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杂志《流光》编辑部里弥漫的空气，总带着点过期香水混着油墨的微妙气息，曾经是行业标杆的荣光，如今更像是凝固在厚重铜版纸上的一层薄灰，拂不去，甩不掉。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切进来一道光柱，无数微尘在里面上下翻飞，像极了编辑部此刻浮躁又茫然的心绪。


    “林薇！我的Double Espresso，Extra Hot，到现在还没影儿？你是打算等它凉成冰美式再端过来吗？”


    苏蔓的声音，带着精心打磨过的尖利，像把淬了毒的银簪子，精准地扎破了编辑部的低气压。她斜倚在独立办公室的门框上，新做的酒红色指甲漫不经心敲击着门板，眼神居高临下地扫过来，落在格子间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林薇从一堆几乎淹没她的读者来信和过刊资料里抬起头。她确实很小，缩在那张宽大的转椅里，像误入巨人国度的孩子。额前几缕碎发被空调风吹得微微晃动，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过分安静的眼睛。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放下手中整理到一半的、关于小众独立设计师的剪报，站起身。


    “对不起，苏蔓姐，咖啡机有点慢，我这就去拿。”声音不高，没什么情绪，像一杯温吞的白水。


    她绕过几张堆满奢侈品样衣的桌子，走向茶水间。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她能感觉到背后粘着几道目光——有同情，有漠然，更多的是一种早已习惯的、对“实习生宿命”的无声围观。苏蔓的嘲讽，尤其是那句“小矮子，端咖啡都怕你够不着吧？”还带着刺耳的余音，但林薇的脸上找不出一丝波澜。这点刻薄，在她为“V视角”分析那些足以让一个品牌股价跳水的网络舆情风暴时，连背景噪音都算不上。


    茶水间里，全自动咖啡机正发出沉闷的嗡鸣和蒸汽喷涌的嘶嘶声。林薇安静地等着，目光落在旁边白板上贴着的几张潦草的便签上。那是编辑部几个资深编辑随手写下的“本周灵感碎片”。


    “复古千禧风回潮？”——后面画了个潦草的蝴蝶发夹。


    “可持续时尚口号喊得响，消费者真买单？”


    “XX明星离婚，品牌公关稿怎么写才不翻车？”


    她的眼神在几条碎片信息上快速扫过，指尖无意识地在咖啡杯壁上轻轻敲击了几下。一种职业性的数据流分析瞬间在她大脑皮层下无声地运转起来：复古标签下用户评论的正面情绪指数，环保材质搜索量的同比增幅，明星舆情事件中品牌关联词的情感倾向……这些碎片在别人眼里是灵感草稿，在她“V视角”的思维框架里，却是指向潜在选题金矿的数据矿脉。


    “薇薇，又挨训啦？”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许瞳，林薇的大学死党，此刻正探头进来，手里晃着一份外卖沙拉。她在一家新锐买手店工作，顺路过来“探监”。“苏蔓那女人，更年期提前十年吧？天天拿你当出气筒。”许瞳撇撇嘴，一脸不忿。


    林薇接过那杯滚烫的Double Espresso，小心地平衡着，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没事，咖啡总要有人买。”她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你呀！”许瞳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肩膀，“就这佛系心态！要我说，你那个‘V视角’现在在圈里都成暗号了，多少品牌公关想挖你墙角？何必在这儿受这窝囊气！”她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上次你分析那家快时尚抄袭小众设计师的报告，简直神了！听说他们股价都跌了！”


    林薇端着咖啡的手稳稳当当，眼神都没闪一下：“‘V视角’是‘V视角’。”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在这里，有我想看的东西。”她的目光穿透茶水间的玻璃门，投向外面那个光线略显暗淡、纸张堆积如山的庞大编辑部。那是传统时尚媒体最后的堡垒之一，它的挣扎、它的沉疴、它尚未被流量完全冲刷掉的某种深度和质感，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份值得深入分析的“田野报告”。更何况，还有那个坐在总编室里，眉头永远锁着川字纹的男人——顾屿。她需要更近的距离，才能看清这个行业真正的脉络。


    “行行行，你境界高！”许瞳翻了个白眼，随即又换上八卦兮兮的表情，“诶，说真的，你们顾总编……今天气压怎么样？有没有帅出新高度？”


    林薇没回答，只是端着那杯滚烫的、苏蔓的“救命”咖啡，转身走了出去。高跟鞋踩在寂静下来的走廊地毯上，发出闷闷的轻响。总编室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低沉的说话声，每一个音节都绷得像即将断裂的琴弦。


    她停在门口，没有立刻敲门进去。


    “……李董，我理解集团的难处，但《流光》它不仅仅是报表上的一个名字！它的调性，它积累了几十年的读者信任……”是顾屿的声音，极力压抑着某种濒临崩溃的焦躁，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三个月？广告份额连续七个月下滑，上期销量又跌了15%！你告诉我，拿什么去说服集团再给三个月？顾屿，情怀不能当饭吃！董事会的意思是，要么找到立竿见影的止血方案，要么……就考虑停刊重组，或者干脆卖掉品牌！裁员名单，最迟下周必须交上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过门缝泄露出冰冷的片段，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门外林薇的耳膜上。她端着咖啡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停刊。重组。裁员。这些词像沉重的铅块，砸在《流光》本就摇摇欲坠的地基上。


    门内，顾屿长久地沉默着。林薇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指节用力按着发痛的太阳穴，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此刻大概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林薇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一直平稳跳动的心脏，似乎被这绝望的空气点燃了某种蛰伏已久的火焰。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杯氤氲着热气的咖啡，深褐色的液体表面，映出她自己沉静的眼眸。


    然后，她抬起空着的左手，屈起指节，在厚重冰冷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清晰，穿透了门内令人窒息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