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凡世缘
作品:《临江仙【电视剧】》 白九思这个名讳在凡间不算出名,现在应该很少有人提起,他如今行走六界的全称是昊天至元上圣洞玄奇高执玉妙法开天赤明真慈大成尊者,简称大成玄尊,是九天十地三山六界首屈一指的人物。
大成玄尊居于丹霞境藏雷殿,镇守神族圣物——无量功德碑。神魔一战之后,魔族被驱逐,这无量碑便是阻断魔界入口的镇物,守碑的白九思自然也就成了这人、神、魔三界的守界人,凡间修仙门派十有八九拜的都是大成玄尊。
故而,当李青月将金屋藏男的故事娓娓道来,又说出白九思名号时,紫阳气得厥了过去。这一届的弟子,一个不如一个。蒙楚虽迷恋妖女,但行事磊落,敢做敢当。这李青月法力低微也就算了,宗门所授的“言行雅正”,她是一点儿没往心里去,扯谎还专挑大的扯,连大成玄尊的名号都敢拿出来瞎掰。
李青月就这样被判了个废去修为、逐出师门,倒是比迷恋阴莲宗妖女的蒙楚受罚还快了几分。
李青月疑惑,李青月委屈,李青月想骂娘。
李青月刚被关进地牢那晚,白九思神出鬼没,来见李青月。李青月原想着让他出面,证明自己虽然藏了男人,但绝非勾结妖人,背叛师门,顶多是见色起意,耽于情爱。
却不料白九思满脸玩味之色,只是摇头感慨:“你向人提亲,怎么不提前问问别人的身份呢?”
李青月心里一沉,美色误人,自己竟然真的捡了个魔道妖人回来。于是她只好当场与白九思割席,聘礼改做赔礼,让白九思赶快下山离开,免得被掌门捉住,丢了性命。
却没想到,这“魔教妖人”白九思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大成玄尊,门派上下更是无一人相信她的话。
升仙台上,李青月被五花大绑着吊在半空。净云宗众弟子又摆起了开会的架势,都想听听这弥天大谎的真相究竟为何。
“李青月,本座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实话说来,那魔道妖人到底是谁?”
“掌门!弟子知道的全都说了,绝无半句虚言!”
紫阳一脸失望,分明半点儿都不信。
“为人立信,处事立心。既如此,净云宗留不得你了。你一身术法皆是净云宗所授,为免你日后行恶,今日我便废去你的修为,逐出师门。众弟子皆以你为戒!”
下一刻,紫阳的灵力打在李青月身上。李青月面色惨白,声声呼痛,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撕裂了。众弟子见了,目光闪躲,面露不忍。
李青月力竭昏迷前,看见的竟是白九思的身影。
那一天,净云宗分外热闹。紫阳用剑劈了九重天的神君,闭关二百多年的玄微出关劝架。抱着李青月的白衣男子真的是活的大成玄尊。
大成玄尊说:“我来寻,我的道侣。”
鸿蒙大殿上,刚刚出关的玄微一脸淡然,掌门紫阳真人则是面皮紧绷,嘴角抽搐,深感大成玄尊许是吃错了丹药,在这里胡言乱语。
“玄尊,真的是她吗?”紫阳看着刚走进大殿、一副呆傻模样的李青月,颤巍巍地开口。
“对。”
“玄尊真会挑人,这孩子入我净云宗十一年,最是妥贴、懂事,识大体,知进退,才思敏捷,博学多才,天赋也是极好的……”紫阳深吸一口气,修仙之人以诚立心,回头他就去跪祖师像忏悔,“虽然境界不高,但是根基牢固,基础扎实,最难得的是她还古道热肠,谨言慎行,不骄不躁,是我派三千弟子的楷模。”
“她的聘礼我已收下,婚事的其他安排,随你们。”白九思不等众人反应,身影已经消失。
大殿之外,一只白鸟悄然落在树枝上。
李青月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没人问她的意见。
