哥了”,是“自私的我,终于把‘累赘’两个字,藏进了这场没回头的告别里”。
这是刘屿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车。
车厢里混合着泡面、汗臭和劣质烟草的浑浊空气让他胃部翻涌。
他是站票,漫长的五个小时车程里,他只能蜷缩在过道角落,倚靠住行李箱。
他本来就晕车,偏偏旁边的中年男人还每隔半小时就点燃一支劣质香烟。
刘屿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疼痛压制呕吐欲,整张脸褪成惨白的纸色。
“小朋友,你一个人坐车呀?”
女声穿透烟雾飘来,刘屿艰难地掀起眼皮,看到对面穿着褪色红花衬衫的中年女人正从蛇皮袋堆里探出身:“瞧你小脸煞白的,晕车了吧?”
他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女人在鼓胀的编织袋里摸索,掏出个表皮发皱的橘子:“吃这个压一压。”
“不用了,谢谢阿姨。”他想起哥哥说过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吃。
女人了然地笑笑,自己剥开橘子,她把完整的橘皮叠成小船形状递过来:“闻着这个,比吃药灵。”
“谢谢阿姨。”他接过,清冽的柑橘香冲破浑浊空气,像一柄利剑劈开他发胀的太阳穴。
想到要回到小姨家,他突然觉得连橘皮的味道都变苦了。他把脑袋埋进臂弯,眼泪砸在羽绒服上。
他觉得自己像个不被喜欢的玩具,不然为什么总是把自己丢来丢去?
朦胧间,有双温暖的手在轻拍他的后背。
记忆里已经泛黄的妈妈的脸突然清晰,他下意识蜷向那点虚幻的温度:“妈妈......”
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渐渐远去,他坠入充满柑橘味的黑暗。
——
三十八的刘春生像条滑腻的泥鳅,没学历没本事,靠着从舅舅那偷学的三脚猫技术,在江湖上坑蒙拐骗。
这个两度离婚、坐过牢的老混混,用甜言蜜语把二十出头的王秀哄上了床。
婚姻的坟墓里,先后诞下刘枫和刘屿两个祭品。
刘春生很快撕下伪装,终日与狐朋狗友沉溺在牌桌与□□里。
王秀从抗争到麻木,最终也沦陷在麻将牌的碰撞声中。
刘屿从记事起,家里总是纠纷不断。
三岁那年某个燥热的午后,他坐在地上摆弄缺了轮的玩具车。
突然被王秀冰冷的手臂捞起,菜刀的寒光在眼前晃动。
“杀了你再自杀!”王秀歇斯底里的尖叫刺破耳膜。
刘春生夺刀时,王秀抄起的板砖让他左耳永久失去听力。
离婚像场潦草的闹剧。
王秀带着刘屿回到老家,改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光棍。
林汇东用粗糙的双手,给了母子俩短暂的安宁。刘屿也随他姓,改名林屿。
王秀眼里的光被重新照亮。她戒了麻将,会哼着歌晒被子,会在睡前亲吻林屿的额头。
幸福薄如蝉翼。
肾结石诊断书像道催命符,医疗事故让王秀永远停在了手术台上。
太平间刺眼的冷光里,四岁的林屿盯着母亲青白的脸,“妈妈抱”的呼唤在停尸房回荡。
林汇东一句沙哑的“妈妈死了”,像把钝刀慢慢割开他的认知。
什么是死了,是不再能走路、吃东西吗?就像之前养的那条小黄狗一样吗?突然就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葬礼、下土时林屿都没有哭。
直到给他洗澡、哄他睡觉、送他上幼儿园的人从王秀变成了林汇东。
他抱着王秀缝的布老虎嚎啕大哭——
原来死亡是再也没人用带着油烟味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说“乖宝睡觉”。
法院的赔偿金下来了,按比例分给了林汇东和王萍。
得知有赔偿金的刘春生打着爱情的旗号,在林汇东门前撒泼打滚。
怪他没照顾好王秀、怪他抢走了自己的儿子、怪他独吞了赔偿金。最终,鼻青脸肿的刘春生带着林屿落荒而逃。
回到刘春生身边,林屿发现,破败的屋子里多了个陌生女人。
“叫妈妈”的命令让他死死咬住嘴唇。
爸爸可以有很多个,可妈妈永远只有一个、且只能是给予他无尽爱和关怀的王秀。
刘春生觉得幼儿园没必要上,还浪费钱。林屿只能每天在家楼下等小伙伴放学了一起玩。
这个继母倒是好心肠,夏天家里没有装空调,会在夜里摇着蒲扇为他散热、驱赶蚊虫,可惜好景总是不长。
刘春生狗改不了吃屎,继母含泪离去的背影,让十二岁的刘枫被迫长兄为父,又当爹又当妈。
刘春生好几天才回一次家,刘枫一放学就得赶着回家照看林屿。
五岁的林屿蹲在附近的沙地堆沙,把肮脏的沙粒往嘴里塞时,被放学回来的哥哥一巴掌打落:“怎么什么都往嘴里塞?”
