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十年四月十七，上京城。


    昔陌被人拉着手，穿梭于市井人群中。


    “要我说表弟你来上京城求学真是来对了——谁没听过上京城云海书院威名？人人都想挤进去分一杯羹，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实力。”


    柳于心说完，特意回头看他:“啊当然我不是说你没实力的意思。你虽然是我的远方表弟，但肯定也继承了我们家优秀的品质！你要是想进去肯定分分钟的事！”


    昔陌轻笑，“我才没有那样想，表兄夸张了。”


    “你明白我意思就好了。”柳于心道:“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之前真的是一直住在竹林里吗？”


    昔陌父母早逝，被师父收养，自幼在竹林长大。如今年纪恰好，是该上学的年纪，所以才来到上京城投奔柳家。


    柳父是这么告诉他的。


    昔陌听后，有些羞愧:“确实是这样。”


    末了，又问:“表兄会介意吗？”


    柳于心道:“为什么会介意？”


    少年低下头，自愧不如:“表兄是京城柳家少爷，自小锦衣玉食长大。而我在世间尘土中长大，我只怕表兄会……嫌弃我。”


    柳于心非常怀疑他最后一句是想说怕自己会看不起他。


    他拍拍昔陌的肩，善解人意道:“你别这么想，我才不是那种无知无礼之人。”


    “你既是我的表弟，住在柳家受柳家照拂，我爹又这么喜欢你，我肯定也会像对待亲弟弟一样对你的。”


    “我只是觉得。”柳于心说着，侧过头:“在竹林里长大这件事，还挺酷的嘿嘿……”


    “谢谢表兄。”昔陌道，“只怕是表兄真心待我，可别人不会——我曾听说云海书院里都是些达官贵人，我一没家世二没本领，只怕是不能与表兄同窗而学了。”


    “那就更不可能了！”柳于心停下脚步，叉腰:“云海书院不只有达官贵人能进入，也有很多家世不怎么样的，只不过家世好的比较出名而已。”


    “云海书院向来自愿容纳天下有学之士，即使你真的一没家世二没本领，但只要求学之心真诚！书院也是会破例收你入学的。”


    说着说着，柳于心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也是云海书院的学生？”


    昔陌勾唇看他:“表兄方才不是说——我也继承了柳家的优秀品质？柳家只有我们两个小辈，所以我猜这个也指的是表兄你。”


    柳于心大吃一惊，只觉眼前人顿时从一只楚楚可怜小白兔变成一只深藏不露的黑狐狸。


    有这等城府心机，不怕进不去云海书院。


    只求以后别用这城府对自己下手。


    柳于心又拍了拍昔陌，称赞道:“没想到嘛，长的这么人畜无害，还挺聪明！这下不就解决没本领这点了。”


    他说完，又笑盈盈地跟他说:“等你也进了书院，我们就可以一起上学了，说不定还能住一个寝舍——哦对了！我还有一个关系特别好的师兄，他应该挺喜欢你的，他就喜欢逗你这种脸皮薄的人。”


    柳于心肘了肘他的胳膊。


    昔陌好奇问道:“表兄的师兄是哪位？能这么受于心喜欢，该不会比你还不正经吧？”


    “那太不正经了！”柳于心很容易接受了自己不正经这点，毫不余力地给师兄抹黑。


    “不过要问不正经的，肯定还得是我师兄。明明是当朝太子，却每天吊儿郎当的，偏偏人缘又好，也有不少人背后吐槽过他……”


    “当朝太子你应该听说过吧？太子林清闲，皇帝长子，清冷疏离，貌若天仙。”


    *


    寰宇元年。


    准确来说，是安朝八年。


    和玉一身深色衣服，不知是被雨淋的还是被血染的。


    她将年仅六岁的昔陌死死抱在怀里，盯着面前凶神恶煞的禁军。


    为首的那个拦住了身旁蠢蠢欲动的一位，对她道:“帝后娘娘，皇帝已经死在皇宫里了，您也别坚持了，早点上路吧。”


    听着丈夫死亡的消息，和玉笑笑，袖子盖住了怀里年幼的儿子。


    “今日就算尔等将我碎尸万段，也休想伤害我的孩子一下！”


    “既然这样。”为首之人拔出剑，“那就休怪尔等，对娘娘不敬了。”


    “……”


    “然后呢？”


