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个中人
作品:《临江仙【电视剧】》 高耸的山巅之上,藏雷殿巍然屹立,白九思所在的崇吾殿更是几近没入云层。?
樊交交喜服还未换,正一脸郁闷之色同白九思汇报。
“近来大妖异动,白骨钉皆有松动的迹象。”樊交交抬眼,小心地打量白九思的神色,“丹霞境实在没啥喜事,只能我自己结亲……谁能想到,那是我师母啊……”
樊交交是炼器宗师,他所制的白骨钉取天之气、水之魂,最是纯透、明澈,可以用来压制恶念,因此负责统辖打钉人,镇压狱法墟中关押的妖兽。妖兽大都生而暴虐,性情毒辣,野性难改,加之被镇压在此,更是积攒了不少怨气恶念。时间一久,用来辖制妖兽的白骨钉便会松动,要由打钉人前去加固。恶念可被喜气消解,打钉人更是以喜气为食,只有补充喜气,才能获得源源不断的能量。故而这樊宗师几乎年年娶亲,前道侣拉出来够塞满他的息元殿。这样的德行本应该臭名远扬,可偏偏樊交交不同,每一位与他结亲又和离的人家,最后都对他甚为满意。
“我……我给了聘礼的,六十四抬呢!”樊交交说着还有些委屈,“也不知道她为啥想不开,临拜堂时逃跑了。”
白九思垂眸听了半天,忽而抬眼看向樊交交:“这么说,你把你师母抓回去,是巧合咯?”
樊交交说跪就跪,一脸惶恐地说道:“师尊,弟子真的是无心之失啊!”
“都是无心吗?”白九思喃喃道,目光望向窗外幽邃的夜色。
圆月皎洁,苍涂提着灯走在李青月身前。因着拜堂这一遭,整个丹霞境真正认识到了这位玄尊夫人低微的法力,白九思也不好再让李青月回天姥峰去,故而吩咐苍涂将李青月安置在藏雷殿里的蘅芜院。
藏雷殿依山傍水而建,几条回廊贯通南北东西,将藏雷殿的所有仙阁、院落全部联通。回廊下方有涓涓溪水,清澈见底,两侧偶有凉亭,飞檐翘角。
李青月已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正跟着苍涂在回廊里穿行。
“夫人,您看,”苍涂微微抬手,“那边就是崇吾殿。”
李青月放缓脚步望去,崇吾殿高耸的金顶没入云端,庄严肃穆。
“玄尊每天早上就是在崇吾殿面见众位仙君,听他们汇报九天事务的。”苍涂的手指向右微移,“您再往右看,那边是藏兵阁,丹霞境的仙家法宝都在这藏兵阁之中。”
两人走累了,便坐在凉亭内休息。凉亭檐角下四角挂着风铃,微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边,”苍涂指着远处的一片丹霞树花海,“那边是玄尊的寝殿,玄尊喜欢清静,因此现下只有我会过去侍候。”
微风吹动李青月的发丝,丹霞树的枝丫也随风轻动,一片烂漫。李青月垂眸,淡淡岔开话题:“我听闻玄尊素爱灵兽,那你可知道那些灵兽都豢养在哪里?”
苍涂点头,回身指向身后:“大多在后山,有仙侍照料,少许名贵的便养在玄尊自己殿中。”
“夫人,您的寝殿位置稍偏,离狱法墟较近,晚上尽量不要单独出去,不然……可能会遇上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苍涂将李青月引入蘅芜院,不忘仔细地叮嘱两句。
“你是说会遇上妖兽吗?”李青月就着月光打量着眼前的院落。
蘅芜院还算宽敞,建筑没有崇吾殿巍峨、庄重,但算得上清幽、雅致。院落正中立着一架秋千,秋千上缠绕着紫藤萝。寝殿窗下栽种了一片蘅芜花,开得正盛,夜风拂过,满院馨香。
苍涂将手中的灯盏递给李青月,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妖兽兴许不会遇上,但容易撞见樊宗师娶亲。”
李青月将卧房中的蜡烛燃起,放下了自己的小包袱,打算好好整理下未来在这九重天的栖身之所。毕竟自从来了这九重天,她不是受伤昏迷,就是在受伤的路上,如今,既然住进了藏雷殿,那便好好将日子过起来。只是收来收去,她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家当,只好随身补齐了丹药,又重新将那几件衣服叠了一遍,就算是迁居仪式吧。
李青月拉开衣柜,打算将包袱收进去,却不料这柜里竟蹲着个孩童。这孩子倒也可爱,缩成小小一团,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配上浮元子般的脸颊,让人忍不住想戳两下,就是这孩子脸色白得过了头。
李青月被吓了一跳,这小童倒似毫无察觉,只是仰着头直勾勾地盯着李青月,道:“你会讲故事吗?”