林屿可不懂这不能吃,他只知道哥哥打了自己,于是就放声痛哭起来。
夕阳把两个孩子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背着另一个,嘴里还叼着半融化的棒棒糖。
“好吃吧?”刘枫问。
“好吃!”林屿甜滋滋地回答。
弟弟的回归,让刘枫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至少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终于有了等待他归来的人。
林屿时而模仿电视里的明星手舞足蹈逗他开心,时而又任性撕毁他的作业本,让他气得牙痒痒。
记忆闪回到妈妈在世时,刘枫对弟弟的厌恶像根扎在肉里的刺。
那次给林屿换尿布时失手让他滚进臭水沟,妈妈举着扫帚追打了他三条街。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妈妈总把最大的鸡腿、最新的玩具都留给弟弟。
如今这份怨恨早已变质。他恨林屿像个沉重的包袱,让他不得不放弃放学后的篮球时光;却又在深夜听着弟弟均匀的呼吸声时,感到一种酸涩的满足——
这世上至少还有个人需要他。
原本以为日子会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一年后,王萍风尘仆仆从C市赶来,就被眼前的景象刺痛。
五岁的林屿孤零零在沙堆里刨坑,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回到他们家,四周乱糟糟的,冰箱里也只有半瓶发霉的辣酱。
“跟我走!”王萍红着眼眶斩钉截铁地说,姐姐王秀初中辍学就供她上大学,她不能接受姐姐的孩子过着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至少要接受教育。
恰巧醉醺醺回家的刘春生勃然大怒,两人本就看对方不顺眼,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刘枫被父亲“你们走了我怎么办”的哭诉绊住了脚步,而林屿却悄悄攥住了小姨的衣角——
那张与母亲七分相似的脸,是他无法抗拒的温暖。
王萍和老公黄建斌在C市开着一家餐饮店。
店对面的出租屋里,挤着六口人:爱吐痰的外公、总把假牙泡在茶杯里的黄奶奶、爱乱发脾气的表弟黄承宇。
原本总是被照顾的林屿,突然成了照顾别人的那个。要给外公倒尿壶,要哄表弟吃饭,要忍受姨丈嫌恶的眼神。
从前总因为老人卫生问题而争吵的夫妻,现在把矛头对准了他“要不是你非要接他回来...”这样的对话时常在深夜爆发。
林屿蜷缩在上铺的被窝里,数着墙上的霉斑直到天亮。
但比起在爸爸家的日子,这里确实好了太多。至少这里有热乎的饭菜,干净的衣服,有不会突然醉醺醺出现的大人。
幼儿园成了他的避风港,虽然那个叫江熠的男孩令人讨厌,但每天清晨系鞋带时,他都偷偷期盼校车能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至于为什么讨厌江熠?
林屿刚转来那天,把小姨送的布偶举得老高:“我叫林屿!谁要和我玩‘拯救小企鹅’的游戏?”
一般小朋友上幼儿园都是哭闹的,内向的,可他这么开心的还是独一份。
班里的小朋友们都被他的活泼震惊了,一个劲都说要和他玩,林屿却看见后排的那个男孩正把积木摆成歪歪扭扭的火车轨道,对自己的出现视若无睹,连头都没抬。
他花了三天时间观察那个叫江熠的男孩。发现他总是默默一个人呆着,也不和其他人交流。
“我们一起搭积木吧!我会搭带烟囱的房子哦!”第四天,林屿拿着块红色积木蹲到江熠身边。
江熠的睫毛颤了颤,指尖却把积木推得老远:“你太吵了。”积木滚到他脚边,他看见江熠耳尖红得比积木颜色还亮,像颗偷偷冒出来的小番茄。
林屿的开朗是藏不住的热闹。
会在排队时给前面的小女孩编草辫子,会把从家里带来的橘子分给门卫爷爷,唯独在江熠面前总碰软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