    *


    竹林内。


    八岁的昔陌蹲坐在师父脚边，缠着他给自己讲当年的故事。


    师父叹了口气，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会有孩子喜欢听自己父母被别人杀死的故事:“然后禁军杀死了帝后娘娘——也就是你的母妃，等他们几个想对你动手时，为师从天而降打败他们将你救走了。”


    他低头看他，斗篷遮住了眉眼:“这就是你被为师带入竹林之前的事情。”


    小昔陌听后不言，只沉着脸看着地板。


    师父摸摸他的头，又道:“我知你心中苦楚——至亲被害，不是什么容易接受的事情，更何况你只是一个孩子。”


    昔陌仍旧不搭话。


    师父见状也不急，直起腰来看着地下小小一团，好久才问道。


    “太子殿下，你想报仇吗？”


    *


    “……跟你说话呢喂！发什么呆啊？”


    柳于心在昔陌眼前挥挥手。


    昔陌:“……嗯，抱歉。”


    他佯装身体不适扶了扶额头，“可能是日光有些灼人，有些头晕，不自觉走神了。”


    “这样啊……那要不我带你去医馆看看吧？”柳于心道。


    “不必了。”昔陌呼出一口气，拉着柳于心走到一处阴凉地，“现在好多了。表兄，你接着给我讲讲太子的事情吧。”


    柳于心挑眉，“没想到你也对太子感兴趣？这事要告诉师兄，只怕又要让他说一句人之常情了。”


    “不过阿锦想知道的话，当哥哥的自然不会拒绝，你听好了啊，咳咳……”柳于心清了清嗓子，道。


    当朝太子林清闲，就像他方才说的那样，皇帝长子，清冷疏离，貌若天仙。


    年岁不大，只比昔陌大了一岁。


    但是在十几年前，林清闲只不过是安朝的一个普通世家。


    据他所知，林清闲他爹——也就是当朝皇帝，几十年前只是昔父身边关系最好的战友。


    少年人气比天高，一堆人合伙推翻前朝阴暗统治后，昔父不出众人所望成了皇帝。


    身边跟着打仗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要了点财宝和地位，只有林父，只求皇帝赐他一个世家之名，其它的一律不收。


    这倒使昔父愧疚上了。


    人家跟着自己吃了这么多年苦，成功后却什么也不要，只要一个空有虚名的世家称号那不行啊我得对他好一点。


    然后好着好着，人家把自己的朝代推翻了，把自己一剑穿心了，把自己妻子杀害了，把自己儿子的太子之位抢给他儿子了。


    不过说起他那个儿子……


    “反正我觉得，师兄是整所书院里最真心待我的人了。”


    柳于心长篇大论说完林清闲是怎样在他入学测试解围又怎样带着他熟悉书院处理公务融入人际关系。


    “师兄待我，当真是天下第一无敌好！”


    他大声喊出，引起过路人几道目光。


    昔陌偏过脸扯他，“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师兄对你好了。”


    怕他又再说话，忙道:“表兄不是说今日云海书院就开始招生了吗？我看时候不早了，准备什么时候去？”


    “哎呀！忘了！”柳于心一拍脑袋，“只顾着说我的事了。时候确实不早了，我们现在就去！”


    说完，拽住昔陌一只胳膊冲到太阳底下。


    昔陌一边跟着他跑一边侧身躲过无辜路人，想起自己临走时师父的教导。


    “刺杀皇帝绝非易事，你已跟在我身边十年有余，该教得我都教会你了，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和运气了。”


    “为师能告诫你的不多，但唯有一点，你千万要记住。”


    “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尽可能远离那个人的儿子。”


    “我们到了！”柳于心一个刹步，昔陌就这么直直撞倒他后背上，撞的他生疼。


    他半蹲下身，一边捂鼻子一边无声地尖叫。


    这么快就到了？


    柳于心还没来得及回头慰问他，又被人猛地从背后推了一把。


    “你干什么！”身前柳于心愤怒的大喊。


    昔陌直起身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站着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穿着布衣草鞋。


    为首的那个个子最高，脸上有道疤痕。左边个子小小的，长的尖嘴猴腮，右边那个身高中等，却意外的瘦弱，往那一站跟个棍子样。


    刀疤脸应声出声，“呦，柳少爷？这么巧，您也来书院参加入学测试啊？”


