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作品:《见山》 母亲通过婚姻,从家庭走向家庭,而父亲通过婚姻,从孤独走向孤独。
米兰·昆德拉|不朽
西海岸的朝霞刚染红天际,李子豪正对着手机屏幕轻吻告别;三千英里外的波士顿城郊,晨雾还在枫树梢头萦绕,一个名叫周伯希的小男孩,此刻正承受着来自mommy的巨大冲击。
阳光如金沙般倾洒在庭院中,忍冬藤蔓沿着青石板墙蜿蜒生长,叶片上的露珠还凝着未散的雾气。周伯希的脚步忽然顿住,一向端庄优雅的mommy,此刻正将穿藏蓝运动服的男人抵在爬满忍冬的院墙上。女人栗色卷发被揉得凌乱,脖颈间晃动的钻石项链与男人腕间的运动手环碰撞出细碎声响,两人纠缠的身影在晨光里投下炽热剪影,。
男人忽然抬头,那双深邃的蓝眼睛与他对视。男人在亲吻间隙甚至朝他轻轻挥了挥手,嘴角还挂着抹意味深长的笑。
画面仿佛被定格,周伯希就像一个闯入者,呆呆地站在那里,成了这幅画面外格格不入的存在。
周建平发现这一切时,为时已晚。他快步上前,伸手捂住了儿子的眼睛,抱起儿子匆匆回到室内。此刻,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向儿子解释刚刚发生的那一幕。
几分钟后,李曼结束了与男友漫长的吻别,满脸笑意地走了进来,完全没注意到丈夫紧绷的下颌线和儿子煞白的小脸。她晃着印着儿子英文名的白色球衣,钻石美甲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光,“Hunter,走了。”
周伯希机械地跟在父母身后,书包上的小熊挂件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像是个不知忧愁的旁观者。
凯迪拉克驶出街区时,后座始终沉默如深海。周建平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泛白,尝试用周伯希感兴趣的话题打破僵局,却只得到后视镜里那双空洞的眼睛。
车内空调发出细微的嗡鸣,周建平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暴起。将车拐进学校停车场时,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像是吞下了整颗带刺的仙人掌。
夫妻二人并肩站在铁丝网外,看Hunter跃起投篮的身影与其他孩子混作一团。
“我们谈谈吧。”周建平扯了扯领带。他抓住李曼手腕的瞬间,女人腕间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不是他们恋爱时常闻的小苍兰,而是带着侵略性的广藿香。
车门重重关上,周建平盯着挡风玻璃上斑驳的树影,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深吸一口气,周建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一些:“李曼,我理解你们艺术家都追求浪漫、自由的生活。我也知道作为你的前夫,我无权干涉你现在的生活。但我恳请你,在Hunter面前,可不可以请你保持一位母亲该有的形象。”
“嗤——”李曼镶着钻石的手指轻叩车窗,冷笑像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母亲该有的形象。。。”李曼转头直视周建平,“周建平,你告诉我,母亲该有什么形象?温柔?端庄?贞洁?像个活死人一样把自己裹起来,等着别人给我立个牌坊?”她忽然凑近,睫毛在眼下投出锋利的阴影,“周建平,大清早亡了,你们家那所谓的镶黄旗身份早已经没用了,收起你那些隐晦的优越感吧。以前你不管我,现在我们离婚了,你更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还有,别用那种讽刺的语气谈论我的工作,周大教授。”
“I’m not saying anything.”情急之下,英语脱口而出。
“But you’re saying everything.”李曼亦用英语反驳道,“还有不要总是用那种怜悯又居高临下的眼神看我。”
周建平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试图解释:“李曼,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曼毫不退让,目光紧紧盯着周建平。
周建平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后颈渗出冷汗:“我只是希望......”
“希望我当完美前妻?完美母亲?”李曼只是周建平,眼中满是不满,“省省吧,周建平。你现在的模样,倒真像极了你那举着族谱训斥我的老太爷。”
周建平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皮革座椅在他掌下发出轻微的褶皱声:“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没跟Hunter说我们离婚的事情。他一直以为我们还是夫妻,你可以和任何人交往、接吻。但别在他面前这样,可以吗?”