神明下凡娶凡人道侣,话本子都不敢这么编,这大馅饼突然砸到净云宗头上了。整个净云宗欢天喜地,也就玄微略略镇定些,嘱咐门人:净云宗以“勇”字立派,知死而不避,不惑,不忧,不惧。即便与神族结亲,也不可失去气节,不可贪婪,不可谄媚,不可逢迎。
但他转头就拉着众长老开会商讨,直接将婚期定在最近的吉日,生怕晚一点儿大成玄尊反应过来改主意。众长老写请帖写得手腕酸痛,恨不得把门派弟子要变成玄尊夫人的事情讲给满天下的人听。
汉家十二州,净云宗坐拥玉梵山,是雍地仙门之首。
张酸抱剑向山门外望去。都说玉梵山好似仙境,可在他看来,除了无边绿色和偶尔飘过的几片白云,此地并无半分独特之处。
“张师兄,”一旁的蒋辩抬头,望向天空,“你说,会不会有一日,也有哪位仙女姐姐突然就看上我了,要将我带到天上去做道侣?” 张酸皱眉不语。自打李青月的婚事定下来,守山门空缺的这个位置就由丹阳座下的蒋辩顶了,而这个师弟除了有些话痨,似乎……还有癔症。
“师兄。”蒋辩的语气突然认真,张酸不由得皱眉。
然而,蒋辩从未让张酸失望,他愁眉苦脸道:“师兄,我们该去吃饭了吧?再晚些小饭堂可就没有好菜了。”
张酸敷衍地挥挥手,跟在蒋辩身侧,沉默地走去饭堂。
现在李青月应该还在静室听紫阳师尊讲课吧,学道德心法,亦或宗门历史。张酸自嘲地笑笑,自鸿蒙师祖创立净云宗起,至今已有上百年。传到这一代,有紫阳、丹阳、青阳几位长老。其中,紫阳真人道法修行最佳,被奉为师尊,丹阳真人擅长炼丹制药,青月的师父青阳真人则整日云游在外。可无论做什么,他们这些修仙之人最终所求也不过是功德圆满、飞升成仙。
几位长老如此,如今要嫁给大成玄尊的李青月如此,三年前的张酸亦是如此。
三年前,张酸是净云宗的首座弟子,风光无限。那时的他,跟现在的首座弟子蒙楚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蒙楚肯为了一个魔道妖女,放弃掌门之位,而三年前的张酸心里只有修行和道法,不会去想多余的事儿,更不愿理会无关的人。连紫阳师尊都说,他本身天赋不差,又这样努力,很可能会是师门里最早登天问仙的弟子。
然而,造化弄人,往往一个人越在意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三年前的张酸满怀抱负,却在下山除妖时被妖兽毕方鸟伤及根骨,无法继续修行,只能做一名闲散的守山弟子。他心怀不甘,怨恨天道不公,可又无能为力。
张酸心中从来只有修道成仙这一件事,时间长了,难免会成为心结,化作执念。午夜梦回,他甚至会想,如果没有那次意外,他会变成什么样?像紫阳师尊一样继续守着净云宗,还是已经得道成仙?类似的问题萦绕心头。
突然有一天,盘旋在他心头的问题悄然换了方向。他开始好奇那个总跟他站在一起的守山弟子,那个偶尔会可怜兮兮叫他“师兄”的师妹,那个吃饭时会坐在他身边安静扒拉饭的李青月……她为什么总爱盯着天空发呆?她在看什么?看云,看鸟?她又在想什么?想人,想事儿?还是只是在想晚饭吃什么?
“青月师妹!”
张酸一怔,只见饭堂门口,李青月慢吞吞地回过头,身侧的蒋辩正兴致勃勃地一边冲李青月挥手,一边走过去。
“蒋师兄。”李青月拱手行礼,似乎才瞧见蒋辩身后郁郁不语的张酸,连忙道:“张师兄也在啊。”
张酸眼神微闪,随即收回放在李青月身上的目光,冷漠地绕过她和蒋辩,径直走进小饭堂。
“蒋师兄,”李青月莫名其妙地看着张酸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怀疑蒋辩,“你惹他了?”
