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别人家的孩子

作品:《掰直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上午。


    李老师抱着一个搪瓷茶杯,空空的一个大杯子,既没有茶叶梗沉淀,也没有在水面上漂浮几个鲜橙色的大枸杞,就一碗光水,李老师在不断刷新查分页面的当口,几口喝到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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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屿打了个喷嚏。


    他将背在身后的背包换到前面,从机场大厅的人群里挤出来,刚好撞见从轿车后座下来的男人。


    林屿错开脚步,反射性地往回走。


    “林屿。”


    精细的,疏离的,属于成年人的声线。


    多久没听到了。林屿定在原地,有些恍然。


    “我不跟你回去。”林屿拉紧背包上的拉链,以一种防御的姿势站着。


    拖着行李箱的旅客来来回回从他身边擦过,正是客流量大的时段,时不时有人和行李穿梭在两人之间,挡住他们相交的视线。


    如果要逃跑,只能抓住这短短的一两秒。


    稍纵即逝,轻易地被错过。


    车门被“啪”地一声叩回去,男人朝他走过来。


    行走的动作带动他身上的欧式米色开衫,袖口处温文尔雅地折起一块,细细的框架眼镜压在他鼻梁骨上,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宛若走在铺了地毯的家居室。


    这个人,叫成傅年。


    经年不见,这人外形变化了一些。


    但看向他的眼神,却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和家里闹翻,摔门出走,林屿便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没想到这么快。


    更没想到,这个住在帝都的大忙人会亲自来抓他。


    “先上车。”


    成傅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在他眼中,林屿这样的年纪,所做大多行为都没有意义,全都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 叛逆期。


    林屿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盯了他一会儿,把背包脱下来,“啪”的一下扔进全皮座椅。


    成傅年皱眉,“你什么态度?小小年纪不知道尊重长辈吗?”


    林屿抿住嘴唇,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有一句话他忍住了没说出口。


    ——你算什么长辈?


    论年龄,成傅年大他6岁。


    林屿有记忆时,成傅年就住在他家,并不宽敞的三室一厅,成傅年占据了其中面朝阳光、最好最亮堂的一间。迫使他和他亲弟弟,从小学到初中都不得不挤在一个屋子里凑合。


    成长期,一个将将宽裕的普通家庭,养育三个孩子并不容易。这个多一点,那个就要少一点。而成傅年,在他的生长期,占走了最好的成长资源。


    论辈分,林屿却要叫他一声,舅舅。


    林屿读高中时,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成傅年搬走了。


    一句话没通知林屿和他的家人,就这么走了。


    据邻居口述,成傅年路过院子的时候,还跟往常一般和他们打招呼,如同平常散步一样走出了小区的大门,然后,再也没回来。


    消失了。


    林屿的父母告诉林屿,成傅年去了帝都。


    不同于他生长的南方城市,那是一个全国最繁荣最富裕的地方。


    林屿才搞清楚,原来成傅年和他家攀不上什么血缘亲戚,成傅年姓“成”,和他母亲却不是亲姐弟。林屿的姥爷只是他的继父,成傅年还有个亲爹在帝都,是做大生意的。


    只不过因为上一辈的恩怨,成傅年一直没有认祖归宗。这次离开,正是回去继承家业了。


    林家养了十几年的“半个儿子”变了凤凰,舍了这个家,不声不响飞去帝都,过好日去了。怎么不算是白眼狼。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成傅年的房间搬空,林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卧室。


    ……


    高二那年,有一回林屿赶晨读赶得急,随便套了一双球鞋去上课。


    同班同学偷偷议论了他一上午,林屿逮住人一问才知道,那些人都在传他是隐藏得极深的富二代,脚上的鞋是一个品牌的限量款,不算黄牛溢价,保守估计得上万。


    林屿拿着鞋回家问,得知是成傅年从北京寄来的,当场要把鞋脱下来扔了,他妈拦着他说,“这是阿年问我要了你的尺码,特意寄给你的。”


