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纯白的牢笼
作品:《废土绿歌》 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还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请保持原位,等待处理”——像一道无形的锁链,瞬间将我钉在原地。指尖下那片柔嫩的绿色,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肃杀寒意,瑟缩了一下,那抹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我的心跳得像只受惊的小鸟,在胸腔里胡乱冲撞。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四肢,让它们变得僵硬。我慢慢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片微小生命的微凉触感,还有它传递给我的那份懵懂的渴望。可现在,这份残留的温暖,被头顶那只闪烁着无情红光的“眼睛”冻得几乎消散。
脚步声。沉重、规律、带着金属的回音,从通道远处传来。不是维护机器人那种轻巧的滑行,是靴子踩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一声声,敲打在我的神经上。
两个身影出现在第七排的入口。他们穿着和“根系区”的灰绿截然不同的制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白色,像冬日里最坚硬的冰。面料挺括,线条冷硬,没有任何多余的褶皱或标识,只有左胸位置有一个小小的、深绿色的徽记:一片被几何线条锁住的叶子。
面罩遮住了他们的下半张脸,只露出毫无波澜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精准地锁定在我身上,然后落在我脚边那片微弱的绿色上。
“莉亚·科林斯?”为首的人开口,声音透过面罩传出,同样冰冷平直,不带一丝疑问的语调,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
我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请跟我们走一趟。生态□□部需要了解情况。”他的话语简短,不容置疑。另一个白制服已经蹲下身,动作利落得像执行程序,用一个闪烁着微光的透明采样盒,精准地罩住了那片小小的苔藓。
我看到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在盒子上操作了几下,一道微不可查的蓝光扫过,那片绿色便彻底消失了,连同它扎根的那一点点灰尘和金属缝隙的痕迹,都被干净利落地“采集”了。仿佛那里从来就只是一片冰冷的金属地板。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它……被带走了?那个刚刚向我展示生命奇迹的、小小的朋友……
“那……它……”我忍不住出声。
为首的白制服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手术刀一样锋利。“非授权原生生物质样本,将进行无害化分析处理。无关人员无需过问。”他侧身,做了个不容拒绝的手势。“请。”
我被夹在两人中间,走在冰冷的金属通道里。两侧,是那些散发着幽幽蓝紫光芒的人造苔藓。以往那种“空”的回响感,此刻似乎被一种更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取代了。
它们依然安静地“生长”着,履行着职责,对刚刚发生在它们“邻居”身上的事情无动于衷。这巨大的、被精确控制的“生命”系统,第一次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们乘坐专用的升降梯,向上,再向上。穿过平时我们这些底层维护工无法进入的区域。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干净”,消毒水的味道更浓,光线也更明亮,却带着一种无菌室的疏离感。墙壁光滑如镜,映照出我苍白不安的脸和身边两尊白色的“守护者”。
最终,我们停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厚重的白色门前。门无声地滑开,里面是一个同样纯白的房间。没有窗户,光源来自天花板均匀散发的柔和白光,不刺眼,却也没有温度。房间中央只有一张同样白色的金属椅子和一张光洁的白色桌子。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坐。”白制服指了指椅子。
我依言坐下,冰冷的金属椅面透过薄薄的工装传来寒意。他们一左一右站在门边,像两尊白色的雕塑。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纯白的环境像一个巨大的茧,将我与熟悉的世界彻底隔绝。我试图回想那片苔藓传递给我的感觉——那份对水的渴望,那份想要舒展的愿望,那份懵懂的好奇。
这份回忆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冰冷和恐惧。它存在过,我对自己说,它是真实的。这份认知,成了我此刻唯一的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无声滑开。走进来一个人,同样穿着白色制服,但没有戴面罩。是个中年男人,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闪烁着数据流的电子板。他径直走到桌子对面坐下,目光像探针一样落在我脸上。
“莉亚·科林斯?”他的声音比之前的白制服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是。”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根系区三级维护技师。”他看了一眼电子板,“记录显示,你工作勤恳,无重大失误。”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直到今天,第七排培养槽底部,非授权原生生物质发现事件。”
他抬起眼,直视着我:“描述一下你发现它的过程。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客观地描述:例行检查,营养液浓度异常标记,弯腰起身时感觉异常,发现灰尘下有东西,拨开灰尘看到苔藓……我犹豫了一下,省略了摘掉手套触碰它的部分,只说我观察了它。
“观察?”他捕捉到了我的停顿,眼神更锐利了,“报告显示你有超过三分钟的原地停留,情绪波动指数曾短暂超出安全阈值。仅仅是‘观察’?”
