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作品:《见山》 大年初二的阳光裹着暖意,透过蒙着窗花的玻璃斜斜洒进客厅,在沙发扶手上烙下金边。关小禾蜷着腿窝在橘色针织毯里,电视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往年春晚的小品,笑声机械地填满空荡的房间。身旁的王鹏飞瘫成一团,手机屏幕蓝光映在脸上,指尖在游戏界面划得飞快。
“王鹏飞,寒假作业写完了?趁着你姐姐在家,有不会的赶紧问。”继父的声音从厨房飘来,带着刚切完菜的水汽。他擦着手走出来,深蓝色围裙上还沾着零星的面粉。
少年头也不抬地挥挥手:“我早就写完了。”
继父眉头拧成疙瘩,大步走到沙发旁,扯过茶几上摊着的作业本。崭新的纸页被翻开时簌簌作响,雪白的空白页在日光下刺得人眼疼。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两下,指节捏着本子发出咯吱声:“这叫写完了?当我睁眼瞎?你别以为你爸不识字就想糊弄我。”
王鹏飞见爸爸生气了,慌忙把手机塞进口袋,弹簧般从沙发弹起。木椅腿在瓷砖上划出刺耳声响,他垂着脑袋坐到餐桌前,刘海遮住泛红的耳尖。
关小禾轻叹了口气,随手扯过作业本。纸张边缘还带着弟弟手心的汗渍,她抽出笔,在空白处轻轻敲了敲:“先从数学开始写。”
关小禾的笔尖悬在作业本上的错题上方,墨迹晕染成小小的黑点。“王鹏飞你在学校都学什么了?这都不会?”她的声音不自觉拔高,盯着应用题里颠三倒四的算式,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男孩把下巴抵在桌面上,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手指无意识抠着桌角翘起的木纹。客厅的座钟滴答作响,重播的春晚笑声从远处飘来,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把数学书拿出来。”关小禾扯过草稿纸,钢笔在纸面敲出急促的节奏。书包拉链哗啦扯开的瞬间,一股橡皮碎屑混着辣条的气味扑面而来。
当那本惨不忍睹的数学书摊在桌上时,关小禾握着笔的手突然僵住——书脊开裂成锯齿状,边角卷得像被火燎过,残存的内页布满奥特曼贴纸,赛罗的银色光刃横劈过函数公式,迪迦的红色纹路缠绕着几何图形。
“你这是要冲出地球打怪兽吗?你爸妈不管你写作业吗?”关小禾被弟弟气笑了,指尖抚过凹凸不平的贴纸边缘。
“我爸不识几个字,妈也不管我。”王鹏飞的声音比蚊子还小,踢着桌腿的动作却越来越用力。
关小禾看着他毛衣袖口磨出的毛边,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笔尖重新落在纸面,沙沙声混着逐渐西沉的日光,将满桌的奥特曼涂鸦都染成了温柔的琥珀色。
大年初三,夜色还未完全褪去,天边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关小禾便已穿戴整齐,早早地站在楼下等候。寒风凛冽,吹得她脸颊生疼,她不停地跺着脚,双手在嘴边哈着热气。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几声鞭炮的回响,打破这清晨的寂静。
还差一刻六点钟,一辆黑色的吉普车缓缓驶来,稳稳地停在了关小禾面前。关小禾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吃早饭了?”崔国友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关切地问道,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一听就是醉过的痕迹。
“没。”关小禾答道。
“就知道你不会吃早饭,”崔国友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无奈与宠溺,指了指后座,“早餐在后座,自己拿。”
关小禾侧身向后座看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袋子里,放着两个热乎乎的包子和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豆浆。她拿起早餐,咬了一口包子,包子的香气瞬间弥漫在车厢内。
车子疾驰在公路上,窗外的景色如幻灯片般快速闪过。一路上,两人话并不多,只有偶尔几句简单的交流。大部分时间里,车内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和广播里若有若无的音乐声。经过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他们终于在中午十二点,抵达了目的地——科尔沁沙地。
放眼望去,广袤的沙地上,两座墓碑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显得格外凄凉。四周荒草丛生,在寒风中瑟瑟摇摆。
崔国友默默地从车上拿出镰刀,走向墓碑,开始割着周围的荒草。他的动作缓慢而沉重,每一下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关小禾也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一言不发地擦拭着墓碑。她的眼神专注而虔诚,仔细地擦去碑上的每一丝灰尘。
半小时后,在两人的努力下,墓碑周围终于清理干净了。关小禾从车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准备好的祭品,有鲜花、水果,还有一些糕点,她一一摆放在墓碑前。崔国友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虔诚地磕头。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在默默地诉说着什么。
祭拜过后,两人直接席地而坐,一时无语。
关小禾看着荒凉的四周,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涩。她知道崔叔老家的习俗和她老家的一样,横死的人不能入祖坟。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怎么不把阿姨和姐姐葬在北京?”她的意思很明显,既然不能入祖坟,为什么不让她们离他近一点。
崔国友抬起头,望着墓碑,眼神里满是温柔与怀念,“你阿姨生前就一直跟我念叨,等我退休了,我俩就回老家。她说她吃不惯北京的吃食,也不喜欢北京的天气,外面再好也还是老家好。她活着的时候没能如愿,死了我想她也不想葬在他乡吧。”
关小禾轻轻点了点头,感慨道:“可能人至死都会眷恋故土吧。”
崔国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妻子旁边的位置,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你姐姐喜欢北京,她就喜欢大城市。可是我还是自私地把她带回了老家,我现在还不能过去,只能先让她替我陪她妈妈了。”崔国友摸了摸女儿的照片,“闺女,委屈你了。”
关小禾的目光落在姐姐的照片上,照片里的女孩笑容灿烂,眉眼间和崔国友有几分相似。“姐姐长得真漂亮。”关小禾由衷地说道。
肖扬口中的那个老警察,就是崔国友,也是关爸爸和关妹妹案件的主管警察。当初崔国友带关小禾回家时还跟关小禾说他家有漂亮的姐姐,会陪她玩。后来,那个漂亮的姐姐也惨遭那个连环凶手的毒手,命运实在是太过残酷。
