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品:《草木》 宋晓曼没有想过她会再次见到宋敏幸,即使这场相见是必然。 恍神中她在心里算着日子。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宋敏幸了。是啊,已经三年了。这一刻她几乎感到一阵眩晕。敏幸是她的亲侄女,他们都是彼此最重要的亲人。她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回来,但不知道会是哪天,也没想到就是今天。 就在十分钟前,她还瘫坐在起居室的藤椅上昏昏欲睡,随手捧着的高脚杯里,葡萄酒晃荡出粼粼波光。模糊的双眼下,一星一点的白亮光粒像是飘飞在城市上空纷繁的雪。一切都让她禁不住微笑。她确实是一个老女人了,但她从来不是一个向时间轻易屈服的女人。生活需要情调,这无关年龄,而想象力使人年轻。但即使拥有暴烈如山洪的想象力也猜不透生活。她没有任何准备。现在的她该如何面对三年未见的亲侄女呢? 她没有答案。但她是个五十岁的老女人了,她领略过孤独的滋味。她想让宋敏幸留下。况且,她有义务也应当照顾自己的亲侄女,是她把她带到这儿的。宋敏幸已经二十岁了,三年前的她还是少女,而现在已然成为女人。少女的流浪可以是浪漫而富有诗意的逃亡,但女人不一样。 宋晓曼懂得女人,却也懂得少女。三年前她放宋敏幸走,现在她要宋敏幸回来。 对于宋晓曼来说,她的一生中只有两个重要的清晨,一个是爱人离世的那个早晨,另一个就是宋敏幸回来的第一个早上。爱人走的那个时候,一切都很艰难,但她也挺过来了。即使那或许都拜赐于时间的慢煎深熬,她仍然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坚强到足以应付多年后的这个早上,尽管宋敏幸的归来让她不安。
她细细煮了宋敏幸喜欢的甜粥,加了紫米、莲子、核桃仁和薏仁,煮的粘稠软烂。就在她盛好粥,耐心地把筷子勺子摆放在桌子上以后,她眼神的余光扫到了一截白色的裙尾。时候还很早,这说明不仅是宋晓曼,宋敏幸昨晚也辗转难眠。 宋敏幸坐到桌子前,用勺子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慢慢的咀嚼着。宋晓曼坐在她对面。宋晓曼并没有刻意的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即便她是那么在意。
她们谁都没有说哪怕一个字,但她们之间的气氛却是那么温和。宋晓曼被这氛围感染,她搅拌着杯中的牛奶,安心想着这样就好,宋晓曼坚信着,以后会越来越好,一切都会步上正轨。宋敏幸回来了,这意味着她已经抛弃过去的一切,重新——重新,再次地踏入生活。她会拥有普通的工作,普通的家庭,普通的生活,普通的未来。一切都会像她杯中的牛奶一样,淡淡的甜,淡淡的温暖,淡淡的爱。宋晓曼注视着侄女年轻的面庞,是的,就是这样,过去太难了,未来合该如此。
她心下这才安宁,轻轻唤着宋敏幸的名字,“小幸,你还来流彩吗?”流彩是她所经营的酒吧的名字。宋敏幸从前跟着酒吧的驻唱歌手学唱歌,有过一定的驻唱经历。
宋晓曼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嗯”。她的对面,宋敏幸缓缓抬头,宋晓曼看到一双单调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光彩。
在姜百会二十八岁的人生经历中,他从未有过这么无所适从的时候。至少在之前的二十五年里,他从未去过酒吧。他的家教略显古板,但并不迂腐。身为医生的父母保持着严谨的家庭作风,从小养成的性格让姜百会在某些方面正经得有些可爱。
从外省获得博士学位后,他回到本省的一所学校担任研究生导师。顺应人才引进计划,他得以独立的在芜湖安身立命。在同辈人中他显然出类拔萃,毕竟他已然有能力实现物质和精神上的独立。
傍晚姜百会结束一天的课程离开学校,发动汽车准备回家时,他接到了即将结婚的发小——孟吉的电话。话里的意思是请姜百会出来放松放松,纾解压力。姜百会很感谢他的好意,但地点总不该定在酒吧。
眼下,他坐在黑皮沙发上,眼睛不知所措地盯着地板。但由于身上经年形成的沉稳气质,他并不显得慌乱。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孟吉抱怨结婚的筹备有多繁琐,并适当的给予回应。
酒吧里的音乐突然停了,姜百会抬眼一探究竟。
台上换了一位新驻唱。
孟吉连着说了几句话都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偏头看姜百会。顺着他的视线,孟吉看见了台上的女驻唱。
有点漂亮,但怎么看也没有美到让人移不开眼的程度。
他给姜百会的肩膀来了一下,“被她迷住啦,哥们?”