蒋辩摸摸脑袋:“没有吧。”
“那怎么——”李青月刚要开口就被蒋辩打断,蒋辩兴高采烈地拍拍她的肩膀:“不管怎么说,今天能在小饭堂门口遇见师妹真是太好了!”
听蒋辩这语气,李青月突然机警起来:“师兄,你要是吃不饱,应该去找盛饭的石枫师兄,别总是打我的主意。”
“苟富贵,勿相忘。”说到吃,蒋辩总是格外灵光,几乎瞬间就听懂了李青月的意思,撇撇嘴委屈道,“之前你盘子里只有两块排骨时,都舍得分给师兄我一块。如今你都要飞升去做神仙了,怎么倒小气起来?”
李青月哑然。她怎么记得那时的情况是,只剩下两块排骨,蒋辩还抢走她一块?
两人争论着走进饭堂,原本喧闹的饭堂突然安静下来,在座的弟子愣了片刻,纷纷起身。
“师妹,坐我这儿吃吗?”
“师妹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
李青月连连摆手,蒋辩却已经迎了上去,一把搂住几个师弟:“请我,请我吧,我跟青月老熟了。”
“蒋师兄?”李青月呆住,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上前阻拦蒋辩,只能看着蒋辩被一众弟子包围,渐行渐远。
李青月自己默默走向角落,坐在张酸身边,干笑一声,道:“师兄,吃着呢?”
张酸的动作一顿,他不冷不淡地抬起头,反问道:“看不见吗?”
李青月尴尬地笑笑,刚拿起桌上的碗筷要去盛饭,就看见本来在看顾众弟子的上官日月走了过来。
上官日月扫了一眼嘴唇发白、脸色阴沉的张酸,微微欠身道:“师妹,请随我来。” 李青月没动。张酸不由得皱起眉,不悦地看着上官日月。上官日月被看得一愣,想起来李青月要被逐出师门那会儿,自己拦着张酸救她,被他胖揍了一顿,便连忙解释:“是紫阳师尊嘱咐的。师尊说,以青月现在这个身份,再跟着其他弟子一起吃饭堂实在不合适,因此特地在后院为她开了个单间,饭菜都已经备好,只等着青月师妹来了。”
张酸沉默,低下头继续吃了两口,草草放下碗筷,转身离开了。
李青月看着张酸离去的身影,欲言又止。自从她被大成玄尊选作道侣,门派内,上至紫阳师尊,下至刚入门的小师弟、师妹,对她的态度都来了个大转弯,恭敬又客气,唯独张酸始终是这副模样,甚至……比过去还要冷淡几分。
“青月师妹?”上官日月轻声叫了一声,似乎也对张酸颇为无奈,“你……张酸他……算了,别放在心上。”
李青月点点头,收回目光,跟在上官身后去了后院的单间。
单间内布置雅致,轩窗外山色空蒙,青松翠柏,隐约能听见山雀的叫声,仿佛清流穿石般悦耳。
桌上一盘似鸡非鸡的飞禽被料理得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这可是石枫师兄用丹药炖了整整一日的鹓鶵鸟,你一定要多吃几口。”上官日月边说边递来筷子。
“鹓鶵鸟?!丹阳师叔亲自养的……我若打了它,会被师叔挖了内丹炼药的那只鸟?!”
上官日月微微一笑,将筷子塞进李青月手中:“此鸟乃灵禽,于你修为有益,以后每日都要吃一只。”
李青月微怔,有些恍惚地垂下眼睑,拿起筷子扒拉几下。看着满桌的珍馐,她却突然没了胃口,下意识地撑起下巴望向天空。云雾缭绕处,似乎有遥远的天门。
一只白鸟抖抖翎羽,从窗前掠过。
李青月的师父青阳真人这几年一直在外游历山川,体悟修行。如今被只有门派面临灭顶之灾时才会放出的十万火急急令急召回门,向来端方体面的仙姑跑得鞋都丢了一只,回来后就被掌门下了死命令:抓紧这七日,一定要让玄尊夫人记住师门的栽培和恩遇,把师门当成娘家,时时惦念,刻刻记挂。净云门的百年基业、千年运数,门派弟子的福祉造化、修行前程,他们这些长老仙师再过百年是两腿一蹬还是大道长生,福祸、成败、荣辱、得失就在此一举!
