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

作品:《多雾路段

    接下来的几天,倒真随了江云舟的心愿。周易之还真就没有再揪着自己念叨什么“陈年往事”,每天按部就班,规规矩矩跑来上班。


    就当江云舟以为终于可以风平浪静一段日子,老板突然宣布,由于消防对员工宿舍进行突击检查,没有过关,宿舍被要求责令整改,而老板嫌麻烦,干脆打算直接取缔,为了补偿住宿员工,决定每个月每人多发三百块钱的房补。


    但对江云舟而言,这个信息堪比晴天霹雳。


    如果是取消食堂,好歹还有什么拼好饭能凑合。


    租房可不是吃饭那么简单的一笔支出,如果顺利找到合租室友,三百块的房补还能派得上用场;但如果没有找到室友,自己一个月就要承担一千多的房租,用掉房补,最少也要一千块。


    这边的工厂都是单休,正好明天是礼拜天,江云舟想,干脆趁这个机会先回家看看妈妈,再做决定。


    毕竟短期内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住所,他也只能每天通勤俩个多小时回家,晚上八点半下班,到家都要十一点了,早上八点半上班,五点就要起床,实在熬人。


    要是换工作的话,更不现实,现在这个大环境,能有个班上就是谢天谢地了。


    他和妈妈的这个“家”,也是租的房子。


    江云舟并不是本地人。


    高一,父亲的债务危机终于暴雷,每天都有职业追债人上门,有些违规操作,直接打砸,他和妈妈实在被骚扰到苦不堪言,只能选择更换住所。


    成年后,江云舟更是为了可以赶紧挣到钱,带着妈妈搬到现在这座城市。妈妈现在某家科技公司做保洁,而这个租的房子正是离妈妈的公司近,江云舟不想妈妈再受苦奔波,宁愿自己回来辛苦一点。


    接连换了两趟公交车,他已经困得上下眼皮直打颤。


    他提前给妈妈打过电话。


    妈妈听到他要回家,很开心,电话那头,像个小女孩情不自禁欢呼起来。


    她也很久没有和儿子见面了,当时就念叨着,下班就立马去买菜,给江云舟做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江云舟私心不想再让妈妈操劳,她年纪大了,最近眼睛也不太好,但她始终坚持,江云舟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好幸福。


    最后一班公交车的终点站就在楼下,坐在车上,远远就能看到,妈妈已经站在站牌下,不知道等了多久。


    江云舟一下车,立马就和妈妈拥抱。


    妈妈一个劲说他瘦了,而江云舟看着妈妈额前的白发,更不是滋味。


    等两个人上楼,果然,桌子上都是他爱吃的菜。


    妈妈坚持说自己刚在公司已经吃过晚饭,怎么都不肯一起吃。


    江云舟拗不过她,自己能做的,就是赶紧抓筷子猛猛吃,让妈妈看到他吃饱肚子,她就开心。


    “阿舟,最近工作内容多不多啊,忙不忙啊。”


    江云舟摇摇头,不想让她操心:“好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


    “那钱够不够花啊,我记得老板上次说要给你发奖金,发了吗?”


    这饭吃着吃着,江云舟越发觉得妈妈的状态不太对劲。


    毕竟他作为儿子,因为父亲的混账事,一直都很乖巧懂事,每天只想着该如何赚钱、省钱、还债,从来没让妈妈担心过一天。


    但是今天吃这顿饭,妈妈看似关心他,但很多问题,好像都在打探他的存款情况。


    对于这类问题,江云舟向来敏锐,他也不兜圈子,直接了断质问道:“妈妈,他是不是又在联系你。”


    这个“他”,还能有谁?


    妈妈的脸色瞬间僵住,她在儿子面前,从来都不是什么坚强的角色,但江云舟并不介意。


    她顷刻间红了眼眶:“你爸爸......他......和我说他现在在做生意呢......但是现在大环境不太好,赔了不少钱。”


    “妈妈!”


    江云舟差点被嘴里没咽下去的糖醋排骨噎死,他一般不会对妈妈发脾气,但只要是那个该死的男人!


    他甚至都不想称呼他为“父亲”,他根本不配!


    “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他的任何消息都不用回复,”他痛心疾首,“他嘴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一句实话!”


    为什么,都那么多年了,都有那么多的债务了,还不足以让妈妈清醒过来?


    “我的儿啊,是妈对不起你!”


    她哆哆嗦嗦,终于说出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从哪里拿到的电话,还有你公司的地址,他说,他说,如果不拿钱,他就去你公司闹,你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妈不想你因为他,又要重新吃那么多苦啊!”


    这是一个父亲说得出的话吗!


    江云舟被气到双目胀痛。


    为了钱,完全泯灭人性,竟然用自己亲生的孩子,来威胁自己的妻子。


    如果他此刻就站在面前,江云舟恨不得立即拔刀捅他。


    这种渣滓,还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小时候,至少在读初中之前,家里的情况还不错,父亲当时做了点小生意,还是个小老板呢。


    但从他中考之后,一切都变了——


    家里的电话频频被人打过来,只要一接听,就是铺天盖地的咒骂,根本无法启齿;一直在家做家庭主妇的妈妈开始整日哭泣;甚至放学之后,都有陌生男人在校门口打听他的名字......