姜百会没说话。
孟吉看了他很久,叹了口气。“走吧,兄弟。”
秦茱顺着眼前男人手指的方向看向圆台。宋敏幸坐在高凳上唱着一首舒缓的情歌,神色淡淡的。
前几天见到宋敏幸的时候,秦茱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感到她变了许多,却又说不出来变在哪里。她只知道,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温和漂亮需要她的拥抱和安慰的小妹妹了,宋敏幸变成了一个女性,一个有韧性的女性。她比以前要更加沉默、寡言了。但秦茱并没有惆怅太久。早晨从东方升起的朝阳与傍晚从西方落下的夕阳是一样东西。而对她来说,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宋敏幸就是宋敏幸。
秦茱回过头,对孟吉笑得寡淡。
“孟先生,你想认识谁都可以,但她不行。”
“只是认识一下而已,”孟吉努力交涉,“我是你们酒吧的熟客啊。”
秦茱笑了。这酒吧开了二十多年,熟客可真不少。多少人把青春都留在这儿了。秦茱轻轻捏了捏胸口上别着的金属工作牌。流彩最不缺的就是熟客。
“我知道,我认识你,那么,”秦茱伸出食指和中指重重地敲了两下吧台,“您要喝点什么?免费为您调一杯鸡尾酒怎样?“
双方沉默地对峙着。姜百会已经不抱希望了。他感觉到了,这位年轻的调酒师态度很坚决。
一只小小的手搭上了秦茱的肩膀。
“一杯莫吉托。“
这个声音很清丽,秦茱一听就知道是宋敏幸。轮班后她被换下来了。
“小姐,我请你喝一杯吧。”一直没说话的姜百会开了口,眼睛定定地看着宋敏幸。
宋敏幸探究地看了一眼秦茱,了然地笑了,“谢谢你,先生。”
姜百会看着她的笑,几乎感到一阵眩晕。
“我是阿幸。”她伸出手。
“姜百会。”
他伸出手,近乎虔诚地回握住。
“老天,他想泡你!”待两人离开吧台后,秦茱有些焦躁地拉住宋敏幸的胳膊。
宋敏幸倒淡淡的,笑着问她,“这有什么?”