“我不会讲故事。”李青月伸手将这孩子从柜中扯了出来,“这么晚了,你是谁家的孩子,我送你回家睡觉去。”
李青月拉着小童想往外走,却感觉手里拉着的不是个总角孩童,而是块擎天巨石。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小童不动如山,李青月用上了全身力气,愣是撼动不了他分毫。
“讲完就回家?”李青月无奈地盘膝坐下。
小童点点头,清了清嗓,开口讲道:“从前,凡间有个不入流的宗门,宗门里有个不入流的姑娘…… “姑娘一嫁人,就被夫君扔在山上……姑娘自己下山……九死一生……她的夫君还是把她撵走了……”
李青月只觉得这故事越听越耳熟,不由得皱起眉头,有些恼怒。
“她的丈夫连她被人娶走也不在乎……”小童子摇头晃脑地自顾自往下讲,“可她还是很爱自己的丈夫……她打开柜门,发现了一个小童子,小童子要给她讲故事……”
小童子左手抓住李青月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李青月说道:“小童子要讲数人头的故事。一、二、三,数一数,屋里有几个脑袋?等数完了,小童子就一口把她吃掉!”
“一——”小童子伸手指了指自己。
“二——”小童子伸手指向李青月,而后缓缓地扯开嘴角,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容,只是这笑越扯越大,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根,从两唇之间隐约可见尖锐的利齿。
李青月从这小童搭上自己肩膀时就觉得不对劲,只是她用尽力气,也没能挣开小童子的禁锢。这会儿看着小团子变成吃人怪物,李青月惊得冷汗直流,手上掐诀,正打算拼上一拼,一截树枝忽地破窗入室,封住小童子正张大的嘴巴,然后将他拖出了屋子。
李青月看着破碎的窗户,急急奔出门去。只见那小童被树蔓捆住了四肢,在地面上砸来砸去,嘴又被封住,出不了声音,结果灰头土脸的,变作煤球。若不是刚被他狠狠吓过,李青月这会儿只怕是要心软的。
“夫人,夫人,我来了!我来照顾你了!”凝烟将小童缠成球丢了出去,而后兴冲冲地扑向李青月,给了她个熊抱。
“别怕别怕,那就是个小妖,叫隐童子,没什么本事!”
“隐童子?”李青月被抱得有些窒息,连忙挣脱开来。
“他啊,专爱吃人脑袋,是个恶妖,但是没啥法术,只会讲故事。别人捂上耳朵不听,他就没办法了。之前偷着溜了,热乎脑袋还没啃上一口,就让玄尊捉来了。再见到,一拳打飞就是。”凝烟一脸的骄傲,很是满意自己刚才的表现。
李青月却很是无奈,一个小妖也不是自己能对付的啊!
“我以后就在这儿守着你了!”凝烟环顾了一圈院子,挑了个合眼缘的地方站住,化作一株巨大的建木。
隐童子虽然被凝烟丢了出去,可他讲的故事实实在在地给李青月留下了一些阴影。李青月倒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个不入流的凡人,但想到自己被樊交交误娶时白九思那铁青的脸色,她还是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第二日清晨,日光和煦,凝烟端着果子进门时,差点儿被李青月吓出原形。李青月换了身衣裙,衬得她身量纤纤,只是一张脸被涂抹得色彩分明,眉似黑炭,脸若白纸,两团红晕仿佛贴在脸颊上,嘴唇更似被蜂子蜇过一般。
“夫人……你这嘴……可是流血了?”凝烟小心翼翼地查看李青月的“伤势”。
“这是口脂!”李青月边对镜描妆,边同凝烟解释,“唇色若是暗淡,用这个涂上便红润了。”
“您知道的……我是棵树,树自然是没见过这些的。”凝烟这才弄明白,自己这位夫人仿佛……应该……是在女为悦己者容。她不由得很是欣慰,夫人和玄尊还是要好好过日子才是。
“你也来试试。我和你说,你涂上肯定也好看。”李青月兴致勃勃地拉来凝烟,拿起胭脂就要往凝烟脸上涂。
“夫人可是要去见玄尊吗?此时晨会应要结束了,夫人快去吧,免得错过了。”凝烟看着李青月伸过来的胭脂,忙不迭地开口。
“对哦!那我现在就去!”李青月立刻放下胭脂,提着裙子出了门。
“呼——”李青月匆匆忙忙赶到临渊阁门前,长舒一口气,“总算到了。”
她理了理衣裙,向门内走去。脚尖还没落地,门前的结界乍现,泛起一层浅浅的涟漪,将李青月弹了回去。
那结界的力量看似不大,却逼得李青月连连退后好几步,最终摔倒在地。
“哎呀。”李青月揉着屁股,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完全没意识到门口是有结界的,还一脸困惑地四下看了一圈,又要往门里走。
“站住!”
