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御前惊鸿

作品:《雪烬红梅

    殿门沉重地关闭,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退路。


    殿内温暖如春,浓郁的药香与昂贵的龙涎香交织,沉闷的气息压迫着人们的呼吸。


    地上狼藉一片:碎裂的甜白瓷药碗散落四处,深褐色的药汁泼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蜿蜒流淌,宛如凝固的血迹。


    几位宫女太监匍匐于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身体颤抖不已,大气不敢出。


    空气中弥漫着暴风雨前的死寂。


    这一切压抑与恐惧的源头,源自那张巨大的紫檀木龙床。


    明黄的锦帐半垂,年轻的帝王萧彻半倚在靠枕上,如同一头被病痛与烦躁折磨的困兽。


    他面色异常红润,额角渗出汗珠,薄唇紧抿成一线。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怒火,锐利的目光穿透灯火,精准地锁定刚刚踏入殿门、穿着半旧宫装、低垂着头的身影。


    “滚过来!”


    萧彻的声音虽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压迫感,每个字都似冰珠落地,寒意四溢。


    话音刚落,一阵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俊美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更添几分阴鸷。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jué)住了青瓷的心脏,几乎令她窒息。


    她感受到龙床上目光的重量,仿佛要将她的脊骨压弯。袖中的梅花络子几乎被指甲掐断。


    她强迫自己将头垂得更低,视线仅敢落在脚下三步之内的金砖上,脚步却不敢迟疑。


    她绕过地上的狼藉与跪伏之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无声地走到龙床前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然后依照宫规双膝跪地,额头轻触地面。


    “奴婢青瓷,参见陛下。”


    她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表明她并非表面那般平静。她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浓烈的药味,混合着帝王身上散发的男性气息与一丝病中的虚弱感。


    “呵,”萧彻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带着浓重的鼻音。


    “又送一个来?吴掌事是觉得朕这紫宸宫,缺一个摔碗的靶子,还是缺一个听朕咳嗽的木头?”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审视着地上单薄的身影,带着不耐。


    他烦躁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李德全!药呢?再端一碗来!若再端不稳,你这总管的位置,连同你的脑袋,一并给朕换了!”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李德全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躬身应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去准备新药。


    殿内只剩下压抑的咳嗽声与宫人们粗重而恐惧的呼吸。青瓷依旧维持着叩首的姿势,额头顶着冰凉的地面,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聚焦。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她反复告诫自己。


    此刻的皇帝,就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任何一点细微的刺激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她必须成为最不起眼、最顺从、但又能完成任务的小透明。


    不久,李德全亲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苦涩气息的药汤,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捧着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陛下,药…药好了。”


    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哭腔。


    萧彻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厌烦地皱紧了眉头,似乎光是闻到那味道就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放下,滚出去!所有人,都给朕滚出去!”他低吼道,声音里充满了暴躁和一种被病痛折磨的脆弱。


    李德全如蒙大赦,连忙将药碗放在离龙床不远的一张紫檀小几上,然后对着地上的宫女太监们使了个眼色。


    众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出了寝殿。


    沉重的殿门再次关上,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帝王的喘息、药碗升腾的热气,以及跪在冰冷地上的沈青瓷。


    死寂重新降临,比刚才更令人窒息。青瓷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你,”


    萧彻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疲惫而冰冷地响起,“聋了吗?朕让你滚出去!”


    青瓷的心猛地一沉。


    出去?出去意味着任务失败,意味着她会落得和前面那几批宫女一样的下场。


    就算是她好运的没被逐出宫而是被赶回了浣衣局,她也要面临吴姑姑的怒火,甚至可能被直接打死在浣衣局!


    她不能出去!