秦茱不能否认,这确实没什么。这只不过是一场求爱的小把戏,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桥段。但发生在宋敏幸身上,那就不一样。她不应该被打扰,尤其不应该是酒吧里随随便便的一个男人。秦茱对宋敏幸的出走仍心有余悸。她拼命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不让任何涟漪牵动宋敏幸颤颤欲碎的心。
但她也知道所谓的平衡才是最不稳固的,她不能干涉的太深。
“他这几天肯定天天来。”秦茱有些力不从心。
宋敏幸温和地抚着她的背。
“没事儿,”宋敏幸喃喃着,“顶多一个月。”
姜百会确实应了秦茱的话,在之后地每个夜晚,她们都可以在同一个角落发现他的身影。但他却没像宋敏幸说的那样,在一个月后草草收场。
一个月过去了,他依然频繁出现,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和孟吉一起。他寡言少语,来了也不过请宋敏幸喝杯酒,让她点她喜欢的。而她每次都选莫吉托。他看着宋敏幸将杯子里的酒一点一点地饮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的就笑了起来。然后他会选择再待一会儿,之后礼貌地向宋敏幸和秦茱道别。
这天晚上下了暴雪,她们都以为他不会来了。宋敏幸在酒吧里找了一圈秦茱,最后发现她在后门靠着,闷头抽烟。烟雾被寒风吹得七零八碎,秦茱紧紧笼着大衣。宋敏幸走近,一眼就看见了地上那些被踩扁的烟头。
“伤肺。”
秦茱盯着手里微弱的火光,看了一会儿后把它摁灭在墙上。
路灯下秦茱的脸煞白煞白的,透露出冷淡。敏幸突然发现,她瘦得锋利,几乎没有肉感。
“他是认真的。”
敏幸和她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她亲热地喊她,声音里有稠稠的感觉,“怎么啦,阿茱?你跟他说什么啦,啊?”
秦茱无言以对。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回答宋敏幸的话。需要答案的不是宋敏幸,而是她自己。
“我只是想尽可能的表现得正常一点,”敏幸温和地解释,“我不能对所有想要接近我的人都咆哮着让他走开。”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茱想这么对她说。我只是觉得你太急了,你还有很多时间来走出过去。重见时你脸上的疲惫让我只是看了都觉得喘不过气。你只需要幸福,不需要正常。
“我一直把你当作妹妹······”我不想看着你紧走慢赶地追跑生活的节奏,最后被时间的齿轮碾得浑身是伤。你知道吗?其实你真的可以在我们的爱护下再脱离一会儿现实,去好好考虑一下到底要用什么方式对待之后的生活。
她的嘴唇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缄默毁了童话城堡。她一直知道有些话说出口了可能一切都能挽回,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她都后悔,但后悔没有任何用处。言语过于贫乏,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表达自我的能力。这是一种能力,水平具有参差的能力。
“我知道。我不是在伤害他,我不是游戏人生的女人。”宋敏幸的双手交叠,眼睛微微下垂,表情很认真。
秦茱焦躁地抓抓短发,“我不是担心他,我是担心你。”
宋敏幸点点头,露出了一个很可爱的微笑。
“但是,为什么是他?”
在宋敏幸见到姜百会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她会嫁给他。这就是命,宋敏幸对自己的命运有着冥冥之中的预感。但她从未改变过什么,她只是接受,她只能接受。命运的玄妙就在于即使你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却仍然无法阻止一切向既定的结局倒去。这是一个逃不开的漩涡。
宋敏幸敛了笑容,“为什么啊······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百川汇海吧。”她说了句俏皮话,开了个玩笑。但这玩笑带着血。
剑要往最深最内核的地方刺,伤到血流如注才能重塑□□、获得新生。
姜百会按下灯的开关,房间登时陷入黑暗。他拉开阳台的移门,趴在窗户上望着漆黑的天空吹夜风。
晚上他在离开那家叫“流彩”的酒吧前,那位短发的年轻调酒师叫住了他。凭心而论,他并不想和她有什么牵扯。其一是她身上的锋利感太盛。身为一个女人她极富有男性魅力。如果她的头发再短上五厘米的话,他可以毫不怀疑的把她认作男性。其二,她显然对他有成见,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
但她提到了阿幸。
“说说吧,你是什么意思?”她开门见山的问,“如果只是想玩一玩的话,你找错人了。我们受不起。”
姜百会立刻意识到,面前的女人于宋敏幸而言应当是相当重要的存在。
他斟酌着,“我···喜欢她,我想先让她了解我一下。”垂头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
“我怕她被一时的浪漫打动,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秦茱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们沉默了很久。酒吧里绚丽的彩光打在姜百会身上,秦茱身上却笼着一层阴影。
“你了解她吗?”
“什么?”