李青月怔住,因为门前的麒麟石像动了,化作两道金光,落地又变成了两名身穿铠甲的守卫。
守门大将军打量着一脸浓妆的李青月,半晌,转头看向守门大元帅:“你可认得她?”
守门大元帅冥思苦想,提着一口气,仿佛名字已到嘴边,最终他还是摇头:“不认识。” 守门大将军冷冷地哼了一声。
二人同时看向李青月:“来者何人?”
李青月想了想,拱手行礼:“嗯……净云宗李青月。”
“净云宗?”守门大将军疑惑。
“李青月?”守门大元帅同样摸不着头脑。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问道:“你来自何处?担任什么职位?”
“我来自下界。”李青月并未有丝毫不好意思,“我的职位……勉强算是二位的同行,也是守山门的。”
“嚯!”守门大将军面露喜色,满意地点点头,“原来你也是个厉害角色,竟与我二人职位相当。”
守门大元帅也满意地点点头,却不像守门大将军那样将喜悦写在脸上,反而板起脸道:“玄尊说过,无论谁来拜访藏雷殿,第一眼看见的都是门卫。所以啊,像我们这些做门卫的,就是藏雷殿的脸面,就是玄尊的脸面。”
李青月含糊地应了一声,想要敷衍过去。
“脸面!”守门大元帅见李青月心不在焉,狠狠地拍拍自己的脸,严肃道,“懂不懂?”
李青月尴尬地扯扯嘴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懂。懂。”
“就你?”守门大将军不屑地用余光瞟了瞟守门大元帅,“你还是脸面?也不看看自己老成什么模样了,一笑起来脸上八十个褶,就这样还能代表藏雷殿、代表玄尊?”
“嫌我老?”守门大元帅冷哼一声,“我还嫌你矮呢,别人不低头,都看不见你这张藏雷殿的脸面。”
“你!”守门大将军跳起来,挥舞着拳头,似乎要动手。
守门大元帅丝毫不嫌事儿大,微微仰起头,俯视守门大将军:“怎么,又要跳起来打我膝盖吗?”
“等——等一下。”眼见二人就要打起来,李青月连忙拦在两人中间,“我是来找玄尊的,劳烦二位先帮我通传一声,再……打也不迟。”
守门大将军冷哼一声,转头看向李青月:“你叫什么来着?”
“李青月,我叫李青月,”想了想,李青月又补充道,“是大成玄尊的道侣。”
“哦,大成玄尊的道侣啊。”,守门大元帅接过话题,突然愣住,“那不就是——”
“玄、尊、夫、人?”守门大元帅和守门大将军异口同声,说完,面面相觑。
李青月讪笑道:“……对!就是我。”
守门大将军上前一步,正色道:“夫人稍候,我去通报玄尊。”他猛地丢下长枪,就往里面跑。
不过,他没跑两步远,就被守门大元帅扯着衣领拉了回来。
“喂喂喂,”身高差距在这时分外明显,守门大将军的两条腿几乎要腾空,守门大元帅依旧揪着他的后脖领不放,试图讲道理,“你年纪小,不够稳重,还是我去见玄尊吧!”
守门大将军在半空中扑腾:“你倒是不小!你那一脸褶子,别吓着玄尊了!”
“嫌我老?!我还嫌你矮呢!玄尊都看不见你!”守门大元帅将长矛往地上一拄。
“那……”守门大将军无理可讲,只能强词夺理,“长幼有序,我是你哥哥,该我送!”
“啊?!”李青月捂住嘴巴,震惊地看着眼前两位门神。
她还以为……两位是爷孙关系,没想到他们竟是兄弟,而且那位看着不过十岁左右的竟然年长,是哥哥。 守门大将军趁机从守门大元帅手里挣开,得意地扬起下巴:“你不知道吧,本仙天资聪颖,八岁便结成金丹,年华不逝,容颜永驻。”
八岁?!李青月瞪大眼睛,忍不住看了眼守门大元帅。
“而他,”守门大将军指着守门大元帅,“八十岁哦!”
