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友达以上,仇人未满

    奶茶店还没营业,店员忙着准备茶汤跟小料,量杯勺子叮叮咣咣地打成一片。


    到九点,樊杉去门口把营业牌翻了个面。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背心汗湿了黏在胸口上,头发糟得像鸟窝,在角落里坐着一边抓头皮一边刷视频。


    魔性罐头笑和阴间BGM在店里你追我赶,安姐嫌吵,拧开音箱放首歌来盖一盖。


    “全是字母,”她随便找了份歌单,“看不懂。”


    “这是交响乐,”樊杉刷着杯子凑到电脑边,指节戳了戳屏幕,“换这个,这个爵士的。”


    “你喜欢这种?听着有点儿怪。”


    “听惯了好听,你试试。”


    在琴声里舒坦了不到十秒,门外又来了客人。玻璃擦得很干净,干净到一眼能看见那个浑身黑衣,黑得能把阳光都吸进去的人。


    樊杉像是被针刺到眼睛似的扭过头,膝跳反射都没这么干脆。安姐觑了他一眼:“那是你同学不?”


    他做作地“嗯”了一声,眯着眼说:“好像是吧……看不清。”


    戴荀竟然还会来,本以为他知道樊杉在店里之后从此绕道走的。


    哦,不对。他眼里的人和萝卜头没有多大区别,店员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根本无所谓。


    如果是喜欢的人,或许能得到指甲盖那么大的殊遇。


    说实话,樊杉一直觉得这个人会跟机器结婚。所以在知道这小子的暗恋对象是人类,且追着对方去了秦大历史系的时候,他震惊得下巴差点脱臼,比听见老妈说他是吃火锅找零找来的还要震惊。


    戴荀一走进来,头上的帽檐像指南针一样,自动指向角落。


    昨天那把椅子被人抢了先,鸟窝头大叔看视频乐得直拍大腿,要让他挪座的话估计得装个信号屏蔽器。


    戴荀微微蹙眉,脸色严肃,也称得上是凝重,仿佛那男人做了件缺德无比的大事。


    在原地站了约莫十秒,他转头离开了。黑色双肩包留下难以言说的落寞,让人想给它唱一句,“我知道我们都没有错,只是放手会比较好过……”


    “真走了,”独辫儿姑娘说,“上次也是。”


    “他每次来都坐那地方?”樊杉问。


    “对啊,”安姐说,“只坐那把椅子。”


    她们不但知道他坐哪把椅子,还总结出了行为模式——上午九点或者下午三点出没,每次只点特浓抹茶,从不喝别的。


    “有病吧。”


    樊杉听完笑了十分钟,虽然他以前就知道这个人病得不轻,但没想到现在病情比高中更严重。


    要不是安姐突然有事走了,他能自顾自地笑到歌单循环结束。


    独辫子姑娘叫欧阳,或许是姓欧阳,总之安姐是这么喊的,樊杉不知道她多大年纪,听说毕了业,于是叫她欧阳姐。


    “姐,这能要吗?”他举着一串葡萄,“有股酒气。”


    她拉下口罩,本来想凑过去闻闻,一看那果肉都快滴水了,拧着眉毛让他把坏果剪了速扔垃圾桶。


    他剪枝的样子笨得有点好笑,手腕僵得像上了夹板,咔嚓几刀,一群葡萄在案板上打着滚儿地飞奔,跟玩弹珠台似的。


    欧阳和另一个男生在旁边笑得不行,他转过头,眼神呆呆的:“你们笑什么?”


    “咳,没什么,”欧阳摆了摆手,“快三点了,你换班时间到了吧?”