秦茱干笑起来,“你连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你就爱上她,对她神魂颠倒啦?姜先生,一见钟情是很美好,但不利于生活。你是人,你也有可能后悔。要知道,”她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伸出食指和中指,重重地敲了两下吧台,“不管是谁,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试图向她解释,他的感情不是一时冲动。他有自己的打算,他尊重宋敏幸的选择。成年人的感情不是游戏,至少对他来说不是。
但不管他说什么,她的态度都没有太大的缓和。
搞砸了。
姜百会有些懊恼地扶住头。但他的感情很热烈,他并不决定就此收手。明天他还是会去到那家叫“流彩”的酒吧,只为请宋敏幸喝一杯莫吉托。
第二天姜百会接到了孟吉的电话,说要搭他的顺风车一道去“流彩”喝一杯。两人刚在酒吧里坐定,秦茱就招呼他们过去。
“知道我叫什么?”秦茱比姜百会略矮一些,但她并未抬头看他。
姜百会点点头,低头看着她的工作牌照着念,“秦茱。是真名?“
秦茱耸耸肩,不置可否,转身领着他们上楼。
“我们的一个同事要结婚了,我们在给她办单身party。”她的语气还是很冷淡,但行为无疑是向姜百会亮绿灯。
孟吉用疑惑探究的眼神看着姜百会,而姜百会自己也莫名其妙。
他们没上过二楼,二楼是独立包间和休息室。装修风格和一楼类似,都是走的复古风,姜百会不禁纳闷为什么这家酒吧会有流彩这么一个怪名字。
秦茱走到包间门口,闪开身让他们两人先进。姜百会一进去就看见了宋敏幸,她旁边有两个空座位。
宋敏幸对他微笑了一下。
他看着宋敏幸,而秦茱审视着他。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聚会,这是宋敏幸的世界所裂开的一道口子。它决定着姜百会最终能不能走进他们,并走进宋敏幸的世界。
桌上每个人的啤酒都满上了。主角姐姐已经喝了好几杯了。
“家里人总是问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份职业。但是,这重要吗?我只是想要自由一点,想要有一个地方让我自由自在地活着,至于这个地方是酒吧还是撒哈拉沙漠我根本无所谓。渐渐的我开始明白父母也是普通人,他们不见得就高明多少。我做过最蠢的事情就是等待他们改变。举个例子吧。上学的时候我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但我发现不管我留着多长的头发,我父母都嫌它长。头发成了一切的错,一切都是头发的错。好像只要剃掉了所有的头发,我就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孩子。但我毕竟不可能剃掉所有的头发,所以头发成了永恒的理由,永远的错。”
“要知道,他们比我活得久多啦,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变得更加冥顽不灵。我活得越久,就越惶恐。但他们不会,他们只会更坚定、更固执。”
坐在她旁边的女人给她递水,她摆了摆手。女人把水杯放下,接下她的话,“可能人成长的一步就是对父母失去信任心吧。最后才意识到只有自己。”
“不过这么说的话,我突然想起上学时一个朋友的事。就是啊,大家也知道的,并不是每个妈妈都具有生理和性教育的意识。那个女孩是我很好的朋友,她第一次来潮时间很早,好像是十一岁。她把这个事情瞒了两年。”
“天哪”,场上有人惊呼,所有人显然都受了震动。
女人没有温度地微笑了一下,继续回忆,“白天往内裤里塞干布条,半夜爬起来悄悄洗掉。恐惧、糟糕、提心吊胆的日子啊,我都不敢想象她是怎么过过来的。每个月她看到□□流出血的时候,她会有多害怕啊。
遇到这种事情她也想着自己解决,而不是求助父母。直到上初中后她看到同学裤子上的经血,她才知道真相。她说她本来准备等到上了大学,独立以后再自己去看医生。我当时听着都快流眼泪了,她却觉得没什么,只是当时大哭了一场。害怕得太久了,人都麻木了。这对她来说是劫后余生,活下来就很好了。”
没有人说话。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那么无力。过去的已然过去,甚至连当事人都已经放下。当年那个饱受恐惧折磨的小女孩早已长大。但过去的一切最终并不会轻描淡写地过去。所有的以后都笼罩在过去之下。它会一直在那里,为当下的一切做着解释。
“就···没有人告诉她吗?她为什么不上网查查?”孟吉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一个女生,能把这些事情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得草木皆兵。好好的女孩子谁会去查关于□□和□□的事情?”
