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寂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似乎方才还在轮转镜司，恍神便堕入了一片黑沉雾气。


    “小子，如今我该如何称呼你？崔寂？魔尊？还是，一截烂木头。”他识海深处，响起了辽远缥缈的声音。


    “魔气……？”崔寂立于混沌，感应着“声音”的来处，“你不是被禁咒压制了么？”


    “区区凡人禁咒，如何能压制住我？”


    “休说大话，寰日宗三代‘明烛’皆用此禁咒，而魔族除了珠珠，可有再逃出过一个？”


    “你……！”魔气气急，立刻改换一副不屑口吻，“你只剩半副魂魄，竟敢妄用生魂离体之术，你不怕，我将你剩的半个也吃了吗？”


    “魔性本贪，你若能吃，早就吃了。”


    崔寂没有料错，前世魔族倾巢而出，也不过是将人间修仙宗门屠了个干净，若想突破天地屏障，与仙族一战，他们的实力还远远不够。


    元始魔气答应与他合谋，改逆时空重来一次，本意是为积攒更多力量。


    然而这一世，凭空冒出了个寰日宗，三代“明烛”拼力死守下，魔族不仅没能降世，甚至连破损的伏羲结界都闯不出去。


    寻不到更好的宿主，魔气唯有依靠他，才能窥视人间，伺机而动。


    “小子，你骗了我，难道不该给我个交待吗？”


    “这怎么是骗？愿赌服输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魔气阴鸷笑着，“我不信！你可是神农遗脉，神主之身，你能甘愿被那帮仙门蝼蚁踩在脚下？！不如快快冲破禁咒，与我合一！什么伏羲结界，什么正道仙门，待你我成为六界至强之魔神，天上地下，又有谁敢不从？！”


    “合该你们魔族被镇压数万年，”崔寂虽看不见它，神情却坦然冷静，“你们奉行的强者之道，不过是恃强凌弱，可若世间没有弱者，强又何以为强？”


    “笑话！我们恃强凌弱？你忘了，你身在正道仙门，却修不出灵根灵脉时，又是如何被人欺辱的？”


    “纵我被人欺辱，我亦从未想过掠夺、霸占、滥杀，重来一次，我只想清清白白，做我应做之事。”


    “清清白白？哈哈哈哈，我倒要看看，魔气缠身的凡夫俗子，要如何清白……呃！！”


    一袭青绿裙裾从天而降，在崔寂的识海中，崔雪时的灵力格外强劲，她催动万道灵流如坠落星雨，将那喋喋不休的魔气捅了个对穿。


    她落于崔寂身边，与他十指交握：“云暄，魔气惑人心智，你莫与他争辩。”


    崔寂抿唇：“嗯。”


    元始魔气虽无形体，却也罕见如此对手，待它分辨明了，更是气得哇哇大叫：“好你个烂木头！你是什么神主？你不过沾染了神主气息，才骗过了我！我以全族被镇压的悲苦仇恨诅咒你，永世为囚！不得超脱！啊啊啊——”


    永世为囚，不得超脱吗……？


    师姐不让与魔气多作争辩，任它如何恼怒诅咒，崔寂始终不发一言。


    然而魔气狡诈，尚有后招，它仿佛知晓，崔雪时要唤起崔寂前世记忆，故而令他识海中黑气弥漫，叫她什么痕迹也留不下来。


    “云暄！我们已回到寰日宗，可魔气作祟，我无法将轮回镜中所见之事留于此处。你且用禁咒压制魔气，待你醒来，我会将前尘往事一一告知。”


    施展离魂阵法已让林织影消耗颇多，送她神识入崔寂识海能维持的时间则更短，两炷香后，她依约返回，对林织影摇了摇头。


    “他已经够好了，我师父被魔气侵扰时，时常昏睡呓语，醒来浑身盗汗，没几年就耗得油尽灯枯。”林织影说着，唇色已有些发白。


    “昌月尊上的魔气，不是珠珠的神识吗？她恋慕尊上多年，又如何舍得？”崔雪时仍然不解。


    “魔气始终是魔气，贪婪、暴虐、嗜杀才是它的本性，旁人只见珠珠引诱了师父，可谁又知道，她是压抑了魔的本性，才把一颗干净的心捧给了师父。”


    “你能如此想，昌月尊上定会释怀。”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林织影怎么想。”


    崔雪时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林织影”，是昌月捡回来的那个徒儿，也是骗取章女之眼后，暴病而亡的那个原身。


    “你所谓的不情之请，是替他问的？”


    “是啊，那是他临死前的遗愿。”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潜伏在寰日宗又有什么目的？”


    林织影满脸疲惫，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还是等尊上醒来，让他亲口告诉你吧。”