    两点五十九分,戴荀到达店门外的台阶。


    下午的门把手烫得像碳烤架,他一般选择推玻璃,虽然玻璃也像铁板烧似的,打个鸡蛋上去能熟。


    店里飘着萨克斯的旋律,确认那张桌子没被霸占之后,他才听出音响里播的是Fly Me To The Moon。


    高二开学考试后的下午,他在樊杉的有线耳机里第一次听到了这首歌。他的眼神在吧台后游走,店员清一色的白T恤黑围裙贝雷帽,人物区分度直线下降。


    “您好,需要点什么?”有个男店员问。


    这个人没戴眼镜。


    “不用。”他转身走进角落。


    桌椅的布局简直不堪入目,被别人占用之后这种情况很常见。


    他花了二十秒让椅子的中轴线再次穿过桌面圆心。这里没有讨人厌的反光,屏幕的高度可以保持平视,转头能看见隔壁书店六米远的书架。


    没人懂得它处在标准角度的时候有多完美。


    坐在这样的位子上,就像从38°C的街道走进二十度空调房,清爽得全身毛孔都在呼吸。


    “挪挪你的椅子。”


    戴荀回过头,看见一副高度近视镜。


    “不。”


    “怎么,”樊杉提了提拖布,好像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你要接地线?”


    戴荀没有接话,只是瞧了他一眼,疑惑他什么时候上了表演进修课,变得这么爱演。


    “你站起来。”他又说。


    戴荀不为所动,望向他的眼睛里在说凭什么。


    “看那屏幕上写的,856,你的,特浓不加糖。”


    樊杉拖完地就能下班,他现在打算跟老同学叙叙旧,说直白点儿就是单纯干扰对方进程。


    戴荀起身去了吧台,于是他反手抄起那把perfect椅子,给周围地板加湿,他很少有这么敬业的时候,一想到能帮那位客人带去一些不快,他就挺愉快的。


    戴荀的电脑壁纸是课程表,桌面上一个快捷方式也没,很符合这人的风格。


    他回来的时候没有对樊杉发出异议,只是默然蹲下,孜孜不倦地把椅子摆正,大概是用瓷砖缝做的参照。


    这个习惯……确切地说叫怪癖,樊杉几年前领教过,还替它命了个名,标准坐姿强迫症。


    小学的时候有一种作业本,画着一个马尾辫小姑娘,坐得挺正地写功课,旁边配一句“胸口到桌面一拳距离,眼睛到书本30厘米”之类的标语,估计戴荀当年写作业就是买的这种。


    不过他的症状也有一些好处,比如能在高中出狱之后还保持1.2的视力,以及坐在信息竞赛教室的眼镜仔中间,给教练看一双布灵布灵的眼睛。


    “用干拖布把地面再擦一遍。”


    戴荀盯着文献标题的时候说了这么句话,任谁看了也直觉他在和电脑聊天。


    “你是老板?”樊杉问。


    “这是建议。”


    建议你建议的时候眼睛能稍微看着点儿人。


    “空气湿度太高,”他继续对着屏幕建议,鼠标的声音就没停过,“在吹不到冷风的区域,体感温度会上升。”


    “换个位置,”樊杉说,“这是建议。”


    “不行。”


    旁人或许觉得荒唐,但戴荀认为人类和世界的关系就像蜘蛛和蛛网,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产生蝴蝶效应,变成龙卷风。


    即使只是食堂餐桌的选择,也值得认真对待。正因此,他才能发掘出这把perfect椅子,但是在寻常人视角中,他对优美的探索往往被解释为小屁孩撒泼打滚想要某个拨浪鼓。


    他说:“你没有发现,人在某些场景中能变得非常专注么?”


    接着他不给对方回答的机会,把原因一股脑地倾倒出来:“体感温度长期保持在25度,使用键盘鼠标和低分贝交谈不会被翻白眼,电脑屏幕没有反光,脚下有两个插座可以充电,这里难道不完美?”


    樊杉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人一本正经地安利一把奶茶店里的椅子。


    听完这段口播之后,他脑子里飘过一条弹幕:好像还真是个风水宝地。


    他觉得戴荀适合去干电视购物或者直播带货,但他不想承认自己被说服了:“你,难道是在模仿谢尔顿?”


    “模仿什么?”戴荀有点迷茫。


    “没看过《生活大爆炸》?”


    “《生活大爆炸》……是一部美国情景喜剧。”


    这算什么回答?完全是把百度词条直接读出来了。“你没看过?”


    “2007年由马克森卓斯基执导的——”


    “行了,你就直说没看过就够,又不扣分儿,”他懒得听这小子顾左右而言他,“死要面子。”


    戴荀咳了几声,起初是掩饰尴尬,后来是真呛着了。樊杉觉着自己就是闲得慌,不下班,扛着根拖把跟一个闷葫芦打嘴仗,脑子怎么想的?