“说起来这些事,”坐在姜百会边上的宋敏幸低低开了口,“我父母也没跟我说过。”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姜百会的手在发抖。
“我第一次行经也比较早。但是我在小时候看书看到过,所以并没有觉得害怕。”
她浅浅地笑了笑,头吹下去姜百会看不清她的神情,“让我害怕的是每个月都会来的白带,”顿了一下她补充道,“我体寒,湿气重,白带多得能把外裤都浸湿。”
她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书里描写月经的片段很多,描写白带的可是完全没有。”
姜百会又趴在窗户上抽烟,手机接通着孟吉的语音电话。
“你还喜欢她啊,”孟吉的声音在晚风中轻飘飘的,“我算是看明白了。都是有故事的人啊,明摆着想让你知难而退啊。不然,谁会在男人面前聊月经这种事情。”
姜百会心里堵。
聚会结束后他问宋敏幸害怕了多久。
她冲他笑,“没多久。”为了让他信服,她耐心地继续解释,“很快我就意识到它威胁不到我的生命了,那就没关系了。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那个时候你难过吗?为什么你在遇到麻烦时想不到父母?为什么你一定要自己解决?宋敏幸的笑让他问不出口。他只好沉默着点头。
分手时她告诉他,她的真名叫宋敏幸。
聪敏的敏,幸运的幸。
但他还是喜欢叫她“阿幸”。不知道为什么,“阿幸”喊起来总有一种“何其幸”的感觉。
“你婚礼定在哪天?”姜百会回过神,想起来要过问一下发小的婚事。
“还要再过几个月呢,到下半年。“
“恭喜。”
“谢啦。”孟吉的声音干巴巴的。
“其实···我和之仪都在想是不是太草率了,相亲认识,当时觉得合适就在一起了。我们家里都逼得紧。”
姜百会吐出最后一口烟,白色的烟在空中打着圈。除了沉默,他别无选择。
“人啊,总赶着往前走,总以为到了下一个当口一切可能就会有所转机。这怎么可能呢?人还是那个人,就算结婚了,甚至当爸爸了,也都还是那个人。能有什么变化呢,你说对吧?”孟吉问他。
姜百会盯着指间的火光,神思飘往远方。
三个月后,姜百会见到了酒吧真正的主人。
“她是小幸的亲姑姑。”秦茱告诉他。
思考了一下她补充道,“是小幸很重要的人。”
那是一个气质很好的老妇人,老得很有韵味。高而瘦的身体皮肉并不松弛,带着一种只有这个年龄才有的沉实味道。姜百会敏锐地感觉到,她不是个随着时间老去的简单女人,至少她身上的某一部分永远不会老去,或许是一段记忆,或许是一个名字。
他想起秦茱的话,“不管是谁,都有自己的故事。”
宋晓曼一进来就在寻找秦茱跟她提起过的男人。她一眼就看见了秦茱身边的姜百会。个子很高,长相俊秀,听说是大学老师。注意到他的视线,她只向他略点了点头。他知道宋敏幸还没有表达出明确的态度。
但那个男人主动走过来和她打照面了。姿态很低,语气很诚恳,“您好,我是姜百会。”
离的近了,宋晓曼把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她挑不出毛病来,但她希望自己能找到些错处。
最后她放弃了,缓声道,“我是阿幸的姑姑。”
他向她点头。他的表情让宋晓曼想起二十多年前她和爱人一起翻看旅游手册,她看到晨光中的泰姬陵时自己的感觉。
他是个虔诚而温暖的孩子。
她的心想让她认可这个孩子。他身上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但好的东西是留不住的,她深知这一点,宋敏幸也知道。选择权在宋敏幸自己的手上。
九月的时候,“流彩”的店庆日到了。
“宋姨今天也在,今天第一首敏幸来唱。”秦茱望着空荡荡的舞台,对姜百会说。
“啊。”姜百会抬了头,目光和秦茱落在一处。
“这首歌不一样,”秦茱沉默了好一会,才问他,“你知道为什么这家酒吧叫“流彩”吗?”