“那又怎样?”守门大元帅显然已经动怒,却还压抑着,“我后期修习飞速,法术比你高了整整三个段位。”
“哦。”守门大将军并不放在心上,抱着胳膊,不屑道,“是吗?那又怎样呢?老——头——”
砰的一声,李青月身后的山石碎开,守门大元帅挥着长矛刺向守门大将军,怒道:“不要叫我‘老头’!”
守门大将军也不服输提起长枪,跟自家弟弟扭打在一起。很快,周围草木被整整齐齐割断,山石碎了一块又一块。
突然,两人停了下来,似乎顾忌还在临渊阁前,干脆丢下武器,赤手空拳地重新扭打成一团。
“那个……”李青月慢慢伸出一只手,可惜无人理她。她吞了口唾沫,看着只片刻便已鼻青脸肿的二位门神,忍不住跟着龇牙咧嘴,仿佛感同身受。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仙打架吗?
李青月无奈,找了个背阴的地方,用袖子扫干净一块地的灰尘,然后坐下,望向天空,祈祷太阳落山前他们二人能分出胜负。
临渊阁的卧房里,白九思临窗而坐,指尖摩挲着几颗小秋果。
窗外日头西落,金光遍洒层云。
苍涂愁眉苦脸地进来汇报:“玄尊,夫人已经回去了,但那两个守门的还在打。”想了想门口被掀飞的花草和崩碎的山石,苍涂接着说道,“要不还是把他们调回去继续守藏雷殿的殿门吧。”
“不必,留着热闹。”白九思无所谓的态度让苍涂有些火大。
“有他们在,夫人怕是进不来。”苍涂看着白九思面前那一盒眼熟的小秋果,很是直白地说道。
“正好让我看看,她……究竟多么想见我。”白九思捏起一颗小秋果送入口中,眼中却一片凄然,明知是假的,自己竟然也想感受她片刻的用心。
白九思望向窗外,神色间尽是厌倦。
第八次被守门两兄弟逼回蘅芜院的李青月正无精打采地坐在秋千上,神情恹恹。连日练习的妆容总算少了几分惊悚,但也掩不住李青月的落寞。
“夫人,您又没见到玄尊啊?”凝烟化作人形,变出几个果子,塞进李青月手里。
“我觉得,白九思他好像在生我的气。”李青月拧着眉毛说道。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出不对劲了。临渊阁可是白九思的寝殿,怎么说不至于找那么两个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护卫守门。
“夫人,你多虑了。”凝烟很是中肯地评价道,“不是好像,那就是生你的气。守门那两个家伙,原本是守藏雷殿山门的,我感觉玄尊是故意把他俩调来的。”
李青月听完更是丧气,捏着果子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我就知道,正常的男人哪能接受妻子和别人拜堂啊……”
“你说,我该怎么让他消气呢?”李青月期待地望着凝烟,想听听看能不能有什么好主意。
凝烟连连摆手:“夫人,你又忘了,我是棵树,不通男女之情,不敢给你乱出主意啊。”
李青月惆怅地望向逐渐升起的明月。她也是第一次成亲,自然谈不上有什么经验,身边只有凝烟和时不时出现在衣柜里的隐童子,总不能找那个啃人脑袋的小童子问情爱之事吧。去哪儿找个有经验的人呢?
等等……经验……李青月想起自己包袱最底下那一摞四四方方、包裹严密的话本子,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这一夜的蘅芜院,灯火彻夜未熄。
旭日初升,鸟鸣清幽,崇吾殿门口却失去了往日的肃穆。
汇报结束的普元仙君刚走出殿门,就看见往日早该各自离去的众人竟然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听音量也觉得众人很是八卦。 普元仙君好不容易拨开聚在一起的众人,挤进了人群的中心:“借过……借过……这是看什么呢?”