    他去更衣室换了衣服,白T恤白裤子,并不是刻意和某人反着来,只是买的时候懒得挑颜色。


    外面的蝉鸣有气无力,整个世界就像圆顶大笼屉,暴晒,潮湿,闷热,江秦的夏天能把让人难受的元素全都集齐,蜻蜓有六只脚都不敢往地上沾。


    天气预报说六点有雨,80%的可能性,他索性在店里待着,等天阴了再走。


    今天是周五,客人多,在亲亲抱抱的情侣和开电话会议的人之间,他选择了坐在戴荀对面。跟戴荀坐一块儿有个好处,他学习的时候存在感和空气一样低,四舍五入等于对面没人。


    小学期选课在今天凌晨结束,樊杉一直没来得及查结果。


    他的通识学分差得有点儿多,于是选了个据说容易水分的中国文物鉴赏课,光看名字就很热门,为了抢课他甚至动用了脚本。


    一看课表,成了。


    他打开微信,正想问问室友的战况,头像是流泪橘猫头啃西瓜的家伙先给他发了消息:【我发现我这课竟然没人要,真奇怪】


    阿瓦达啃大瓜——从头像到昵称都透露着二的这名网友,是住樊杉对面床的晏知鸿,人送外号一枝花。


    樊杉:【全英文授课谁想选】


    晏知鸿选的是英美电影鉴赏,他不知道那是外院老师的英语课,天真地以为是专门看电影玩的,此时正在微信里大哭。


    樊杉:【那退课?】


    一枝花:【不行,我通识学分太少……到时候我作业就指望你了哥】


    樊杉:【你指望我这个六级听力90分?】


    一枝花:【我六级都没过呢/微笑】


    过了三十秒,对面后知后觉地发来一句:【你总分不是五百么?听力90?】


    【嗯】


    【……龙的传人/大拇指】


    【你怎么知道我爸叫樊龙?】


    【去医院挂个号吧,瞧瞧耳朵】


    樊杉看完消息没忍住乐出了声。其实提起听力成绩他还有那么一点伤心,但他就像被戳中笑穴似的,乐得停不下来。


    旁边桌有个中学生看书,他也没敢很放肆,尽量憋着。


    戴荀通常不会被别人的傻动静干扰,但是对面笑得他桌子发抖,屏幕颠颠儿的,认字都重影。


    他想了想,说:“憋笑可能导致缺氧,膈肌痉挛,或者头痛。”


    “啊?”


    樊杉本来已经收住,抬头看到戴荀表情正经得跟个打长牌老干部似的,想笑的那股劲又上来了。“你刚在说话?”


    戴荀不爽的时候会略微眯着眼,好像没戴老花镜看不清长牌点数一样。


    现在樊杉不仅想笑,还想捉弄他,最好能到有点儿生气、朝人汪汪叫两声的地步。


    “来来我给你扶着,扶着就不抖了。”樊杉伸出手假装去扶显示屏。


    戴荀的脑子很快,或者说是对这个人太了解,樊杉伸手的那一瞬间他就猜准了对方意图,下意识地想要按住键盘,可惜手速没跟上脑速,笔记本像餐盘似的被人直接端走,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旁边看书的学生吓得一抽抽,不过没有往这边瞅,只是老成地叹了口气,翻了一页接着读。


    “你这是抢劫。”戴荀说。


    “我这是礼尚往来。”樊杉勾唇笑了笑,用眼神问他,这一手,是不是比你昨天抢便利贴的样子潇洒?


    “电脑和便利贴的价值完全不对等。”


    “等我以后出名了,它肯定比电脑值钱。”


    这话听着耳熟,以前他把写完的草稿纸塞进戴荀抽屉里的时候,也是这么解释的。


    戴荀没来得及锁屏,电脑还停留在桌面,樊杉对里头的内容不感兴趣,估计和戴荀本人一样无聊。


    不过等他瞥了一眼那张课程表之后,正在上翘的嘴角忽然180°翻转。


    通识选修,中国文物鉴赏。


    这几天有什么节日……愚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