姜百会摇了摇头。
“那是宋姨年轻时的爱人写给她的一首歌的名字。宋姨一辈子没穿过婚纱。”
“他们分手了?”
“不,”秦茱非常郑重地告诉他,“他们不是兰因絮果,而是天人永隔。
如果某个时期你得到了过好的东西,你就很可能会失去它。”
姜百会感觉到她的话意不止于此。他无由地感到一丝恼怒,秦茱的态度、宋阿姨的态度,以至于宋敏幸自己的态度,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微妙的模糊。每个人似乎都在委婉地提醒他及时停手,每个人似乎都在告诉他宋敏幸不一样,可他到现在连她多大、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知道。他感到很无力。
他想要告诉所有人,他不需要了解她的过去,他只要她的现在。
但是秦茱接下来的话熄灭了他所有的不甘,“快开始了,小幸叫你去前面听。”
姜百会忙不迭地抽身走了,乌黑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光泽,亮得就像他脸上快要溢出来的喜悦。。
他刚落座,音乐的前奏就响起来了。
水波的梦里 我迷途知返
醉心于写意 挥就烟波绚烂
歌曲的调子很简单,宋敏幸唱得很耐心。姜百会好像一瞬间掉落温柔的斑斓花海。他联想到黑夜里的灯塔,晚风里霏靡的花香。他想起街头巷尾卖茉莉的老人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那是花的形状。风拂过蓝色爱琴海,蒲公英落在心尖上。他想要纯白婚纱和白色教堂,想要象征誓言的指环和爱人的微笑。
这一切真的很动人。
她唱到了**。
我不知道 你在何方
四处追寻 不知所往
只能为你道一句路长
且行且守望
我想陪你 跋涉流浪
八方走过 不论艰伤
只想为你护一世安康
不离不去想
我想要你 不再远航
梦里都是 你的模样
我想要你 在我身旁
细赏这片 流彩溢光
余音轻轻飘走,她欠身致意。
姜百会朝着她下台的方向走去,步伐急切。宋敏幸像游鱼一样灵巧地穿梭在人群中,避开搭讪的人流,他们之间隔着不远不近几个人身,姜百会抓不住她。
她上了楼,走到走廊尽头的小望台。
姜百会在他身后。
他们之间隔着和刚才一样远的距离,他只要抬抬脚就可以走到她的身边。但他知道他过不去。
台上,台下。他在看她,那是他自己的一方守望,他自己心甘情愿。
不安感让他紧紧咬着牙。
宋敏幸看着窗外的夜,视线被高楼挡住,目光所及连天空都少得可怜。
她的声音落在黑夜里。她的手指摩挲着围栏。
“我看的第一部大部头小说是《荆棘鸟》,那时我九岁。
里面有一句话让我很感动
她通体都是钢铸的
后来我看了《飘》。”
她沉默着,倚着围栏。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她和晚风一样失意。
“白瑞德最后对思嘉说,亲爱的,我根本不在乎。”
她转过身,眼神很温柔,声音也是。
“姜先生,别爱我了。我不想要。”
姜百会意识到,横亘在他和宋敏幸之间的,宋敏幸的过去——是一根最锋利的荆棘。他做出了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最最疯狂的一个决定——他要将这根荆棘插入心脏,在黎明前啼歌。他要一段故事,一个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