    “别人都没有,他就只问了你的。他还问你长高了没有,在学校里好不好……我们所有人里啊,阿年最记挂你了。”


    林屿手指拽紧了几次又松开,最后连鞋带鞋盒塞进了落灰的床底。


    “所以呢?消失了那么久,就用这个补偿?我不穿他的东西。”


    成傅年寄给他很多鞋,每个月一双,到高考结束,林屿的床底已经塞得放不下。


    “从小到大,阿年最看重你了。”


    他妈坐在床头帮他收拾行李,事无巨细地嘱咐他,“等开学了,你到北京读书,你舅舅也在北京,正好他可以照应你。”


    高考之后的暑假说长不长,对林屿来说却格外漫长和煎熬。


    八月末旬,林屿终于甩脱了束缚他多年的那个牢笼,独自来到让他日思夜盼700多个日夜的帝都。


    轿车在拥挤的车流里平稳行驶。


    车载空调安静地从风口吐风,林屿和成傅年并排坐在后座,林屿一身风尘仆仆的运动装,后脑勺倚住靠背,一顶鸭舌帽歪歪盖住他上半张脸。


    又碎又软的黑发大片散开,乌浓的一片墨色扑在背椅上。


    开车的司机是本地人,看惯了每年开学季蜂拥而至帝都的莘莘学子,见林屿抱着书包,便问了一句,“你也是来学校报道的新生吧,考上了什么大学?”


    林屿回答,“A大。”


    司机艳羡地叹了声,看他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成傅年的目光随着这声惊叹落在林屿身上,温雅的五官跟着柔和了一些。


    林屿熟悉这样的表情,小时候,成傅年经常辅导他功课,骨子里完美主义的因子作祟,成傅年的标准很高,超越任何一个人民教师的严苛。


    林屿时常会想,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他满意。


    林屿的父母做的小本生意,以开食杂店为生,奔波于房贷和几个孩子的生活压力,林屿刚两岁时,林母早上六点便要去早市进货,林屿在家没人照顾,成傅年就担起了带孩子的职责。


    后来同龄人都去上培训班、兴趣班、补习班,林屿家没有余钱报这些班,成傅年又当起了林家的家教。


    成傅年教导了他很多。


    又或者说,林屿是成傅年花了很多年时间,精心雕琢的一个“作品”。


    空调嗤嗤嗤作响,风景飞速后退。


    “为什么离家出走?”


    沉默了半途,成傅年终于开口。


    “我没离家出走,”林屿抗拒这个话题,“我只是没告诉我妈。”


    “一般来说,”成傅年语气淡淡,“不告诉长辈,单独去外地的行为,就是离家出走。”


    林屿把头挪到另一边,不再辩解。


    “离报道时间还有一星期,学校还没开放,你准备去哪?”成傅年从衣兜里抽出火机,拢着眉端点起一根烟,神态平静地丢出一个问句,“跟家里吵架了?”


    林屿觉得极其没趣,忽地道,“你不是知道?还问什么?”


    这显然不是和长辈说话的姿态。


    成傅年把烟从嘴角拿下来,声音沉了几分,“要不是你妈查到你在网上订的机票,这时候已经报警了。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小时候比谁都听话,比谁都优秀,现在呢?小屿,你就不能少让你妈少操一点心吗?”


    林屿看见成傅年眼底沉淀的深重失望,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跟他母亲一样,成傅年一直对他抱有厚望,其实也不止成傅年,人们向他投过来的目光总是充满热望和期待。而他从小到大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成傅年的失望。


    “很抱歉,没有长成你们所期待的样子。”


    林屿轻声道。


    ----


    如果时间倒回去几年,很难想象,有人会对林屿感到失望。


    从前的林屿,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还是那种仇恨可以拉满方圆十几个小区的“别人家的孩子”。