“周建平,不敢开口告诉Hunter事实的人从来都只有你,you’re an avoider。”
周建平望着车窗外斑驳的树影,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李曼,他才七岁,他怎么能理解父母分开这种事?”
“所以你打算一直瞒着他?周建平,你知道吗?很多七岁的孩子都已经清楚自己是怎么来的了,而你还在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Hunter有自己的思想,他有权利知道家里一切的事,是你在阻碍他成长。kiss不过是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父母相爱,孩子才会感到幸福。我们感情不好,他早就感觉到了,他比你想象的敏感得多。”李曼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那也请你暂时不要让外人来家里。”周建平试图降低自己的要求。
“Luke不是外人,他是我男朋友。在你们来美国之前,他就住在这栋房子里。哦,sorry,我差点忘了这栋房子是你的,那我的确没有权利让他来家里,我会尽快找房子搬出去。”李曼扯出个讽刺的笑。
“李曼,你为什么总是曲解我的话呢?我从来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我说过只要你还在Boston,这房子你就一直可以住下去。”周建平无力地辩解道。
“周建平,这就是我执意要同你离婚的原因,你从来都没有试图理解过我,你以为的对我好从来都是你以为的,却连我最基本的渴望都看不见。”李曼疲惫地说道。
“他就能理解你?”周建平听见自己酸涩的质问。
提到男友,李曼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Luke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像冬天的冰,而他是盛夏的火。他理解我、尊重我,他让我觉得生活是一个如此美好的动词。”
李曼歪头看向周建平,目光如炬:“周建平,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多久吗?”
“六年?七年?”周建平的声音有些发虚。
“八年,我们在一起八年零六个月。”李曼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带着苦涩的回响,“八年,你来看过几场我的演出?”
“李曼,那时候我实在太忙了......”
“四场。”李曼打断了周建平的辩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苦笑道:“整整八年,你只出席了四场,还都是我软磨硬泡拉着你去的。你说你对芭蕾舞表演不感兴趣,看不懂,不想去浪费时间。”
“抱歉。”
“我和Luke仅仅交往了半年,可你知道Luke看了几场我的演出吗?几乎每一场。这就是你口中的外人,但在我看来,之于我,你才是那个外人。”李曼话音落下,车内陷入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微弱的嗡鸣。
周建平盯着仪表盘,喉咙像是被塞进团棉花:“我很抱歉......”
李曼的高跟鞋鞋跟撞击声像一记重锤敲在周建平心上。“周建平,不要让你的懦弱和优柔寡断影响我儿子。”她转身时,玫瑰色口红在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目,“如果你不知道怎样教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请把抚养权还给我。”
周建平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方向盘,“李曼,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他的声音淹没在呼啸的风声里。车门重重甩上的瞬间,李曼的香水味还残留在车厢,混着儿子书包里漏出的橘子糖气息,酸涩得令人窒息。
周建平盯着后视镜里自己的倒影,胡茬不知何时已经疯长,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婚姻的碎片在脑海中翻涌——新婚时李曼穿着白纱在草坪上旋转的模样,儿子出生那天她苍白却倔强的笑容。
暮色漫进剧场时,周建平握着两张门票的手心沁出汗渍。舞台大幕缓缓拉开,追光灯下的李曼踮起足尖,雪白舞裙旋成绽放的月光。她舒展的手臂划破空气,每一次跃起都带着破茧的凌厉,旋转时飞扬的发丝仿佛缀满星屑。
周伯希攥着爸爸的手突然收紧,男孩亮晶晶的眼睛倒映着舞台上翩跹的身影,连呼吸都跟着舞蹈节奏起伏。
谢幕时潮水般的掌声中,周建平看着儿子抱着红玫瑰冲进后台。李曼发梢还沾着汗珠,蹲下身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舞台顶灯在她背后晕开金色的轮廓。
快门按下的瞬间,周伯希被父母环在中间笑得灿烂,李曼肩头的舞裙羽毛微微颤动,周建平的领带歪斜着,却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纹。
返程的车上,周伯希像只欢快的小雀跃动着。“Mommy的旋转好漂亮!”他指着车窗外的月亮,“就像星星在跳芭蕾!”路灯掠过车窗,将孩子兴奋的脸颊映得忽明忽暗。直到凌晨的月光爬上床头,周伯希还抱着演出场刊喃喃自语,嘴角挂着甜笑坠入梦乡,梦里大概还飘着母亲旋转时扬起的白纱。
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切进来,在餐桌的胡桃木纹路间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李曼赤脚踩在地板上,打开红酒柜时冷气裹挟着橡木桶的香气漫出来。她晃了晃手中勃艮第红酒瓶,玻璃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要不要来一杯?”