被他问到的永寿仙君难得地一言不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一只手捂着额头,一只手示意普元仙君看看地上。
只见崇吾殿的门口不知被谁人写上了两排诗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字迹实在算不上高明,但胜在够大、显眼。这几百年间,可从没在大成玄尊的藏雷殿出过这样的新鲜事。
众仙君开完晨会出来,就看见了地上这两排情诗。大家围在一起倒不是因为这诗句有什么值得一品再品的价值,而是总要找些借口晚点离开,才能看上即将新鲜出炉的八卦。
樊交交自从误娶了李青月,一向表现得十分老实。此刻,他面色很是复杂,想了想,还是化身报信小厮,默默向殿内走去。
“师尊……”樊交交看着座上持重端庄的白九思,悄无声息地调了调呼吸才接着说下去,“门外……还需您亲自决断。”
白九思推门而出,院中瞬间鸦雀无声,众人默默退到两旁,明晃晃地将地面上的情诗露了出来。白九思脸色一僵,化掌为刃,生生刮下了一层地皮。掌风过处,几个离得近的仙君都忍不住掐诀抵挡。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唯有樊交交顶着自己刀枪不入的脸皮,凑到白九思身边:“玄尊……师母甚是有情趣啊。”
朝曦越过崇吾殿高耸的房檐,白九思缓缓转过身,脸色冷若冰霜,目光却仿佛能在樊交交身上烧出两个洞。众人一看,连忙告退,生怕自己一个没憋住,翘起嘴角,便要惹恼大成玄尊。
稍晚些,白九思看见临渊阁院门前也围着一圈仙侍、弟子时,心里就生起了不好的预感。
木兰花还沾着清晨的露珠,虽然早已离开枝头,但余香未散,芍药艳丽夺目,花瓣铺陈在地面之上,红豆点睛,鸢尾作翅,就连建木那黑色花瓣都被取来做成了尾羽。两只双宿双飞的大雁,就这样被摆在临渊阁的院门之外。旁边略显歪扭的两行大字很是眼熟。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白九思黑着脸,照旧刮了层地皮下来,一把火烤了那两只花瓣大雁,而后大步往临渊阁内走去。
白九思忍无可忍,赶到蘅芜院时,李青月正在给隐童子讲故事。有凝烟坐镇,隐童子不敢给李青月讲故事了,没有脑袋可以觊觎,小团子就改吃果子,吃得直打嗝。
“李家郎痴恋魏家美娇娘……”李青月拿着话本子摇头晃脑地读着,声音抑扬顿挫,颇有些说书的味道,“写了情诗,托人送给魏家姑娘……”
隐童子双手撑着小脑袋,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还要敏而好学地问上两个问题。
“何为情诗?”隐童子奶声奶气地问道。
“情诗嘛……那自然是剖白情感的诗了!”李青月放下话本子,正色道,“就像我写在玄尊门口那种,一读动人肠,定能让玄尊感受到我的爱意——”
李青月扬扬自得,但话还未说完,隐童子突然猛地嗅了嗅,一溜烟钻回衣柜里,还将柜门死死关住。
“玄尊……”李青月这才看见白九思的身影。
白九思看着李青月铺满桌子的话本子,冷哼一声,抬抬手将它们烧了个干净。
“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烧剩下的灰,白九思都驱了阵风从窗口扬了出去。
李青月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白九思已经走出门去,不见了踪影。李青月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桌面想了又想,露出一副顿悟的神情。
临渊阁内并未燃灯,只有几缕月光透过窗棂,散落在案几之上。夜深人静,一个黑色身影鬼鬼祟祟、手忙脚乱地翻过窗子,然后脚下一滑,连人带案几摔在地上,棋盘上摆了一整天的残局立刻变作一地散乱的黑白石子。
白九思起身时,看见的正是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捡棋子的李青月,一身夜行衣穿出了月黑风高夜的凶险。
“你怎么进来的?”白九思忽然开口,吓得李青月立时顿住,伸向桌下摸棋子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便僵硬地回头望向白九思。
“玄尊……那个……”李青月讪讪地站起来,将手里捏着的棋子默默挪回棋盘之上。
“翻墙,然后翻窗……”李青月见白九思只是盯着自己却不接话,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见你白天从窗子扬了那些灰,想来是在测试我的悟性,点拨我可以翻窗来见你。”
“来做什么?”白九思不紧不慢地点亮了殿中的烛火,等着李青月回答。
“夜、会、情、郎!” 殿中烛火猛地一跳,随即恢复正常。
白九思不易觉察地挑了下眉,看着李青月浓妆艳抹的脸,语气里多了些调笑的味道:“我还以为,你是打算用这副尊容来吓死我。”
“玄尊不喜欢,我就不化了。”李青月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观察白九思的神色,“你最近不愿见我,可是因为还在生我的气?”