    柳于心微愠，“赵无强你又来干什么，不记得上次这么多人把你丢出书院的事情了吗？”


    刀疤……赵无强听后冷笑几声，抱臂道:“柳少爷怕是误会了，赵某每次来书院，只为求学而来，并非寻衅滋事——书院又有何理由将我丢出去？”


    柳于心:“你！……”


    “算了于心。”


    昔陌挽住他的胳膊，摇头:“我没事。先进去书院吧，堵在大门口也不是办法。”


    门口确实有很多求学的学生。


    柳于心感受到几道好奇目光，“哼”了一声，拉着昔陌进门了。


    “每年来又怎么样。求学心不诚的人一辈子都进不了云海书院！”


    柳于心愤愤说道，昔陌趁机问起:“表兄，那个什么赵无强是什么人啊？”


    “什么人？自以为是的人！”柳于心道，“我也并非看不起乡下人，可赵无强他出身乡下却带着一颗自命不凡的心，目中无人装腔弄事，明明根本没上过学却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而且，他根本就不是为了上学才来到书院的！”


    谈话间两人穿过长廊来到中心庭院，这里已然排起一条条长队。


    “这里就是招生处了，阿锦你先去吧，剩下的一会再跟你说。”


    昔陌点点头，却对排队人数有了疑问:“表兄，明明都是招生，为何这一队要比其他队……少了许多人？”


    他说话还是委婉了，那一队根本没有人排队，甚至也没有老师坐镇。


    柳于心欲言又止，“啧”了几声，故弄玄虚大娘:“云海书院学生万千，其中又分七大系——分别是理学，文学，艺学，朝学，商学，农学和异学！”


    昔陌:“为何有两个易学？”


    “非也。”柳于心道:“此易学非彼易学。这第一个乃是‘艺术之学’！这第二个异学嘛……就复杂的多了——也可以叫它诡异之学，专门研究那个灵异事件的，不建议你选，活多分少，累死人。”


    他指了指最中间那一条队伍:“表兄我是理学系的呦，你要不要也选这个？”


    其实对昔陌而言选哪个都无所谓，他只想快点解决这个事情。


    在柳于心惊恐的目光下，他朝“异学系”队伍走了一步。


    身后人群传来叫嚷声。


    昔陌回头一看，赵无强领着他两个小弟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大声嚷嚷:“文学系是哪个队伍啊！”


    有人好心替他指方向，他一个巴掌把对方拍到一边，“谢了兄弟！”


    他走到队伍末端，又叫道:“怎么这么多人啊！这要等到猴年马月！”


    两个小弟立马狗腿地将排在赵无强前面的人扯到他身后，引起众人一阵不满。


    “怎么了？插个队而已，看你们急得，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风范吗？！”


    赵无强吼道，宽大的身躯成功吓退一行人。


    柳于心想上前阻止，被昔陌拽住。


    他摇了摇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高大树木。


    柳于心倒也明白他的意思，不再上前，安抚着身边的师弟师妹。


    招生的老师竟然也毫无反应——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是老师。


    文学系招生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皱眉看了眼赵无强，问道:“姓名。”


    “赵常胜！”赵无强道。


    “请提供你的真实姓名。”女人咬牙说道，看上去对赵无强很熟悉的样子。


    “每年都来捣乱，想不熟悉都难。”柳于心在他耳边嘟囔了一句。


    “赵常胜就是我的真实姓名！当老师的，你有什么问题吗？！”赵无强又对着女人吼道，不料对方不吃这套，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


    “如果你不能提供自己的原名的话，书院是没办法对你展开入学测试的。”女人道。


    “你又怎么知道赵常胜不是我的真实姓名？”赵无强耍无赖道，见女人无所谓的样子，还是咬咬牙，道。


    “赵无强，赵无强行了吧！”


    “废话这么多，小心我大哥废了你！”左护法恶狠狠道。


    右护法也跟着掺和:“就是就是！农家村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我大哥赵常胜？我看你这个女人就是故意找事！”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赵无强猛地回头:“刚才是哪个狗东西笑的？”


    昔陌自然举手，“我，胜哥有什么问题？”


    赵无强怒瞪他，“你怎么敢笑话我的！”


    昔陌笑嘻嘻道:“我笑你，自不量力。”


    “明明是条在泥里打滚的狗，却偏偏插几根鸡毛想到凤凰。”