崔国友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逐渐迷离,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拽回了那段的岁月。“那时候,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就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老小。”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你姐姐小时候,最是爱美,可我连给她买件漂亮衣服的钱都拿不出来。她看着别的小朋友有新裙子,心里别提多羡慕了,时不时就跟我念叨。我呢,只能板起脸教育她,跟她说不要爱慕虚荣,学习成绩好才是最重要的,等以后考上好大学,有了好工作,自己能挣钱了,想买什么都能买。”
回忆至此,崔国友的眼眶微微泛红,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她那小脾气,为了气我,小脸一扬,信誓旦旦地说等长大了,要买好多好多漂亮衣服,还要买一个大大的巧克力城堡。我当时还笑话她小孩子家家,尽做些不切实际的梦。谁能想到……”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滴浑浊的泪,缓缓地从他那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颊上划过,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令人心碎的光。
关小禾静静地坐在一旁,她知道,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伤痛就像一道刻在心底的疤,不管说多少安慰的话,都无法让它立刻消失。她只是默默地陪在崔叔身旁,听着这位年过半百、历经沧桑的老警察,压抑着内心的悲痛,发出那一声声无声的抽噎。她能感受到崔叔内心的痛苦,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的心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静静地流逝着。许久,两人缓缓起身,他们再次面向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躬,饱含着无尽的思念与不舍。然后,他们转身,脚步沉重地朝着车子走去。微风吹过,吹起地上的尘土,也似乎在为这悲伤的离别而叹息。他们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得长长的,显得那么孤独而又落寞。
返程的车上,崔国友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明年就别跟我来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下的决定。
关小禾坐在副驾驶座上,闻言立刻转过头,眼神坚定地看向崔国友,说道:“你一个人开这么远我不放心。”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决,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崔国友微微侧头,看了关小禾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转回前方,脸上挤出一丝轻松的笑容,说道:“有啥不放心的?当年为了抓一窝抢劫犯,我一个人连开了1000多公里,这点路程算啥。” 他试图用这种略带调侃的语气,打消关小禾的顾虑,可那笑容里,却藏着深深的疲惫。
关小禾轻轻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目光透过车窗,望向远方,缓缓说道:“我也想来跟阿姨和姐姐聊聊天,我到现在还记得阿姨做的手把肉。姐姐给我的头花,我现在都还留着呢。”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眷恋,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和阿姨、姐姐相处的温馨时光。
崔国友听着关小禾的话,思绪也飘回了过去。他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道:“当年你姐姐还吃你的醋呢,说我偷偷给你买巧克力,没给她买。你当时一直哭,我就想买块巧克力哄你,可是当时我兜里的钱就够买一块巧克力的,就只给你买了一块。你也是不争气,吃完不记得擦嘴,你姐姐眼尖,一眼就看出来你吃巧克力了,回家就开始跟我闹,说她不是我亲生的,你才是。” 回忆起这些往事,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温柔。
“哈哈哈,难怪后来我再去您家,姐姐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原来是怀疑我是您的私生女。”关小禾也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车厢内回荡,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
两人就这么强颜欢笑,试图用这看似轻松的对话,掩饰内心深处那无法愈合的痛苦,一路上“有说有笑”地朝着北京的方向驶去。
回到北京时,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这座城市,街边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崔国友把车停好,和关小禾一起走进家门。屋内一片寂静,关小禾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崔国友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八点,他轻声催促道:“闺女,太晚了,回家吧。”
关小禾一动不动,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反正你是要从我走开始喝到天亮的,我晚走一会儿,你少喝点儿。”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心疼。
崔国友坐到关小禾旁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道:“今天不喝了,今天高兴,你走了我就睡了。”他的眼神闪躲着,不敢正视关小禾的目光。
“信你?我白长这么大了。”关小禾撇了撇嘴,一脸不信。
关小禾在崔国友家待到晚上十一点才离开。崔国友坚持要送她回家,一路上两人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可那些话语,都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把关小禾送到家后,崔国友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家。他走进客厅,打开酒柜,拿出一瓶酒,动作机械地倒了一杯又一杯,然后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洒在他孤独的身影上。果然如关小禾预料的那样,他一直喝到晨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才醉倒在沙发上,进入梦乡,仿佛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他才能暂时忘却那些痛苦的回忆,获得片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