“生气?”白九思这会儿倒是有些疑惑了,不知道李青月这结论是从何而来。
“设身处地想想,若是玄尊同别的女子成亲,我也是要气上许久的。”李青月笃定地说道,“我连日哄你,也不见你消气,故此今晚必须来见你。”
说罢,李青月忽然上前,结结实实地抱住了白九思,一头扎进他怀中,因此没见到白九思蓦然僵住的脸色。
“哎呀,玄尊就不要生我的气了嘛。”李青月好歹也是修仙宗门的弟子,再怎么修为不济,也要讲究清净正念,故而此时这矫揉造作地撒娇,她是尽了全力的。虽然心里有些抽搐,但是有求于人,她便顾不得了。
临渊阁里的烛火摇曳,映出一地暧昧的阴影。
李青月身上有好闻的花香气,白九思心口一紧,眼底情愫涌动,压了又压才恢复清明。可他还是顿住了,任由李青月在他怀里蹭了又蹭,才伸出手捏着李青月的后颈,将她从自己怀中扯了出去。
“这又是你从那乱七八糟的书中学来的?”
“这不是给玄尊您赔罪嘛。”李青月察言观色道,“玄尊可否受用?书上说了——”
“你再提一句你那些破书试试!”白九思眉头一皱,直直瞪向李青月。
李青月吓得一缩头,连忙满脸堆笑道:“不提了,不提了……”
“你若是来赔罪,便回去吧,以后也不必再来,我没有因樊交交的事迁怒于你。”白九思语气冰冷,但若是细听,竟能品出丝丝失望。
“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李青月犹犹豫豫,却还是探头向白九思说道,“我想求玄尊教我法术。”
“为何忽然要学法术?”白九思心知李青月此时是凡人之躯,修为低微,待在净云宗十一年都不废寝忘食,却不知她怎的忽然想要修行了。
“因为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李青月目光真诚,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想以后遇险都要靠你救我,夫妻应当齐心协力,不能总是一方拖累另一方。”
“只是这样吗?”白九思探究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李青月的脸。
“我听说玄尊与日月同寿,而我法术不精,日后怕是很难长寿。我想,要是我修炼得好一点儿,就能陪伴你久一点儿了。”李青月的眼中似有万千繁星,灿灿生辉。
白九思沉默了许久,定定地看着李青月那副欢欣期待的面孔,眼底晦暗如深渊。
“好,我应下了。”
李青月再来临渊阁时,守门的大将军与大元帅已经回归本职了。
院中原本的桌椅都被清空,留出一片空地,白九思坐在树荫里,边品茶,边看李青月练功。
李青月一身劲装,一招一式很是认真,态度端正得不得了,一脸的刻苦求学,只是这法术嘛……
“灼恶燃邪,掌其生熄,起!”李青月目光炯炯,屏气凝神,奋力挥出一掌,却毫无反应。
微风拂过,临渊阁中的垂柳才微微摇曳,一片静谧中只有几声啁啾的鸟鸣。
白九思端着茶,眯起眼看着李青月再度拉开架势。
“灼恶燃邪,掌其生熄,起!”
依旧丝毫不见效果。
“知道你术法低微,却是没想到如此低微。”白九思实在看不下去,就连跟在他身后奉茶的苍涂也低下头去,生怕自己没忍住,笑容太过冒犯玄尊夫人。 “灼恶燃邪,掌其生熄,起!起!起!”李青月脸憋得通红,恨不得整个人化作打火石,迸出几个火星。
呼的一声,李青月的掌心终于燃起了火焰,只是这火苗小得可怜,不比蜡烛的火苗大。若天下术法皆是如此,那修行之人倒不如老实种地。
白九思与苍涂看了看李青月掌心的火苗,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疑惑。
“玄尊!玄尊!有火了!”李青月一脸兴奋地朝白九思跑来,只是刚开口,掌心的火苗就被她自己吹熄了,于是她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收回招式。
“没了?”白九思问道。
白九思见李青月站在原地不动,脸色讪讪,也不答他的话,想来是有些恼了。于是,他走上前去,握住了李青月的手。李青月一愣,刚想发问,却见白九思并不看她,只是将她的手掌摊开,手心朝上。白九思站在李青月身后,右手拢着李青月的手,这么比来,他的手掌能将李青月的完全裹住。
“凝神!”白九思低声提醒。
霎时间,李青月的手心蹿出一道冲天的火焰。
“离火南明,幻化万千。”
白九思仔细观察着李青月,只见她眼中只有震惊与赞叹。他手指一动,李青月掌心的火焰化作火凤的虚影,直冲天际。空中,火凤浴火乘风,已化为实体。
李青月愕然抬头,眼中火凤的倒影慢慢放大,红色逐渐占据了李青月的双瞳。火凤嘶鸣一声,俯冲下来,化作万千花火。
“玄尊!你好厉害啊!这法术能教我吗?”白九思看着李青月兴奋的模样,眼中却闪过一丝黯然。
暮色四合,夜色渐渐笼罩临渊阁的每一个角落,唯有丹霞树还是一片烂漫,不因日落而褪色。
白九思掌心凝着一团火焰,金、红两色交织,微微跳动的火焰上方神力流转。
“属下今日看清楚了,夫人所习的御火术是四灵仙尊最擅长的离火之术。”苍涂看着白九思枯坐不语,只是一味盯着掌中火焰,不由得有些感慨。
白九思却似没听到一般,缓缓开口道:“我昔日夺了她的离火术法,今日再见,她竟还能如此心平气和。”
苍涂看着白九思,不好再开口,只好在心中长叹一声。
此时的蘅芜院里,李青月正仗着自己掌心的一簇小火苗,追得凝烟满院子乱跑。
“夫人!我是树!木头!我最怕火了啊!!!”