周建平摩挲着杯垫边缘的烫金花纹,腕表秒针在寂静中滴答作响:“我更喜欢清醒的状态,你自便吧。”
“你永远这么扫兴。”李曼仰头饮尽半杯,喉结在锁骨间滚动,像极了舞台上那些利落的旋转动作。
周建平望着她耳后未卸的舞台妆,金粉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愧疚突然如潮水般漫过胸腔,他喉头发紧:“李曼,我想好了,我们找个时间告诉Hunter吧。”他垂下眼睫,盯着桌面倒映的自己扭曲的影子,“虽然太迟了,但我还是想郑重地向你道歉,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李曼切奶酪的动作顿了顿,锋利的餐刀在瓷盘划出轻响。
“为我之前对你所做的一切,你本属于舞台,却为了我,为了这个家,被困在家务和厨房这些琐事里,做着在外人看来没有价值的劳动。是你的付出,让我能毫无后顾之忧,成就了现在的我。当年你收到NYCB的offer,却因为我留在Boston。而我却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的付出,对不起。”周建平真诚地说道。
红酒杯在李曼指间微微发颤,一滴酒液落在她手背,蜿蜒成细小的溪流。她别过脸去,月光照亮她泛红的眼眶:“都过去了。”可颤抖的尾音却泄露了情绪。
周建平的喉结上下滚动,厨房暖黄的光晕里,“那我们?”这句话像块滚烫的炭,卡在喉咙里灼烧。
李曼看着周建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缓缓说道:“周建平,我们不可能了。我受够了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去付出。过去的我心甘情愿地牺牲了我的心力、时间、耐心和慈悲,去托举你,为你的梦想保驾护航。那个傻乎乎的小女孩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受够了这种“成功男人背后伟大女人”的古典叙事。如果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牺牲,那个人为什么是我?如果我们之间讲的是恩爱,为什么是我施恩,你得爱?如果你真的爱我,那为什么不是你来托举我,你来为我的梦想保驾护航?”
周建平沉默地听着李曼的控诉。
李曼转动着杯脚,琥珀色酒液在杯壁画出蜿蜒的泪痕:“周建平,你知道吗?我最恨的不是那些错过的演出,而是我亲手把自己活成了你的附属品。”她突然轻笑出声,笑声里裹着碎冰般的寒意,“我用八年时间证明了爱情不该是单方面的献祭。”
“对不起,以后我会......”
月光爬上她裸露的锁骨,照亮她睫毛上颤动的水光,李曼打断了周建平的话,“这些我其实都还能接受,但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李曼直直地看向周建平,“周建平,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李曼,我......”
周建平刚要开口,却被李曼举起的手截断。女人的指尖微微发颤,像是压抑着汹涌的潮水:“周建平,你骗不了我,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相亲、恋爱、订婚、结婚、生子,你完全程序化的跟我走完了这些流程,你给我很多,但唯独没有给我爱。你说你想跟我复婚,可是你连看到我和其他男人kiss,想到都只是不要影响到Hunter。周建平,你让我如何相信你爱我?你连嫉妒都吝啬给我。”
“我......”
“别再说抱歉了。”李曼仰头饮尽残酒,喉结在天鹅颈间滚动,“周建平,你适合活在道德的神坛上,而我要的是人间烟火。”她起身时,月光在她背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极了舞台上那些破碎的聚光灯,“我现在邪恶地希望你也能遇到爱而不得,让你也尝尝情劫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