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冥的手脚被缠住了。


    不是绳子，是从讲台上摸来的黄色宽胶带。


    陌冥动不了，也不想动了。她只是注视着这两个不熟悉的同学，以不熟练的方式将自己牢牢困在椅子上。


    “哈。”她从肺里挤出一声冷笑。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自己被同学囚禁的这天，老师跳崖的这天，世界静止的这天。


    这是从下午的化学课开始的。


    化学课，真让人绝望。


    “这节啥课啊？”


    “化学，你背没？”


    “背啥？”问的女生愣了几秒，神情逐渐僵硬。


    另一个女生没再回应，只是将双手按到脑袋上，仿佛想要把脑子挤出来，隐忍地嚎叫，


    “我背了一中午还是没背下来，这鬼实验操作的点比我命都长啊！”


    提问的女生也开始抱着头扭动。


    夏午的昏热气流让人脑袋发烫，四肢松散。苦逼的学生还是得拖着混沌的身子坐回座位。


    当下午第一节课是化学时最为绝望，因为化学听写是高二八班的末日。


    陌冥被各种急躁的翻纸声吵醒，睡眼惺忪地扫视了眼班级。


    大家都在，看来是上课了。


    陌冥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思想持续跑毛，丝毫没注意到要听写这回事。


    这所学校的建筑风格挺自然的。


    教学楼内绿植丛生，教学楼外也生机勃勃，除了校内的一座小山，还有校旁一条清澈的河道。


    这也给班级带来了两面大窗，不是便于老师监视，只为了埋头苦读的学子能在劳累的片刻间就捕获整片自由的天。


    但陌冥显然不会等劳累过度再抬头看天。


    天空每时每刻都在变，不多看看很容易错过美的！


    此刻窗外明黄的云彩在纯蓝卡纸般天幕翻滚作画，朝着玻璃的界限汹涌而去。


    这样的一切明天都会逝去，为什么不多看两眼呢？


    谁曾想一语成谶。


    陌冥轻笑了一下，后悔自己没再多看几眼。


    负责绑她的同学更紧张了，又多缠了几圈，之后就马不停蹄退出了教室。


    这下，陌冥彻底陷入了回忆。


    之后班长和化学课代表出门找老师了，陌冥也趁机溜出去，想把被窗户局限的天空碎片补齐。


    于是熟练运用赏景三连：


    第一步，离开教室。


    第二步，依靠栏杆。


    第三步、愉快赏景。


    正在陌冥觉得校园生活美滋滋时，她发现了一个“异象”。


    她视线里有个静止的黑点。


    陌冥本以为是自己眼睛的问题，转了几圈眼珠，天旋地转，黑点却没动。


    就在陌冥仔细瞧时，班长她们回来了。


    一点也没客气地把陌冥吼回去了。


    回到班里，班长清了清嗓，明亮的嗓音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各位。”


    “办公室没有老师，我们先上自习。”


    说完这句话闻班长就往讲台下走，像不想在台上多待一样，同时再次开口，“隔壁班也没，不确定什么情况，谁愿意出去找一下？”


    这时候陌冥又来劲了，半倚在后门兴高采烈地举手。


    班里陆陆续续也有人举手了。


    靠窗那列的一个女生腾起，嘴里嘟囔着什么地拽了拽自己的同桌，显然没拉动，就和第一个举手的陌冥对了个眼神，互相轻微点头，算确认待会二人同行。


    靠前门也有两人相继站起，一位是班级的体育课代表，一本正经的狗狗系女生。笑起来的时候，琥珀眼珠像颗糖。


    平时是个乐于助人的班级积极份子。陌冥对她的印象还挺深刻。名如其人，颜浩。


    身上的浩然气实在不假。


    另一位是颜浩的好友——张甜粥。冷白皮肤、茶色眼镜、利落短发，动作快得像跳过人物对话的高级玩家。


    陌冥和她因为一款独立文字游戏加了好友。印象最深的，是她动态更新比天气预报还频繁。


    这两位平时在一起跑跑跳跳的，倒像两只动物幼崽：一个小狗，一个小浣熊。


    最后站起的人在陌冥左侧的视野内，还是化学课代表——年烁。


    看没人再站，陌冥慢悠悠地转身出门，走在最前头。


    “去哪啊？”刚刚和陌冥互相点头的女生追出来，大声问道。


    年烁和那女生并排，提议着，“去天台吧，可以看到更多地方。”


    颜浩与张甜粥共同发出小小的欢呼。


    颜浩琥珀色的眼睛亮亮地看着众人，有些激动地说：


    “天台……还没修草！”


    “什么？那岂不是能长很高！”那位不知姓名的女孩将握成拳的双手抬到胸前狠狠晃动，像是晃动着透明的纱锤。


    没修草啊，那得脱鞋才能上天台了。陌冥在心里嘀咕着。


    年烁按住了那位险些用拳头伤人的女性，问颜浩：


    “天台是没修草，因为园丁休假了。但学校封锁了天台，只叫一些学生轮流去浇浇水。可这周是轮到我浇水吧，你们怎么知道的？”


