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已然过去。沐野迅速洗漱完毕，退了陆泽给她办理的房卡，径直前往机场。


    贵宾室此时没什么人，沐野随意坐下等着助理的到来，她闭眼小憩，眉宇间的折痕不经意间透露着主人的疲惫。


    未几，微阖的双眼缓缓睁开，黑色瞳仁毫无睡意，沐野面无表情地打开手机，将准备签约陆泽的决定传回工作室。


    “沐姐，我来了~”助理小柳终于赶到，临到近前惊呼出声，“沐姐，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沐野动动唇角，勾出点笑模样：“没事，水肿，行李箱给我吧。”


    更衣室在入口左侧，沐野进去换好衣裤，站到等身镜前。她定定注视着镜子里的人，眼周红肿，嘴唇苍白干涩，面无表情憔悴又狼狈。


    须臾，沐野垂下眸子，又重新上了个妆，烈焰红唇，大气波浪卷，气势十足。


    只一双肿成核桃似的眼睛，厚厚打底依然难遮青黑，她又掏出一个黑色太阳镜，将眼睛遮了个严严实实。


    沐野对着镜中的自己，抬起一指，缓缓戳动嘴角神经，勾出一个笑，三分疏离，七分嚣狂，无懈可击。


    她放下手，转身大踏步离去。


    飞机穿过平流层，在京市降落。


    首都机场外一辆黑色的保姆车安静停靠在路边，车门打开，露出一位身着米色修身西装的女子。


    明明是可爱的娃娃脸，却长着一双冷感的桃花眼，一头栗色齐耳短发服帖在两侧，随着女子抬头的动作依然毫无起伏。完全冲淡了那份可爱，尽显冷肃。


    沐野微怔：“晶晶，你怎么来了？”


    金晶晶没有第一时间说话，目光在对方白了两个色号的脸上下意识顿住：“出什么事了？”


    金晶晶是工作室的总经理，两人虽分开工作，但她曾经做过沐野五年的助理。即使沐野收拾妥帖，眼睛也在飞机上冷敷过，又有粉底遮掩，异样微不可察，依然觉察到不对。


    沐野若无其事地摘下墨镜，倚着座椅靠背，阖着眼不甚在意地解释：“没什么，没睡好。”


    说着说着，身体侧滑，将头仰躺在金晶晶肩头，一只腿搭在座椅上，十足的坐没坐相，散漫无状。


    金晶晶面无表情地侧头，将手中的报告塞到她怀里：“签了他，更要睡不好了。”


    报告第一页，就是陆泽高清□□彩色证件照，一旁分条缕析地罗列着他的身高体重家庭经历，以及得罪的人物和处境，与工作室发展目标匹配程度及风险。


    最下方是大了几个字号的评定结果：风险太大，与工作室发展不相合，不建议签约！


    的确，工作室成立还未一年，主签的都是些导演、编剧、摄制、剪辑、灯光场务等幕后工作人事，也有几个从素人中选出的管培生，致力于投资与拍摄。


    并未到能签约台前演员的阶段，步子迈得太大容易运转不开。更何况娱乐圈不乏美人，而名气不大又得罪人的小明星，是很不明智的投资。


    不过工作室早晚是要发展，肥水不流外人田，拍摄这么多影片，捧个自家演员何乐而不为？


    陆泽能唱会跳，演技相对现下大热的小鲜肉只强不弱，人品容貌都没什么硬伤，被郝枚潜规则不成，封杀至此，只想给自己求个机会。


    沐野合上文件，笑语悠悠：“风险与收益并存，他有这个潜力和野望，也算是白菜价买翡翠原石了。”


    “更何况，得罪人不是他的错。”


    女人的笑罕见的夹杂了些倦，眼神不经意恍惚，似怀念似遗憾，金晶晶微怔，撇开眼：“就知道你一定要签，我已经通知他明早来签约，你假期没了，休息是不用想了。”