连日苦修的李青月在术法上没见长进,胃口倒是长了,尤其是御火术成功率高了以后,她更觉得这九重天缺个厨房。毕竟自从上天,李青月一直靠丹药和果子活着,那味道实在寡淡得让人没力气。
于是,这一日,李青月修炼过后,贱兮兮地凑近正在拿着棋谱摆棋的白九思。
“我们赌一局吧!”李青月突然冒出来,一嗓子打断了白九思刚想好的棋路。
“就你?”白九思眉梢一挑,不屑道。
“就我!下赢了,你得答应我个要求。”李青月战意满满,胸有成竹。
白九思慢条斯理地清空了棋盘上的残局,将黑子递给了李青月:“你执黑,免得说我欺负你。”
李青月手里摩挲着黑子,望向密密麻麻的棋盘格,自信地将第一枚棋子摆在棋盘的正中央。
白九思深吸一口气,心底涌起一种熟悉的不祥的预感。
藏雷殿中流水汩汩,庭院中锦麟游泳,毕方鸟在枝头小憩,一派宁静、祥和。临渊阁中却突然传来大成玄尊的怒吼:“你究竟会不会下棋?!”
短短半炷香的时间,李青月乱七八糟地摆满了小半个棋盘,全然不顾下围棋有什么规则,逮到一个顺眼的空位就往下放。白九思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下围棋,还是陪着李青月用棋子摆花样。刚开始白九思只是脸色臭了些,尚且可以忍住骂人的话,后来干脆被气到脱口怒吼。
“我……我真会!”李青月捏着黑子还在棋盘上不停寻摸,“你看……我下这儿,这回对了吧?” 白九思看着被塞进白子包围圈里的黑棋,面色似水,一言不发。
“又不对啊?”李青月察言观色,得出了结论,“我在净云宗跟张酸师兄就是这么玩的啊,我还总赢呢。谁知道和你下棋,怎么这么难!”
“你拿个凡人跟本尊相比!”大成玄尊面色不虞,本就黑了的脸显得更是不忿。
“不比,不比,玄尊您最厉害了。”李青月从善如流地放下棋子,开始拍马屁,“主要是我蠢笨了些,想来需要补补脑。”
白九思黑着脸清空了棋盘,重新拿起自己的棋谱,不想搭理李青月这个臭棋篓子。
“凡间说啊,吃什么补什么。我觉得我下棋蠢笨,定是缺少荤腥进补的缘故。”李青月拢了拢袖子,觑着白九思的脸色,“要是能吃点山核桃啊、鱼肉啊、烤脑花什么的,肯定就聪明了。”
白九思放下重新举起棋谱的手,深深地看了李青月一眼,道:“说吧,你到底想干吗。”
李青月有些被拆穿的尴尬,于是摸了摸鼻子,小声喃喃:“我……我想盖个厨房,总吃果子实在太恶心了,隐童子都给吃吐了。”说着说着,李青月忽然有了底气,“盖了厨房,再买些米面粮油,我就能做饭吃了,还能给玄尊你送些好吃的。”
白九思怔住,九重天上都是神仙,要么是得道飞升的高人,要么是土生土长的神族,可无论是哪样,他们都是神仙,是不需要吃饭的。时间久了,他们难免忘了凡人要吃饭这件事。又或许,是他们忘了,九重天上还有李青月这样一个半路撞大运的凡人。
白九思还没应下李青月,苍涂已走了进来:“玄尊,凌儿姑娘回来了。”
“今日先到这儿,你先回去吧。”白九思站起身来,和苍涂一并离开。
李青月还没来得及张口,临渊阁内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崇吾殿内,樊凌儿单膝跪地向白九思述职。她奉命修补四灵仙尊所用的逐日剑,终于有所成就,刚刚才回到九重天复命。
“我将逐日剑镇在阳煞之地,只要再等九九八十一日,即可修复如初,重现宝剑神威。”樊凌儿轻声细语,但是听起来分外坚定。
樊交交则是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脸骄傲。
白九思微微点头,赞许道:“干得不错。”
“凌儿姑娘到人间历练一番,行事越发沉稳了。”苍涂站在白九思身侧,看着樊凌儿起身,连忙夸赞。
白九思不欲多言,正打算挥手让樊凌儿等人退下,就见门外人影晃动,李青月正端着茶壶在门外踮着脚朝里面张望。
“你们去吧,这次在藏雷殿多留些日子,不必出去了。”
苍涂与樊交交出门时,正和李青月撞了个正着。樊交交一边和李青月拱手行礼,一边偷偷地瞥了一眼自己女儿。
“这位是玄尊刚娶的夫人。”苍涂慌忙介绍,“这位是樊宗师,夫人您是认识的,凌儿姑娘是他的女儿,她跟着玄尊也快两百年了。”