    用林屿的发小的话来说就是——林屿的存在让这个世界更不美好了。


    几乎从林屿出生的那一秒起,这种伤害就开始了。


    林屿出生在一个丰收的秋季,顺产,几乎没让林妈受一点苦,哧溜一下就出来了,气得同产房的其他准妈妈又哭又嚎,直捶肚子里的小祖宗。


    别的新生儿尚且还皱巴巴遭人嫌弃的时候,月子里的林屿就已经出落得水白细嫩,玻璃珠似的眼,桃子红的嘴,把产科里的女性医生护士都萌出了血,一个个母性泛滥地抢着抱他。


    林妈带着林屿出院以后,街坊里的三姑六嫂更是喜欢他,左塞一个大苹果,右送一件围兜兜,以至于林屿妈妈每次抱着林屿去散步,都要捎上一个专门收礼物的小篮子。


    万能的“童星长残定律"在他身上失去了效用。


    随着年龄的增长,林屿不仅没长残,还在那些姨姨们的关注下褪掉奶膘,颜值从"肉嘟可爱"拐了个180度的雅鲁藏布大弯道,一往无前地朝着"逆天"的方向飚车,一去不复返。


    你说他光是长得好也就罢了吧,还能自我安慰这种长得好看的,一般都缺乏内涵。


    偏偏小学分班第一次摸底考,别的孩子暑期埋头苦读,战战兢兢进考场,奋战到最后一分钟,而他睡过头姗姗来迟,拿着笔随随便便答了半小时,就轻而易举地拿了第一。


    是的,全校第一。


    就极其气人。


    毫不夸张地说,方圆十里小区的小朋友们,几乎都是听着“林屿”的大名长大的,家长们从夸他“长得标致生得俊俏“,到夸他“成绩优异品学兼修”,再到夸他“性格好懂礼貌有家教会来事”,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看到林屿的手要感叹一句,“这是怎么长的手哟,手指这么长,这么好看,怪不得每次都能考第一撒。”


    看到林屿的头发要惊叹一句,“这头发怎么这么黑这么柔顺哟,跟洗发水广告一样,怪不得人家脑袋瓜子聪明撒。”


    连见到林屿的走路姿势都要夸赞一番,“看看人家走路怎么就走这么好看,这么挺拔,这么有气质?”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走得不是普通的路,是通往成功的路。”


    每天起床第一句,“今天也要向林屿学习”。每天睡觉最后一句,“明天又是追赶林屿的一天。”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屿在所有大人眼中自带“林屿”滤镜,从头发丝到脚趾尖,没有一寸是不好的。林屿就是优秀的象征,林屿就是完美的标杆。


    然而,打脸永远虽迟但到。


    等到大人们捂着被打得鲜血淋漓的大脸,回头看向自家孩子,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之情,他们才发觉,原来自家孩子也挺好的。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有对比,才有幸福感。


    套用林屿发小的一句话,林屿的行为,简称“作死”,全称“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为提高人民幸福生活指数做贡献”。


    有人说,上帝是公平的,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这句话偶尔可以反过来说——上帝为你打开一扇窗,必定给你关上所有门,顺便焊死天花板。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至少林屿这样觉得。


    ——他是个gay。


    而且是个早早觉知,早早出柜,一出柜就闹得人尽皆知的“有名”gay。


    在家长眼里,一个普通人出柜,是不幸。林屿出柜,那就是飞来横祸,天大的不幸。


    后来他们再提起林屿,那姿态,那语气,那悲痛的氛围,直让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林家儿子不是出柜了,而是死了。


    时过境已迁。


    现在的林屿,早已今时不同往日,褪下身上层层叠叠的“优秀”光环,当当正正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少年。


    “你不用跟我道歉。”


    成傅年面色冷峻,居高临下地给了他一个冰冷的审判,“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你要记住,是你自己,把那个原本完美的你,亲手毁了。”


    林屿忽地嘲讽一笑。


    是这样吗?是他毁了所有。


    可他原本就是这般。天生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