    年烁从校服口袋拿出一串钥匙在指尖转圈，眼神从颜浩身上扫到张甜粥身上，颇有审讯的意味。


    被盯的二人眼神飘忽不定，最后还是张甜粥支支吾吾地说：“我俩……上去玩了。”


    金属钥匙的碰撞声停止，年烁挂着钥匙的手指就那么举着。


    “撬的锁……”颜浩弱弱地接了一句，随即又飞快补上一句，“对不起！但我们没有损坏任何东西！”


    年烁有些无语地看着二人，只说：“走吧，看来我这钥匙是白带了，这有两位技术大拿呢。”


    陌冥一直在前面看着众人有来有往的交谈，心情雀跃了不少，听到事情说完正准备走呢，


    一道身影从众人身边窜过。


    “什么脏东西飞过去了？”张甜粥害怕地抚摸自己的小胸口。


    那道身影“嗖”地转过身，发上挂的铃兰花流苏发簪晃出一个爽快的弧形。


    她看着后面的四人，双眼灵动一扫，爽朗地说：“最后到天台的，今天化学听写不过！”


    语罢，女孩双臂直伸到身后，跑出了动漫小人的架势。


    陌冥在心里剧烈的斗争中，实在不想因为这幼稚的话竞争上，再加上自己本来就没背，更无所谓了。


    身后的人却接二连三地超过陌冥，平时慢吞吞懒洋洋的年烁都追在了她们身后。


    经过陌冥时，年烁停了一下，对陌冥说：“速战速决，出来不是玩的。”


    语毕，就快速地倒腾起双腿追去。


    陌冥：扶额苦笑


    你们就别拉着我这条咸鱼冲锋陷阵了吧。


    随后也生无可恋地追上。


    楼梯间内，五人的脚步声踢踏个不停。


    在这有些急促的声音中，陌冥的情绪居然也高涨起来，再回想到刚刚于天幕所见，陌冥胸中翻腾不止。


    那是一只乌鸦，


    黑亮的翅膀在高空剧烈挥舞，


    可它一动不动，像被定格在无形的胶片中。


    什么玩意儿，地球online出bug了？那能不能给我加个头顶显示玩家昵称的功能，这样就不用记名字了。


    陌冥胡思乱想着，实在没有头绪。


    思考间，五人来到了连接天台的门前，灰色的铁门被锁拴着。


    年烁对颜浩二人使了个颜色，“到你们上场了。”


    两个女孩共同背过脸去，羞愧地低头。


    最后还是年烁掏出兜中的钥匙将门打开。


    伴随着铁锁脱落的声音与门轴旋转的嘎吱声，门外的黄绿交错的光缓缓倾泻了出来。


    “草！是弹弹糯糯好踩到噗噗的草啊——”


    铃兰花女孩如痴如醉地望向门外的自然世界，麻利地把鞋子蹬掉，第一个冲了进去。


    一个接一个，如同母鸡下小崽般穿过那道铁门，真正接壤到于陌冥心心念念的蓝天之下。


    陌冥踩上厚草，冰凉又柔软，抬脚的瞬间，草叶立刻合拢成一片，看不出痕迹。


    她立马把另一只脚也放入这片世界，脸上的喜悦是如何也无法掩埋的存在。


    女孩高兴地来回踱步，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天台。


    园丁阿姨在时会将草剃得平整，在上面穿着鞋子行走只是觉得比普通的地软些。


    一些无聊的体育课解散时间，陌冥总会不远万里来到天台，细嗅湿润的泥土气息以及被拦腰截断的草汁味。


    在陌冥一人玩的开心时，其她人已经快速地环绕了一圈天台。


    可渐渐的，运动后的呼吸声减弱，这令陌冥有些恍惚地认为天台只剩自己一人。


    陌冥抬头，发现众人都定在原地，如同驻扎在草上的树。


    “cos植物人呐。”陌冥上前拍了拍距自己最近的张甜粥。


    没有回应。


    盯着张甜粥缩小的瞳孔，顺着目光看去，陌冥这才发现，所有人都盯着一个地方：


    天空。


    可那还是天空吗？存留在陌冥记忆的蓝天里多了一大团黑色的污垢。


    那是乌鸦，一群乌鸦。


    这团污垢像是在呼吸的黑云，时而分散开，密密麻麻的黑点令人密集恐惧症直犯；时而又团成一堆，将背后的天遮挡的严严实实


    污垢缓缓地向一个方向平移着，像有一个力推着它们。


    黑鸟奋力地拍打翅膀，一群鸟同时拍翅，如同天空有一台螺旋桨在运行，但反抗无果。


    “是在往校外推吗？”年烁的脸率先冷了下来，分析道。


    无人应答，所有人的心都挂到了天空的鸟身上。


    它们疯狂振翅，羽毛如同箭雨般向地面齐射。


    这样的振翅频率在逐渐变小，但没有一只乌鸦掉落。


    可最终，它们还是被推到了校园的边界。


    会发生什么呢？


    “砰”的一声，如同魔术师的帽子戏法，


    消失。


    “草……”铃兰花女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腿向后撤了一步，却在草上打滑，加上腿软，竟直接瘫坐到了草皮上，