    沐野哈笑出声，抬手拍在金晶晶肩上：“放心吧，姐可是导演界的扛把子。”


    话刚落，保姆车停下。


    金晶晶下车，理了理衣襟，站在车门旁微微躬身：“那请吧，扛把子，请先完成您今日第一个工作行程。”


    沐野：“……”演我？！


    谁刚说的不建议，还一脸心疼呢，亲自来接机是为了让我连轴转的投入工作吗！！


    ……


    待霓虹璀璨，沐野告别最后一位商务接洽人，天圆影业的张齐中张总，繁冗的工作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金晶晶扶住身姿微晃的人，不赞同道：“你不应该答应张总的本子，你电影节刚拿下最佳导演，要你接拍这种毫无特色，时间又赶的小成本网剧，就是消耗你的名声，以此为噱头捧他的人。”


    “只是考虑。”沐野手臂环着金晶晶的肩头，分担自身重量。


    半晌不见回应，一低头对上一张面无表情却透着不屑的可爱娃娃脸，忍不住伸手戳了下：“怎么这副表情？”


    “呵！”大金总一声呵笑，手掌分外不怜惜地怼在沐野脸上，将之抵挡在脸颊三寸之外，非常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不如就按照张齐中所讲，你就做个名誉导演，挂个名偶尔指导下？”


    金晶晶没有多余地劝说她拒绝，毕竟人情难拒。


    张总算是沐野初出茅庐时的伯乐，是第一个愿意投资她拍摄大荧幕电影的投资人，虽然第一部片子的收益张总一方独占七成，沐野未有收入。


    但她以那部剧打出了名声，也为她真正想拍的电影拉来了充足的投资。


    沐野笑着摇摇头：“这是贩卖观众信任。”


    她绝不允许冠以自己名字的作品粗制滥造。


    四目相对，对方笑眼里的坚定豪不动摇，金晶晶无奈，摇了摇车钥匙转身就走：“送你回公寓，劳模争取当久点。”


    沐野笑，她是旷野里的草，任风折雨落，摇摆也好，匍匐也罢，终会直起身子向上生长。


    红色小轿车在立交桥上利落穿梭，冷冽的风从车窗缝隙抚上沐野的眼，恍惚了视线。


    金晶晶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素来平淡的目光偶尔滑过副驾上眼睛深处晃散了光的女人，终是启唇：“到了，好好休息，拍完这部戏，给自己放个假吧。”


    “嗯？”沐野回神，车窗倒映出的面容终于显出委顿的疲色，她没拒绝金晶晶的好意，微笑着牵动嘴角：“好啊。”


    话虽如此，回到公寓稍微洗漱，又坐到了工作台前。


    既然决定签约陆泽，《烽火》就是最好的出演机会。拍摄已临近尾声，大改剧本不可能，但给一个龙套角色加个特写镜头还是可以的。


    一部剧是一群人的心血，她不会去乱改剧情和节奏，加之陆泽背负的麻烦……


    沐野翻着剧本和分镜脚本，眼睛微眯，思考着拍摄计划，以及后续营销，缓缓敲定目标角色。


    *


    风和日丽，影城明皇宫的鎏金黄瓦折射着耀目的光芒，而空旷的宫殿内却一片萧凉肃寂。


    醉卧龙椅的天子迷离着眼眸盯着手中金杯。


    “你是来杀我的？”


    “你做得太过。”


    少年挚友，终成仇敌。


    天子擒杯低笑：“朕过？孰又对朕不过？”


    良久，将军垂眸：“你离开吧，隐姓埋名，永不回京。”


    “哈，阿煜啊阿煜，你终是心软了，这样的你又如何斗得过她？也罢，我再帮你这最后一回……”


    玉杯坠地，红色蔓延，一道黑色身影迅疾接住天子身体……


    “卡——”


