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槌音如刃

作品:《玉蝉鸣

    “七千八百万,第三次——”


    拍卖槌沉闷的敲击声,并非清脆的终结符,更像是一颗裹着天鹅绒的子弹,沉重地楔入拍卖厅浮华的空气里。余音嗡鸣,震得水晶吊灯垂落的千万切面微微颤动,将下方衣香鬓影的人群脸庞折射得光怪陆离。


    槌头落下的瞬间,顾屿的目光已经穿透炫目的光晕,像两柄淬了寒冰的薄刃,精准地刺向二楼左侧那间半垂着深紫丝绒帘幕的贵宾包厢。


    帘幕缝隙里,一点猩红的火光幽微地亮着,如同蛰伏在阴影深处、带着玩味审视的兽瞳。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的辛辣、昂贵香水的甜腻,还有底下人群压低的、兴奋的嗡嗡议论——关于这只拍出天价的宋代玉壶春瓶,关于它的釉色如何如雨后初霁的天空,关于它千年流转的神秘身世。所有这一切,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价值连城的玉壶春瓶被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捧下台,瓶身温润的釉色在聚光灯下流淌着内敛的千年幽光,瓶腹那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不可见的冰裂纹,在强光下像一道凝固的泪痕。顾屿脸上那副标志性的、无懈可击的职业面具没有丝毫松动,他微微颔首,下颌线条绷紧如弓弦,示意下一件拍品。


    流程刻板地推进,他吐字清晰,节奏精准得如同瑞士机芯,每一个介绍词都恰到好处,挑动着收藏家的神经。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带着倒刺的线牵引着,一次又一次投向那个包厢。


    每一次落槌,那点猩红都纹丝不动,仿佛一个冷酷的、无声的嘲弄,精准地落在他每一次试图平稳的呼吸上。他能想象出帘幕后那张脸——沈确,嘴角一定噙着那抹他熟悉的、漫不经心又带着残忍兴味的笑意,指间夹着雪茄,透过缝隙,欣赏着他顾屿在台上的“表演”。


    拍卖会终于结束。人群带着满足或遗憾的叹息,像退潮的海水般涌向鎏金的出口大门,留下满厅散不去的名贵气味和一种虚假的热闹余温。


    顾屿将沉重的拍卖槌轻轻搁在铺着墨绿丝绒的托盘上,指尖拂过光滑的乌木槌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也像卸下千斤重担。


    他转身,走向后台专用通道,步伐沉稳,背脊挺直如悬崖边的孤松。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他胸腔里那颗心,在看似规律的节拍下,沉重而紊乱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名为疼痛的弦。


    后台通道狭窄而安静,隔绝了前厅的喧嚣。空气里漂浮着尘埃、旧纸张的微涩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松节油和古旧木器的混合气息。几幅等待上拍的油画靠墙立着,蒙着白布,像沉默的幽灵。顾屿刚转过一个堆满覆尘木箱和卷轴画的拐角,一股混合着单一麦芽威士忌醇烈与古巴雪茄烟叶辛辣的气息猛地将他笼罩。阴影里,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斜倚着冰冷的、刷着白漆的水泥墙壁,像一头慵懒而蓄势待发的黑豹。沈确。


    “顾老板,恭喜。”


    沈确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笑意,像羽毛搔刮着耳膜,却又暗藏砂砾。他微微倾身,灼热的气息裹挟着浓烈的酒意,毫无顾忌地喷在顾屿敏感的颈侧,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寒栗。


    “那只瓶子,成色确实绝了。”


    他顿了顿,笑意更深,也更冷,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五年前那场火……烧得可真旺啊,能把钢铁都烧软。我把你拖出来的时候,你浑身是血,沉得像块石头,我胳膊差点脱臼。”


    他的目光放肆地扫过顾屿线条冷硬的下颌,最终落在他紧抿的、薄得近乎无情的唇线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挑衅,“救命之恩,值这个价吧?顾老板?”