    “闹鬼了吧。”她嘟囔道。


    没空等着大家挨个震惊，年烁冷漠地转身道，“先找人。”


    陌冥有些痴迷地望向乌鸦消失的地方，听到这句话，却快速应了声，“同意。”而后就毫不留恋地收回目光，靠近天台边。


    先看操场吧，说不准在举行什么活动呢？陌冥眯了眯眼。


    嗯，没错，确实没人。


    视角又绕了些，食堂呢？有没有一种可能食堂装下了三个年级的人，大家一块儿包饺子。


    好的没有。


    其他教学楼呢？


    玻璃太小看不清。


    陌冥用手比划了个望远镜。当然无用。


    路上更是空旷。


    其余几人也开始寻找起来，但大家好像都一无所获。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包括陌冥。


    这哪能行。


    “还找吗？演播厅啥的，有可能都在楼里吧。”陌冥没话找话道。


    “陌冥。”年烁的脸绷地比刚才更紧。


    “我觉得人都消失了。”


    “说什么风凉话呢，不消失我们找她们干嘛？”张甜粥拍了下年烁的后背。


    “我认真的！这不是找不找的问题，你没看到刚才的乌鸦吗！”年烁争执着，张甜粥却好像没听到似的，自顾自的说了句，“接下来去哪找呢？”


    “只有演播厅能装下那么多人了，不用过去，我知道从哪能看见。”颜浩罕见的冷漠，说完便跑向了天台的另一端。


    其余人急忙追上。


    这是最后的可能性了。大家都如此想着，跑起来不管不顾地直冲目的地，纵使草皮自愈能力再强也被这力度给压弯。


    可为了那一个答案，她们无暇顾及。


    奔跑的少女们像极了那片蓝天真正所缺失的白鸟。


    飞鸟落地，众人停在了天台的另一边，从这里能望见一个圆柱形和三角锥形拼在一起的建筑，下部分的圆柱体由鹅黄色的砖砌出，靠上的部分是全透明的玻璃。


    这就是演播厅了。


    可只能看见玻璃上的反光。


    张甜粥被那光晃的心烦，急得左右探头。


    “别探出去太多了”颜浩拽着张甜粥的校服袖子，从栏杆旁撤了撤。


    “你不是说能看到吗？”被拽着的女孩皱眉，像炸毛的小浣熊。


    “好了好了别骇人了，下一站，演播—”铃兰花女抖擞精神，做出起跑的姿势。


    年烁却开口打断了她们，“回班吧。”


    陌冥看向出声的女孩，发现年烁的头已经低下。女孩的眼睛被些垂下的毛发挡住，让陌冥看不真切。


    而陌冥脑子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想法，也从胃里翻江倒海挣扎着冒出。


    “回班？我们什么都没找到回什么班？”张甜粥抱胸，冷冷站在一旁。


    “没事，回就回吧，光我们几个也挺难找的。”颜浩再次拉了拉马睿的衣袖，如此劝道。


    “要不要听听她在说什么？又说人消失了又让回班的……人消失了，怎么个消失法，回班就能解决吗？光会说些让人心里发毛的话……”说着，张甜粥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有些失神。


    原来她听进去了啊，陌冥想。她以为甜粥真的没想到。


    颜浩再次尝试劝甜粥，轻拍甜粥的背，说：“回班是为了拉上同学们一起找人，总能找到的。”


    语毕，又牵起甜粥的手折回，给了其余人一个眼神。


    一行人又返回。


    陌冥走在最后，看着前头的年烁，出声叫住了她，


    “年烁。”


    前面的女孩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陌冥。


    “如果人真的消失了怎么办？”


    “我没想过。”


    年烁如此回答，转头就走。


    陌冥则快步向前，一把抓住年烁，“你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而已，怎么会没有想过？”


    年烁拉开陌冥抓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学生而已。”说完又要走，却突然停下，


    “还有，我不是第一个想到的人。”这次年烁不再停留。


    这都什么疯事，陌冥气恼地抓了下头发。


    依旧是那一群人，返回时气氛却截然不同。


    在沉默中，陌冥感觉胃液快涌到喉口。


    其实她也怕，不是害怕一个人，是害怕没有“人”了。


    在人群时，陌冥想怎么独特怎么独特。


    脱离人群，不好意思，你的独特没有参照。


    你的身份已经丧失意义，身为人类的回忆倒是如同大梦一场，最后消散于虚无。


    当所有人都沉默，和没有这些人也没区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