怀着这样的心情,青阳见到了自己的弟子。
青阳上来就给了李青月一个大大的拥抱:“明月啊,为师回来了,想不想师父啊?”
然后……两人端坐于静室,相对无言。半晌,惊才艳绝的门派师兄被派来跟李青月混熟脸,端了一壶清茶入内,轻轻放在小几上。
静室关门,一室尴尬。
“那个……明月啊……”
李青月抿嘴干笑,看起来恭敬有礼:“师父,是青月。”
青阳话音一滞,半晌,纳闷地问:“怎么取了一个和我这么像的名字?”
“……师父,这是您取的。”
驾云三日马不停蹄的青阳心口一疼,默默对掌门师兄说了声“抱歉”。看这架势,师兄交给她的任务怕是很难完成了。
“你今年,十九岁了?”
“是。”
“你我师徒也多日不见了,修习上可有什么疑惑吗?《内页经》炼得如何了?”
“弟子九岁的时候,师父说弟子读好了《道岳真经》,就传弟子《内页经》。”
青阳微微一愣,问:“然后呢?”
李青月坐得端正无比,一脸真诚,没有半分戏谑:“然后,弟子就没见过师父了。”
青阳满心尴尬,心想,就算自己十万火急地赶回来,发现师门已被妖魔夷为平地,也好过眼前这般场景。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低垂着眼皮,连喘气都觉得疲惫。
“师父?”李青月为青阳倒了杯茶,轻轻推过去。 青阳抬起头来。
“喝点儿吧。”
青阳拿起自己腰间的酒壶,牛饮了一大口。看着眼前这个说不上乖觉但看起来也有几分真诚的女弟子,她破罐子破摔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愿意吗?”
李青月一愣:“什么?”
“嫁给大成玄尊,你愿意吗?”
李青月皱了皱眉,有些疑惑:“我不知道。掌门师尊说,大成玄尊是天界真神。我等凡人修士,摒除物欲,斩断世情,于这深山之中勤修苦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飞升天界,成仙成神,求得长生。如今我得大造化,入了玄尊法眼,这是万载不遇的机缘,莫说是做玄尊的道侣,就算是去给玄尊看门,也是九天十地三山六界亿万生灵求都求不来的造化。”
“话是这样说。”青阳又喝了一大口酒,也不知自己说这些是对是错,但总觉得自己身为别人的师父,这个时候该说几句,便硬着头皮道,“可成婚毕竟不同于看门,就算是凡人,也要讲究个你情我愿。再说了……”
青阳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的徒弟一番,又道:“玄尊到底看上你哪儿了?”
李青月突然有些慌,呼吸为之一乱,忙深吸一口气,仰着脖子说:“掌门师尊说了,玄尊是至高无上的神,法眼如炬,眼光独到,行事有章法,落子有因果,他既有了章程,定有合理的缘故。我看不明白,玄尊定是看明白了,我区区一副肉体凡胎,没什么能给玄尊图的,如今因果落下,我只管接住便是,无须多想。”
青阳看着这个努力说服自己的小徒弟,一时语塞,讷讷道:“哦,这样,你想得开就好。”
小几上香气沉沉向下,流云一般,铺满了满面桌案。青阳低着头,心想,自己还是走吧,掌门师兄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小徒弟听话想得开,看起来也不是无情无义的,自己这个做师傅的也没什么好嘱咐的。但她又心里拧巴着难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自己又说不上来,七上八下的,如坐针毡。
一只黑黑瘦瘦的小手突然伸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角。
青阳抬起头来,看向李青月的眼。
李青月相貌寻常,但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漆黑如墨,眸心有神,就这样直直地望过来,有如深邃沧海。
“师父。”
她的声音温和,却又不失坚定,明明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却比她这个一百多岁的人更显沉稳。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掌门师尊说得对,我天资不高,即便勤奋修习,这一生怕也没什么希望,不过如凡人一般,碌碌数十载,骨消肉融,遁入轮回。如今天降机缘,赐我造化,一步登天。或许有些我不了解不确定的,但是机会当前,我想试一试。”
小徒弟眼睛发亮,像十万穷山万毒瘴气中白骨透体还在挣扎求活的腐狼。青阳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得话来。半晌,她轻轻吸了口气,又短促地吐出来。
“要不,咱们学学《内页经》?”