    后来,江云舟才知道,自己慈爱的父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染上了赌瘾。


    一开始只是几千块,后面再到家里的车子、房子,最后,在外面借不到钱了,就殴打自己的妻子,逼迫她去找娘家人要钱。


    无数次报警,却都无法彻底终止这一切。


    而且,妈妈还屡屡心软,每每被打得鼻青脸肿,却还是反过来劝江云舟原谅父亲的所作所为。


    她好像意识不到,到底是谁的问题,反而将这一切的一切,全部怪罪于当时将父亲带进圈子的那些狐朋狗友,咒骂他们全家不得好死。


    可是,他们自己家的人难道就没有错吗?


    但那个时候的江云舟,在他们眼中还是个“小孩”,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打,竭尽全力护在她的身前,所以经常也是顶着淤青去上学,别人问起来,就说自己是和校外校霸打架弄的。


    他和妈妈一起被揍的鼻青脸肿,又只能无力的看着她,一次又一次从娘家借钱,交给这个吸血鬼。


    直到最后,娘家人不愿再继续供养这个赌徒之家了,彻底与他们断绝关系,母亲彻底孤立无援。


    好在江云舟这个时候成年了,他用自己的身份证借了一大笔网贷交给父亲,用来作为自由的交换,带着母亲逃离到这座新的城市生活。


    他已经坚持了那么久,跑了那么远,这么累,可对方有一张名为“血缘”的弥天大网,将他死死勒住,根本无法逃脱。


    “从今天起,他给你发任何信息你都不要回复,如果用其他号码打过来或者发短信,就这样直接拉黑。”


    江云舟拿过妈妈的手机,教她怎么拉黑号码,随后检查了妈妈的银行卡,她的确已经把大部分的钱全部转了过去。


    “不要搭理他,我现在工作那么长时间,老板也很喜欢我,不会轻易辞退我的,就算辞退,也要给我钱的。”


    “他也给我发过信息,但我根本没搭理他,我一点都不怕他,他有本事来找我们,我就有本事把他曝光给那些债主。”


    “好。”


    妈妈已经哭得像个小孩,上气不接下气,江云舟轻轻替她擦去眼泪,任由她趴在肩膀上抽泣,轻轻拍打肩膀替她顺气。


    她还有自己可以依靠,但自己怎么办?


    他心里也同样难受极了,刚刚吃下去的东西此刻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情绪上的压抑,让他下意识想要呕吐,却又不想让妈妈担心。


    他本能地想要发泄,却又无能为力,面前的锅碗瓢盆、桌子、椅子,哪一样不是花钱买来的?仅仅是这一桌子的菜,他都没办法做到浪费,只能埋头两下尽力再多吃几口。


    剩下没吃完的菜汇在一盘,拿保鲜膜封好,放进小冰箱,他嘱托妈妈,明天可以用来煮面做浇头。


    “那你要去哪儿,都那么晚了。”


    “明天公司一早就有货要来,今晚着急要回去,”江云舟撒谎了,但眼下他实在无法继续留在家里,“剩下的钱你先用着,之后给你打的钱,千万不能再给他了!”


    千叮咛万嘱咐,再三强调之后,江云舟斥巨资叫了个顺风车。


    回到公司楼下,夜间降温下来,脖子灌进冷风,他感觉自己浆糊般的脑子,这下才算清醒过来。


    宿舍肯定没法住,明天还要上班,当务之急,是要找个地方先睡觉。


    要在这个遍地都是外乡人来打拼的城市里找个落脚点,可太容易了。


    这里遍地都是房东们的自建房。


    稍稍一改,就是五十块一晚的小宾馆。


    江云舟找了距离最近,也是看起来还算安全,有个防盗锁的一家。


    毕竟回家住并不是长久之计,再加上今晚的突发事件,他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回去了,而现在  找个合租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打算就在这里先住上一段时间。


    “二楼603,靓仔,不要带妹妹回来啊。”


    一楼的老式鱼缸里挂着幽幽的红色灯管,鳞片光亮的大肥鲤鱼在里面游,却因缸体较小,根本周转不开身体,相当压抑。


    灯管发出丝丝电流声,宾馆老板就躺在柜台后的摇椅上,一下又一下,悠哉悠哉摇着蒲扇,腰间的钥匙串随着他的动作,时不时发出碰撞,这就是低调的实力吗?


    这两趟折腾下来,江云舟一身汗,他想赶紧去公共浴室洗个澡,然后躺在床上立马睡着。


    他拿上房间里提供的的香皂和毛巾,穿着吧哒吧哒响作响的人字拖走路。


    但楼道里的灯实在太暗,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灯泡在头顶晃一晃的,也有可能是江云舟太累了,一个没注意,香皂就从手里“咻——”


    飞了出去。


    这时,旁边的房间门突然打开,而好巧不巧,江云舟的香皂稳稳当当飞到了对方跟前,还是碰到了对方的拖鞋,才停下来原地转圈。


    “——云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