    顾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每一根肌肉纤维都在无声地抗议着体内翻涌的剧痛和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羞辱的靠近。通道顶惨白的节能灯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近乎苍白的轮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冰冷的光。他眼底深处,那潭深水之下,翻滚着压抑的暗流——痛苦、疲惫,还有一丝……沈确未曾捕捉到的、更深邃的东西。


    他没有看沈确,视线虚虚地落在通道尽头一扇模糊的、映着惨白灯光的防火门上,仿佛那扇门是唯一的出口。他沉默地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支镶嵌着铂金边的定制钢笔,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又从另一个口袋拿出支票簿,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翻开簿子,笔尖落在支票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数字清晰而冷酷——78,000,000.00。


    签下名字时,那笔迹依旧是他一贯的锐利锋芒,力透纸背,仿佛要将纸张撕裂。


    “沈老板满意就好。”


    顾屿的声音平稳得如同结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涟漪,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强忍疼痛而带来的气息不稳。他将支票撕下,递向沈确的方向,手臂平直,像在递交一份与己无关的、冰冷的商业文件。


    然而,就在支票即将脱离指尖的刹那,那只递出支票的手,几根手指的末端,却难以遏制地、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幅度很小,快如电光火石,却像平静冰面上骤然出现的裂痕,泄露了深藏其下的汹涌暗流。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又像是体内某种剧烈的疼痛终于撕开了意志的裂缝,泄露出一丝无法掩盖的脆弱。


    沈确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捕捉到了这瞬间的颤抖。他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带着一种残酷的、终于捕捉到猎物破绽的满足感,眼底闪过一丝快意的寒光。他没有立刻去接支票,反而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更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顾屿的身体,将他完全困在自己与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之间。雪茄的烟雾混合着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须后水的木质调,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性的、令人窒息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顾屿所剩无几的呼吸空间。


    “顾老板的手,”沈确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危险的沙哑,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顾屿那只微微蜷起、指节泛白的手,“有点不稳啊?是刚才太投入了,神经紧张?还是……”


    他刻意拉长了尾音,目光如同探照灯,试图穿透顾屿冰冷的外壳,窥探其下的狼狈,“这钱掏得心疼了?七千八百万,够买下多少条命了?”他尾音上扬,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的匕首,冰冷而锋利,试图撬开顾屿那坚不可摧的防御,看他失态,看他痛苦。


    顾屿猛地抬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终于直直对上沈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预料中的愤怒,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令人心悸的疲惫。那眼神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浇在沈确心头那簇名为“报复”的火焰上,滋滋作响,让他满腔的嘲讽和快意瞬间凝滞,心头莫名地一空。


    “沈老板多虑了。”


    顾屿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清晰、冰冷、不留余地。“钱货两讫,天经地义。拍卖行的规矩,沈老板比我更清楚。”他将支票往前又递了一寸,几乎要碰到沈确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前襟,姿态强硬得不容置疑。“请让路。”


    沈确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凝固成一个略显怪异的弧度。顾屿眼底那片冰冷的疲惫,像根细小的、淬毒的针,无声地扎了他一下。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沉重的漠然。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感到不适,甚至是一丝……慌乱?他下意识地侧身,让出了狭窄通道的空间,动作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


    顾屿没有任何停顿,甚至没有再看沈确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碍路的障碍物。他挺直背脊,擦着沈确的肩膀,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通道拐角深处。


    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迅速远去,带着一种刻意的、拒人千里的决绝,最终被通道的寂静吞噬。只留下沈确站在原地,指间夹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支票,空气里还残留着顾屿身上那点清冷的雪松尾调,和他自己浓烈的酒气、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滞涩的余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低头看着支票上那力透纸背的签名——“顾屿”,两个字锐利依旧,却第一次让他觉得,这七千八百万的数字,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叭叭:小短文了,大家看的高兴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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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槌音如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