李青月拱手施礼,笑道:“多谢师父。”
自从那日青阳真人离开,师门突然开了一门新课。这门新课名义上是为巩固众弟子根基,实际上只是找了个借口为被师门忽视多年的李青月补补课。
静室内有讲经声传出,絮絮叨叨,弯弯绕绕,满是凡人修士对修行的粗浅理解,云山雾罩,还自觉高明。
李青月认真听着,偶尔发问,大多数时间默默听讲。
屋外,一只白鸟掠过夜空,尖鸣一声,猛振双翅,直冲云霄。疾风刮过,彩霞万丈,九重天之上的浩瀚云海里,丹霞谷,藏雷殿,门禁深深的内殿之中,白鸟化作一缕神光,没入白九思眉心之间。
他睁开双眼,沉默半晌,轻轻一笑。
那笑容浅淡,还没入眼底就已散去,看不出是喜悦还是讥诮。
距离李青月与白九思的婚事还有七天。她就要离开净云宗,嫁给大成玄尊了。李青月本以为她的婚事有几位长老操心,应该会是件轻松又简单的事情。没想到,为了不让李青月上天之后过于丢门派的脸,净云宗上下紧急给李青月补课,彻底将她变成了一个大忙人。每天吃饭时要吃一只丹阳长老养的灵兽鹓鶵鸟,每天用灵池的水沐浴,每天由紫阳师伯亲自传道授课……几位长老似乎立志在剩余的七天内帮助李青月脱胎换骨。
在如此忙碌又规律的生活下,李青月原本干瘦的身材确实长出点儿肉,看起来健康了不少,守山时晒黑的小脸也愣是变得白皙水嫩起来。
终于在李青月身上看到点儿起色的诸位长老,自然决定再接再厉。于是,青阳的课也插了进来,丹阳则派弟子送来整整三大箱子丹药,从美容驻颜到提升内力,应有尽有。
搬送丹药时,蒋辩也被抓去做苦力,他听说李青月每天吃一只鹓鶵鸟后,忍不住哀号:“成箱吃丹药也就罢了,可——鹓鶵鸟啊,那玩意儿我甚至都没见过活着的,师叔就这么把它给煮了?!” 李青月被蒋辩号得头疼,干脆出去避难。走了两步,她发现似乎有人跟着,不由得停下脚步,想看清身后那人。
“吕师姐!你也被放出来了?”李青月揉揉眼睛,确认身后那人就是吕素冠。
“师妹,我——”吕素冠急于开口,却又突然止住,嘴唇嚅动,求助地望着李青月。
李青月不解:“师姐有事儿?”
吕素冠沉吟片刻,突然下定决心一般,撩起裙摆,上前几步跪在李青月的面前。
小径上铺的尽是碎石,吕素冠就这样毫不犹豫地跪下去,像考虑好了,又像根本没考虑过。
“师姐这是做什么?”李青月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吕素冠起身。
吕素冠哪里肯起来,她垂着头,将姿态摆得极低:“我有事想求师妹。”
李青月微微蹙眉,心中一转,大约猜到了吕素冠所求之事。她沉默片刻才问道:“师姐想让我去为蒙楚师兄求情?”