    片场陡然安静，演员和场务皆寂静如鸡，或明或暗地觑着监视器后的女人，隐约期待着什么。


    那人着装随意，长卷发松松挽着窝在遮阳帽里，单手扶着下巴，专注地盯着回放画面，一脸面无表情。


    良久，清越的女音悠悠响起：“不错，过！今晚摆宴上膳轩。”


    “哦~耶！”


    “杀青了，杀青了”


    “沐导威武，上膳轩！上膳轩！”


    “呜呜……”


    现场嚎叫一片，演员和摄影相互拥抱，甚至有场务小姑娘喜极而泣。


    辛苦拍摄一年多，从深秋到炎夏再到春末，从连绵青山到黄沙大漠再到影城明皇宫，从黎明盼日升到朗夜盼星落，每一帧镜头下是多少人难以数清的汗水。


    沐野微微笑着，转身走进导演休息室，在空无一人的室内，终于难掩疲惫落在躺椅上稍作休息。


    混混沌沌间，脑海里不期然出现季珏的脸，和缓缓靠近的水色薄唇——


    “沐导，大伙儿都收拾好了。您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门外脚步嘈杂，副导的糙汉音穿墙入耳。


    “……”


    沐野倏得睁眼，面无表情地甩甩头，她绝对绝对没有觉得遗憾！


    ‘当当’的敲门声急促雀跃，“沐导，沐导？”


    沐野揉揉额头，起身拉开门回应副导：“小柳已经订好包厢，时间地址通知到位，你安排好，记得通知不在现场的演员。”


    落日余晖，夜幕开始四合，古色古香的上膳轩内，灯火通明。


    ‘烽火’剧组的众人，陆续到齐，厅堂包厢里菜品落满长桌，一片火热。


    沐野举起酒杯向大家致敬：“感谢大家这一年多的辛苦，‘烽火’终于杀青，是众位的功劳，我敬大家一杯。”


    沐野一饮而尽，再次续上：“这一杯，预祝我们‘烽火’盛红，各位所愿皆所得，干杯！”


    “干杯！！”饮料啤酒高脚杯齐齐举起：“‘烽火’大卖！”


    酒至憨处，现场一片嘈杂，沐野看看时间，走出包厢联系还未到的罗泠。


    作为业界小有盛名的金牌编剧，外人都道罗泠冷漠高傲难以接近，也就相识十年，一起脱离窘境的沐野知道，那不过是伪装。


    短暂的嘟声后，电话被接通，急躁却声调娇软的女音冲入耳膜：“啊，野子，我马上到，你出来接接我，我不敢进。”


    沐野揉着额角，哼笑：“行，公主您且慢，小的大门口恭候。”


    对方的‘马上到’至少还要半小时，沐野也没有返回包厢，晃晃悠悠地向外走去。


    上膳轩不愧是京市富豪趋之若鹜的私房菜馆，布局古风典雅，出入口是宽敞的门楼，其后的空间布置有花厅，歇脚廊檐。


    转过廊柱，视野更加开阔，可以看到门外街景，沐野倚着廊柱，视线散漫游离。


    倏然，她的眼光一凛，身体挺直，右手食指与拇指不自觉紧扣。


    上膳轩四方台阶下，流线型的炫黑跑车如同暗夜里蛰伏的凶兽半隐在夜色里，一身黑色休闲西装的俊逸男子在其副驾旁驻足。


    男人身姿欣长，气质从容淡雅，一身冷白皮不论什么时候都衬得人如玉如磋。此时，男人一手打开车门，身体微倾聆听着身旁年轻女子的耳语。


    沐野听不到两人的蜜语，耳语后男人直起身体，轻轻拍了拍女子的头，一手细致护着女子坐上副驾。


    即使看不清表情，萦绕在那两人周身的甜蜜宠溺感依然热烈醒目，刺痛了沐野的眼。


    她怔然地凝视着，却不想男人突然仰首，对上沐野的视线，沐野嘴唇启启合合，张口无声。


    身后却传来呼喊：“沐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