    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混杂着求生的本能和对沈家使命的执念,猛地冲上头顶。


    她深吸一口气,依旧维持着跪姿,但抬起头,目光却规矩地落在萧彻盖着锦被的膝盖位置,不敢直视天颜,声音却比刚才清晰、平稳了许多:


    “陛下息怒。奴婢奉命前来侍奉汤药,若未能尽责,不敢擅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萧彻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宫女竟敢抗命。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再次锁定了她,带着一丝诧异和更深的探究。


    “哦?尽责?”他冷笑。


    “你的尽责,就是杵在这里,等着看朕把这碗药也砸了?”


    青瓷感到那目光的灼热,背脊瞬间绷紧,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


    但她强迫自己稳住声音:“陛下龙体欠安,需按时服药方能康健。奴婢斗胆,请陛下用药。”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以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补充道,“良药苦口利于病。陛下乃万乘之尊,江山社稷所系,更应珍重圣体。”


    这句话,并非华丽的劝谏,更像一句朴素直白的道理,甚至带着点民间俚语的直率。


    它奇异地没有触怒萧彻,反而让他眼中翻腾的暴戾稍稍停滞了一瞬。


    他盯着地上那个低眉顺眼、却透着一股子执拗劲儿的身影,烦躁的心绪莫名地被牵动了一下。


    这宫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不带谄媚、不带恐惧、只是平静地跟他说一句“良药苦口利于病”了。


    那些太医、近侍,要么战战兢兢语无伦次,要么只会说些空洞的“陛下保重龙体”的套话。


    在短暂的对峙与沉默之中,萧彻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声震颤了他的胸腔,使他的面色愈发难看,额角的汗珠随之滚落。


    这次咳嗽似乎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同时也暂时平息了他内心的无名之火。他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依靠在枕头上,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呼吸变得粗重。


    这是一个机会。


    青瓷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稍纵即逝的时机。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迅速而无声地起身,动作轻盈得如同狸猫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她走到放置药碗的小几旁,指尖迅速地试探了一下碗壁的温度——药汤尚可入口,但已经开始变温。


    不能再拖延了!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探入自己冰冷的袖袋深处,迅速地取出那枚小巧的、已被她的体温焐得微温的梅花络子。


    络子是由暗红色的丝线精心编织而成,梅花的形态栩栩如生,针法繁复而独特,透露出一种内敛的精致。


    她迅速地将络子系在了药碗的碗沿上,鲜红的梅花在甜白瓷的衬托下,猛然跃入眼帘,带来了鲜活的生命力,冲淡了药碗带来的苦涩沉重感。


    随后,她双手稳稳地捧起药碗,重新走到龙床前,再次跪下。这一次,她将药碗高高举起,恰好让那枚系在碗沿的红梅络子清晰地呈现在萧彻低垂的眼帘之下。


    “陛下,药温刚好。”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请陛下用药。”


    萧彻本已疲惫不堪,正准备挥手让她离开。然而,就在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抹突兀的红色时,动作猛地停住了。


    那是一枚……梅花络子?


    样式如此熟悉!他模糊的记忆深处,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幼年时,在某个寒冷孤寂的冬日,是谁也曾用这样温暖的红色丝线,为他编织过御寒的手套。


    是早逝的生母?还是某个早已模糊了面容的慈祥嬷嬷?那份短暂却真实的暖意,早已被深宫无尽的权谋和冰冷所覆盖。


    此刻,这枚小小的、系在苦涩药碗上的红梅络子,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尘封的记忆缝隙,带来一丝久违的、带着酸楚的微温。


    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个宫女。她竟敢自作主张地在御用药碗上系东西?这份胆大妄为简直前所未有!


    可偏偏……看着那枚在灯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红梅络子,看着她稳稳举着药碗、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听着她那句平静的“请陛下用药”,萧彻心中那翻腾的怒火和极度的厌烦,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了些许。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个低贱的宫女身上,似乎有种与这死气沉沉的宫殿格格不入的东西。


    是……平静?还是那种近乎执拗的、不带谄媚的坦然?