李青月故作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对着三人微微颔首道:“我担心玄尊议事口渴,特地前来送茶。若你们还有事商议,我就不打扰了,麻烦苍管事帮我送进去。”
樊凌儿自李青月出现,虽然面色不改,但是两只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李青月。李青月只当她是审视自己,于是越发昂首挺胸。
“你自己进来。”白九思的声音穿过几人间逐渐凝固的氛围传了过来。
李青月一改之前的狗腿本色,很是优雅地端着茶壶迈进门去。樊凌儿虽还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是手掌已暗中攥紧。
“你拿的,是我临渊阁的茶壶吧?”白九思看着一脸心虚的李青月,又伸手摸了摸茶壶,语气有些揶揄,“还是凉的。”
李青月盯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把头扎进地缝里:“嗯……我送的这是……凉茶!对,凉茶!”
白九思沉默不语,即使李青月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白九思如同实质的目光正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李青月声如蚊蚋一般:“我……我就是想看看,你亲自迎接的姑娘是什么样的。”
白九思心下一松,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没有迎接,她只是来向我汇报公事。”
李青月闻言立刻又来了精神,满脸堆笑地抬起头来:“这么点儿小事,玄尊不用向我解释。”说着一把拿起茶壶就往外走,“等我片刻,我给你热壶茶过来……” 白九思看着李青月雀跃的背景,眼中有了些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和。
息元殿中,烛火通明,樊凌儿的房间入目之处尽是娇嫩的粉色,衣柜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裙,就连抽屉里都是满满当当的黄金首饰。
樊凌儿一袭寝衣手拿烛剪,缓步走着,一根根将蜡烛剪灭。
“为父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玄尊娶亲之事的。”樊交交一边闪躲自己女儿的目光,一边默默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最近狱法墟莫名动荡,太忙了。”
见樊凌儿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不耐烦地皱起眉,樊交交连忙接着说道:“姑娘家,不要总是打打杀杀,学着温柔贤淑些。我给你买了许多衣裙、首饰,你看看喜不喜欢。爹的钱你随便花,想做什么都依你。”
“只一件,万不可去找夫人的麻烦!”樊交交正色道。
想起方才父亲对自己的叮嘱,樊凌儿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随着烛火的熄灭,屋内一寸寸地暗了下去,黑暗逐步吞噬了整个空间,甚至连月光都不能刺破这黑暗。
浓稠的黑暗中忽而又亮起了一丝火光,樊凌儿盘坐在地,身前悬着一支龙凤喜烛,烛火轻微跳动,橙红色的火光中掺杂着幽暗的黑色。樊凌儿划破手掌,用手握住蜡烛,血液随着花纹渗入蜡烛,烛光一时间化为血红。樊凌儿的影子也在烛光的映照下渐渐清晰,凝结成实质。
“去,杀了她。”樊凌儿的眼中只有一片血光。她的影子扭动身体,渐渐脱离,贴着墙壁,自窗口的缝隙中穿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