我的指尖在冰冷的椅子边缘蜷缩了一下。那瞬间灵魂相通的温暖感似乎还残留着。“我……我只是觉得它很特别,”我小声说,选择了一个最安全的词,“在全是合成植物的地方,看到一点真的绿色……很惊讶。”
“‘特别’?‘惊讶’?”他重复着我的话,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莉亚,你知道原生生物质,尤其是不明来源的,对方舟封闭生态系统意味着什么吗?它们是潜在的污染源,是可能携带致命病原体的载体,是破坏‘稳定’的变量。一丝一毫的疏忽,都可能危及百万人的生存。”他的话语像冰锥,一下下凿击着我心中那点微弱的温暖。
“可是……它那么小……”我忍不住辩解,声音更低了,“它只是……想活着……”
“想活着?”他微微挑眉,似乎觉得我的说法幼稚可笑,“‘活着’的定义在方舟之外是混沌的、不可控的。在方舟之内,只有‘稳定运行’和‘功能正常’。任何超出设计参数的‘活着’,都是不被允许的风险。”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
“报告还提到,你似乎对合成生命体有……特殊的感知倾向?一种‘不适感’?”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们连这个都知道?那些我以为只是自己多愁善感的细微感受,原来一直被冰冷的仪器记录着,分析着。
“那……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感觉,”我试图轻描淡写,“可能……是工作环境太单调了。”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手指在电子板上快速操作着。片刻后,他站起身:“基于此次事件和你过往记录中显示的‘感知敏感性’,生态□□部决定对你进行一级生物接触风险监控。”他朝门口的一个白制服示意了一下。
那个白制服走上前,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巧的、银灰色的金属项圈,内侧似乎有微小的触点。它看起来简洁,甚至有点精致,但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让我不寒而栗。
“这是神经抑制项圈的基础型,”审讯官的声音毫无波澜,“它会持续监测你的生理指标,特别是神经活跃度。在检测到异常波动,或你未经授权靠近敏感生物区域时,它会释放微电流进行调节,确保你的‘稳定’。”他强调着最后两个字。
“不……我没有……”恐慌瞬间淹没了之前那点回忆带来的温暖。微电流?调节?这听起来就像给动物戴上的电击项圈!
“这是标准程序,莉亚,”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为了方舟的集体安全,个人需要做出必要的让步。戴上它,你可以回到你的岗位。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像一块巨石压在我胸口。
我看着他冰冷的眼睛,又看看那个银灰色的项圈。反抗?在这个纯白的、无懈可击的囚笼里?在这个掌控着一切生杀大权的部门面前?那片苔藓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
冰凉的金属项圈贴合在我的脖颈上,内侧的微小触点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不适的麻痒。它被轻轻扣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一把无形的锁。
“很好。”审讯官似乎满意了,“你可以回去了。记住,保持‘稳定’。任何异常,项圈会提醒你,我们也会知道。”
我被“护送”着,再次穿过那些冰冷明亮的通道,乘坐升降梯向下。脖颈上的项圈像一个冰冷的烙印,时刻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它不重,却像有千钧之力,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那份在指尖下感受到的、关于生命的微小温暖,此刻被这冰冷的金属圈和“稳定”的重压,挤到了心底最深的角落,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回到我那个狭小的、位于方舟下层的住所时,天幕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窗外是方舟内部璀璨却冰冷的灯火海洋。我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手,不受控制地伸向工装的口袋。
指尖,触碰到一点极其微小的、干燥的、几乎感觉不到的东西。
是在白制服用采样盒罩住苔藓的瞬间,我鬼使神差地、用颤抖的手指,从地板上慌乱蹭起的一点点……残骸。一点点干枯发黄的、几乎碎成粉末的绿色痕迹。
我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它那么小,那么微不足道,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脖颈上的项圈传来一阵微弱的、警示性的麻刺感,似乎在提醒我“情绪波动”。我闭上眼睛,不去理会那冰冷的警告。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摩挲着掌心那一点点残留的痕迹。
它曾存在过。
它曾努力地、真实地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