    时间仿佛凝固了。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和萧彻略显粗重的呼吸。


    青瓷高举着药碗,手臂已经有些发酸,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那枚小小的络子能否奏效,这已是她孤注一掷的赌注。


    她在赌这位暴戾的帝王心底,是否还残存着一丝对“温暖”意象的本能触动。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滑落。


    终于,萧彻动了。


    他没有再发怒,也没有斥责她的“逾矩”。他只是缓缓地、带着一丝探究和疲惫地,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因高热而显得有些苍白。


    他的手,并没有去接药碗,而是……轻轻碰触了一下那枚系在碗沿的红梅络子。冰凉的丝线触感,带着一丝奇异的柔韧。


    然后,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意味地,落在了跪在地上的青瓷脸上。


    不再是之前的暴怒一扫,而是穿透了她低垂的眼帘,似乎想要看清这个胆大包天、却又透着古怪平静的小宫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青瓷感受到那道目光的沉重,身体瞬间绷得更紧,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强迫自己维持着举碗的姿势,眼观鼻,鼻观心,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萧彻的目光在她粗糙却稳定的双手、低垂却难掩清丽轮廓的侧脸,以及那枚小小的红梅络子上流连了片刻。


    最终,他收回了触碰络子的手指,淡淡地、听不出情绪地吐出一个字:


    “药。”


    青瓷的心猛地一落,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攫(jué)住。


    他……他肯喝了?她强压住指尖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稳稳地将药碗递到萧彻伸出的手中。


    萧彻接过药碗,浓烈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他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发作。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又扫过碗沿那抹鲜亮的红梅,然后,他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意味,仰头将碗中滚烫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汁的苦涩让他喉头滚动,眉头紧锁。他将空碗重重地搁回青瓷依旧高举的手中,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青瓷立刻垂首,接过空碗,迅速而无声地后退一步,依旧跪着。


    萧彻靠在枕上,闭着眼,似乎在极力压制着呕吐的冲动和翻腾的药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暴戾和烦躁褪去了大半,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地上那个依旧跪得笔直、捧着空碗、安静得如同不存在的宫女,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调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青瓷。”声音依旧平稳。


    “青瓷……”


    萧彻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再次落在她袖口隐约露出的、那双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上,又移向她低垂的、露出的一小段纤细却挺直的脖颈。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抿紧的唇角和那枚早已被她悄悄收回袖中的梅花络子消失的地方。


    “起来吧。”


    萧彻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从今日起,留在紫宸宫侍奉。李德全会安排。”


    青瓷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


    留在紫宸宫?御前侍奉?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失语,连谢恩都忘了。


    萧彻没有再看她,疲惫地挥了挥手:“出去。叫李德全进来。”


    青瓷如梦初醒,慌忙叩首:“谢陛下恩典。”


    她捧着空碗,几乎是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垂首倒退着向殿门走去。


    直到退出殿外,重新感受到风雪冰冷的触感,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她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了,还被留在了这帝国权力的最高人身边。


    殿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内里的一切。李德全早已在门外候着,看到她出来,又看到她手中空空如也的药碗,脸上瞬间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奇迹!


    青瓷却无暇顾及李德全的目光。她站在殿外回廊的阴影里,风雪拂面,刺骨的寒意让她微微发抖。


    她下意识地攥(zuàn)紧了袖中的梅花络子,那冰冷的丝线硌着掌心。


    留在紫宸宫……这意味着什么?是今后她在这宫中真正翻身了的命运?亦或是更深的危险?还是……意想不到的接近真相的机会?那个高高在上、喜怒无常的帝王,他最后看向她的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


    命运的漩涡,在她踏入紫宸宫的那一刻起,已经将她彻底卷入。


    而前方,是福是祸,是深渊还是微光,她已无从选择,只能步步为营。


    (第二章完)


    第二章奉上[摸头],喜欢这个故事的宝子们可以给作者点下收藏[求你了]。作者尽量做到快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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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第二章: 御前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