    林护法的脾气向来古怪，幸而眼下他是友非敌。


    崔雪时分不出心思与他掰扯，她还得守着崔寂，看他什么时候醒。


    晚些时候，风弈前来问安。


    他以为尊上身体不适，又知夫人是懂得医术的，便问是否需要取些药来。


    崔雪时没让他取药，而是请他备下笔墨纸砚，她打算将两世之事详细记下，免得崔寂不知情，又乱吃那“魔尊”的飞醋。


    她伏在案前，执笔细思，越想越觉得，既然崔寂就是前世那截槁木，经她灵力滋养才化为人形，加之他二人又订立过血契，那她能否使用赋形之术，为崔寂再造一双眼睛？


    在普茹洞天时，她医治过许多眼疾病患；在南海时，她用金鳞贝珠制过义眼，知晓人眼构造。


    此番替崔寂重塑眼眸，她不说有十成把握，但至少能做到成竹在胸。


    趁此机会，崔雪时将南殿所藏籍册一一翻过，漉月留下的许多书籍手稿，均对《御灵秘册》有所补充，她对照查阅，获益匪浅。


    而且手稿中，不仅有关于赋形之术的记载，甚至连那道压制魔气的禁咒，也有记录。


    “缚魔咒……剖取一分真元，困缚魔气……然，人终有死日，身死魂消，真元难续，效用将弱……”


    读到此处，崔雪时才知晓，为“明烛”压制魔气的缚魔咒需要消耗施法者的真元。


    于修行者而言，只要灵根灵脉尚在，哪怕灵力耗尽，也能再生；而真元一旦剖出，便不可再恢复如初了。


    漉月尊上为裁月、李特和崔寂压制过魔气，等到为她赋形时，仅剩七分真元。


    难怪她最后耗损如此严重，或许霭蓼师父不救，是也未必能将她救活。


    “自古神魔分立，神可诛魔，若得上古神力相助，缚魔咒可为诛魔咒，一应魔气尽皆除之……”


    她继续翻看下文，漉月说，她研制的缚魔咒尚不完整，若上古真神施加此咒，缚魔咒可变为诛魔咒，彻底诛灭魔气。


    如此说来，只要她的神农神力觉醒，就能施展诛魔咒，替崔寂涤除魔气了？


    那她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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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醒？


    昌月尊上说，冥冥中自有安排，可这“安排”不能来得更早些吗？


    她担心崔寂也同昌月一样，虽然他以身为牢，囚住了魔气，但受其日夜侵扰，难免伤及寿元。


    “风弈。”


    “夫人有何吩咐？”


    “我要为尊上治眼伤，烦你带些弟子，摘些辰时初开的花来，越多越新鲜越好。”


    “谨遵夫人之命。”


    风弈办事向来稳妥，次日辰正，崔寂卧房中便摆满了沁着朝露的鲜花。


    乍入房中，馨香满怀，崔雪时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此时不在寰日宗，而仍在当年的百草芳园。


    她让风弈守好南殿，勿让旁人搅扰，而后施展赋形之术，为崔寂重生眼眸。


    “成了……！”


    四个时辰过去，崔雪时擦去额间汗珠，见周身散逸的点点萤红已没入崔寂体内，她便知赋形之术已成。


    此番虽只造了一双眼睛，远不如漉月茧宫造人，但她仍感消耗颇多，疲惫已极。


    感知到有磅礴灵力在体内游走，崔寂的手指动了动，眼看就要醒来。


    眼伤方愈者，最畏强光，崔雪时扬手落下隔帘，伏到床边问：“醒了？”


    崔寂眼前漆黑一片，他刚要并指唤剑，却被崔雪时抓住了手。


    “别动。”她扶着崔寂坐起，双手绕他耳后，将蒙眼的白布取了下来。


    崔寂慢慢睁开眼，重新感受着，用真实的眼睛视物的感觉，可他太久没体会过了，一切的真实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如何？”


    崔雪时明亮的笑容闯进他的视野，他看上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她眼瞳黑白分明，鼻子小巧可爱，虽未着妆容，白皙清秀的脸上也透着一层淡粉，她樱红的唇下，露出两颗小小短短的虎牙，若被那小虎牙咬上一口，想必麻痒更胜疼痛。


    说来也真叫人伤怀，这竟是他此生初回与师姐“相见”。


    崔寂口笨舌拙，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只顾紧紧抱住崔雪时，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去。


    “睡了好几天，饿不饿？”崔雪时轻拍他的背。


    “……饿。”崔寂乖乖地说。


    崔雪时想要抽身去拿些吃的，岂料他根本不肯松手。


    她只好唤道：“风弈，尊上饿了，去弄些吃的来。”


    风弈在门外回答：“是，夫人。”


    崔雪时好不容易才挣脱怀抱，她仔细瞧了瞧崔寂的眼睛，心道刚造出来的就是好啊，那么清澈透亮的一双眼，星辰也似，明珠也似，配上云暄的脸，再恰当不过了。


    崔寂似对她的挣脱有所不满，闷闷地问：“风弈是谁？”


    崔雪时愣了一瞬，怕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崔寂冷着眉目：“我问，方才守在外面的男人，是谁？”


    比起他失忆，崔雪时更希望现下的情况是，他眼睛才恢复，所以没有看清。


    “是风弈，他是你的贴身侍从。”


    “贴身侍从？我不认识。”


    “……”


    崔雪时也没研究过，生魂在孟婆汤中泡多久，能让人把贴身侍奉自己两三年、每日都见面的人给忘了。


    她指指自己的鼻子：“那你可认识我？”


    崔寂羞赧一笑，点了点头：“嗯，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