吕素冠重重点头:“是,蒙楚师兄只是一时看走了眼,并无大错,他侠肝义胆,宅心仁厚,还望师妹搭救。”
“侠肝义胆吗?”李青月不知想到了什么,淡然一笑,上前拉起吕素冠的手,将她扶起来。
吕素冠这一跪原本做好了打算,想着只要李青月不肯答应,她就不会起来。可李青月这次出手去扶她时,她竟迷迷糊糊地跟着站了起来。
“我听过很多有关吕师姐和蒙师兄的传闻。”李青月看向吕素冠,“大家都说你们是我净云宗最出类拔萃的弟子,行走江湖,斩妖除魔,最是心善之辈。”顿了顿,李青月无奈道,“可是,师姐,为什么你们对改过迁善的妖魔鬼怪都能帮扶、理解,却对本门弟子冷淡置之呢?”
吕素冠迷茫地看着眼前的李青月。
李青月轻轻叹了一口气,提示道:“那日,蒙楚师兄的心上人,就是那曲星蛮,闯山时,你用我挡了一剑……我受伤之后,曾去找师姐求药。还有师姐带师兄逃跑那天,是当真觉得我是来帮你们的,还是只想拉个人来分担罪责?”
“是你……”吕素冠一怔,下意识地辩解,“那日我急昏了头,你若是记恨,也该记恨我,不要记恨蒙师兄,他——”
“师姐,”李青月轻轻摇头,“我不恨,也不怨。我只是想说,修仙行侠,都是修人品,不是立传说。师姐自己在意的,便百死不悔,而师姐不在意的,便生死随缘,这不是善。”
吕素冠僵住,望着李青月,久久不语。她入门十余年,没想到竟然会被一个小师妹教训,而李青月偏又说得句句在理,她根本无法反驳。
李青月垂眸:“蒙师兄一事,自有师门处置。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弟子,若这时开口,便是拿大成玄尊来压各位师长。门派收养、教导我一场,我不能这样做。”
吕素冠哑口无言,心中又难免黯然。
李青月望向吕素冠,停顿片刻,才说道:“修仙便是修道,蒙师兄有自己的道,师姐你的道又是什么呢?”
说完,李青月拱手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只留下吕素冠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李青月走入房中。门外,张酸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默默看着李青月的背影。
“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张酸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出声。
“自然是怕你做傻事。这天下谁敢跟大成玄尊抢人?”上官日月叹了口气,摸着鼻子现出身形。
张酸没有接话。
李青月原本关上的房门,却又被打开了。李青月微笑,提起裙摆,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直奔张酸而来。
“师兄,”李青月说话时还带着笑意,“早就想问问你了,你爹娘为何给你取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字?张酸,真是亲生爹娘取的吗?”
张酸皱眉,声音中听不出喜怒,只是有些闷闷的:“你不要以为嫁给大成玄尊,我就不敢揍你了。” 闻言,李青月却笑得更开心了。阳光下,她头上的珠钗有些晃眼,张酸却始终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沉默片刻,李青月止住笑,认真地看着张酸道:“这几年承蒙师兄照顾,我心里都记得,只可惜我现在就要走了,还没来得及报答师兄的恩情。”
张酸心中一涩,压在心底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生生压住,换成一句极其别扭的:“你有什么能报答给我的?九重天之上,还是先想着怎么照顾好你自己吧。”
李青月微笑道:“师兄放心,我在天上定不会被人轻视、欺负了。”
张酸看着李青月认真的神情,微微一怔,几乎就要信了她的话,仔细一想却不由得撇嘴,刚要反驳,却听李青月道:“师兄天资出众,术法双绝,本不是平庸之辈,却因意外伤了根基,就此一蹶不振,与我这样的人同守了三年的山门,心里肯定不服气吧?”