    “可狗就是狗，永远也不可能变成凤凰。胜哥你说，好不好笑？”


    “你骂谁是狗！”赵无强生气了，不顾小弟拦着就要冲上前揍他。


    在他的拳头离昔陌还有不到几厘米时，一道折扇从中挡住。


    “这里怎么会这么吵啊。”


    师从心一身青衣长袍，手持折扇挡在二人中间。


    “毫无秩序，目无尊长，欺压同学，仅凭这几点，你也进不了云海书院。”


    姗姗来迟的官兵擒住了三人。


    赵无强目眦欲裂，“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真心求学的，你们就这样对待真心求学的学生吗！”


    “是不是真心求学大家都看得出来，单凭你一个人说可不够！”柳于心趁机怼道。


    赵无强大喊大叫地被拖走了，连带着他两个小弟。


    师从心呼出一口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抱歉让诸位受惊了——我是云海书院的管事师从心，今后大家入了书院，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现在，招生继续。”


    “至于你——”他话音一转，看向昔陌，“这位学生，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学生们自发排好队。柳于心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对方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我尽快回来。”


    昔陌点点头，跟着师从心离开了庭院。


    二人顺着长廊离开了喧闹之处，师从心开口道:“方才你的举动，倒是不错。”


    昔陌微微勾唇:“管事过誉。”


    师从心:“我可没有在表扬你，此举对你而言，还是太过危险。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我没有在树后躲着，你就真的会挨打。”


    昔陌:“我只是觉得，书院应该不会让这样的人欺负学生。”


    长廊外的池塘中有几条小鱼划过，掀起几圈波澜。


    “如此个性，倒是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师从心道:“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名回文锦。”


    师从心笑笑，“回文锦？还真是前所未闻的名字。”


    昔陌心里“呵呵”几声，盯着师从心的后背，道:“不知管事叫我而来，是为何事。”


    师从心笑笑，停下脚步。


    “你应该看到了，招生处有一条空无一人的队伍吧？”


    昔陌点点头。


    “不知道你对异学的了解有多少。”师从心又走了起来，带着他穿过庭院。


    “异学全称诡异之学，它和其他六大业都有不同——其他专业或多或少都是交给学生生存之道，而异学恰好相反。”


    他带着昔陌来到大树阴凉地下，抬头看着高耸入天的树木:“你应该也听说了，活多分少，还有致命风险，所以根本没有人想选这个专业——也并没有多少人适合这个专业。”


    昔陌乘着凉，看了他一眼。


    絮絮叨叨一路，师从心才终于吐出自己的目的:“很巧，我就是异学专业的负责老师，经过你方才的表现，我认为你有能力选择异学，也很看好你。”


    “当然，你想吗？”


    昔陌佯装思考模样，学着其他新生，抛出几个问题:“刚才老师躲在树后，其实是在测试我们？”


    师从心点头:“算是。”


    昔陌:“老师是怎么看出我有这个能力的？”


    师从心:“可能……直觉？”


    昔陌:“如果我刚才没有站出来的话，老师还会救我吗？”


    师从心:“自然，保护学生是我的职责所在。”


    昔陌:“活多分少，这个分指的是什么？”


    师从心看了他一眼，“云海书院秉从学分制度，通过参加测试或考核，老师对此进行打分，学分越高，通过的概率也越大，反之则越小。”


    昔陌:“异学这个专业真的有生命危险吗？”


    “这个嘛……”师从心眸光一闪，“不知你有没有看出来，藏在树后的并非只有我一个？”


    昔陌想了想，摇头:“我也只是看出来树后可能有人藏着，但数量……还真没看出来。”


    面对他的突然转移话题，昔陌选择保守回答。


    师从心笑笑，“有没有生命危险这一点，问问你的师兄不就行了。殿下，你可以出来了。”


    话落，林清闲顶着一头落花悠悠然从树后踏步而来。


    昔陌浑身一僵，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林清闲，忙低头:“见过，殿下。”


    意料之中的，对方没有答话，只一味地打量他。


    意料之外的，对方打量完他后，一只手伸过，抬起了他的下巴。


    昔陌措不及防与对方对视。


    只见传闻中清冷疏离，貌若天仙的太子殿下一手抬起他的下巴，语气轻佻，像个流氓。


    “这位公子，我看你骨骼惊奇，容貌俊美，不知愿不愿意成为我的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