三年前张酸被毕方鸟所伤之事,宗门内知晓的人本就不多,李青月又是从何得知的?张酸皱眉,可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细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有,同你守门的每一日,于我而言,欣喜至极。”
张酸有些紧张地看着李青月。他担心自己的过往会遭她的嫌弃,毕竟他与现在的李青月已经相距甚远。
李青月却好似并未注意到张酸的紧张与那些无法言喻的情愫,只是将手里拿着的木匣塞进张酸手里,轻声道:“这些丹药,是我精心挑选的,虽然无法彻底治愈师兄被损毁的根基,但是也能增强法力。希望再见到师兄时,师兄已经恢复如往昔。”
顿了顿,李青月又缓缓施了一礼:“仙道渺渺,江湖路远,师兄,后会有期。”
张酸的手指微动,似乎是想要抓住李青月的手,可终归连她衣角都没有碰到。
玉梵山的风越发寒凉,庭中树枝簌簌作响。
成婚的日子渐渐逼近,转眼只剩下一天。也许是因为忙碌,李青月在净云宗最后这几日过得远比她想象得要快。
白九思掐指一算的吉时,确实是个碧空如洗、霞光满天的好日子,只可惜李青月没心思欣赏。
因为山上的晨雾还未退散,李青月就被人从床上拽了出来,梳洗打扮,穿上几位织绣师傅连夜为她赶工缝制的华服,又戴了一脑袋珠钗,瘦小的身子看起来摇摇欲坠。
“铛——”
洪亮的钟声响起,两位女弟子推开房门,李青月缓步走向升仙台。
门前铺着几里长的红毯,直通升仙台,道旁有弟子列队默立,实属净云宗的最高礼节。
李青月一路张望,似乎是在寻找什么。直到登上升仙台,看见面前白发白须的老者,她微微一怔,随即拱手道:“玄微……长老。”
玄微是紫阳的师父,为寻机缘,已经闭关多年,像李青月这样的小弟子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也是在所难免。
玄微看着李青月,微微点头:“此等宗门大事,我定是要在场的,除此之外,我此番出关,也是有几句话想要嘱咐你。”
李青月点头,正要跪下,却被玄微拦住:“不必多礼。”
李青月一怔,只能重新站定,恭敬道:“弟子恭听。”
紫阳取出云阿仙剑,递给玄微。
“青月,这把剑乃我师父当年所赠,由历代净云宗掌门保管,今日便赠予你了。你是我汉地十二州第一个以凡人之身上九重天的,你须谨记,道乃变化之本,不生不灭,无形无相,我辈修行者,参悟天地,追寻缘法,求得便是自己的道。神有神道,人有人道,心正,道正,纵天地崩坠,然邪不胜正。信你自己,你便可成。”
李青月紧握云阿剑:“弟子谨记。”
玄微合眸,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但只是轻拂衣袖道:“吉时将至,你先去吧。”
李青月点头,冲几位长老一一行礼、告别。她的便宜师父青阳真人今日看起来没喝酒,眼圈还有些发红。李青月回身向升仙台下望去,一众弟子中,她终于看见了张酸。四目相对时,她微微一笑。
张酸直直地望向高台上那个渺远的身影,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望向她,兴许也是此生最后一次,风过不瞬,他想把少女的身影印在脑海之中。
李青月穿着红色的嫁衣,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真有几分像小神仙,唇上沾了点胭脂的粉红,终于多了几分女孩儿的娇俏。 升仙台的最高处,一个圆月状平台被台阶一圈圈包围,宛如众星捧月。李青月一步步迈上台阶,大风吹得嫁衣猎猎作响。
站在圆月平台中央俯瞰整个宗门,不必说净云宗,就连玉梵山都渺小起来。李青月的目光扫过山门广场、鸿蒙大殿、小饭堂,她的房间整洁如新,仿佛净云宗从未有过她这个人。
狂风骤起,升仙台上神光乍现,片刻工夫光芒便笼罩了整个升仙台,晃得众人都睁不开眼睛。
李青月却微微仰起头,神光映进她眼中,她的眼里再无半分温暾、软绵,漆黑的瞳孔满是凌厉和不逊。
决绝目下事,驾鸿凌紫烟。
十方世界,众仙之境,万物因果,都在九重天之上。
李青月望向天门,那里有她不得不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