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壹·罗古巷

作品:《第三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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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城四月的风,带着点迟疑的暖意,在狭窄的胡同里游走,钻过紧闭的院门,轻轻叩着糊了高丽纸的窗棂。薄薄的阳光如同稀薄的牛奶,吝啬地泼洒在青灰色的屋瓦和斑驳的院墙上,使得那沉寂了一冬的灰墙轮廓愈发显得庄重而黯淡。这阳光,仿佛也带了几分早春的怯懦与无息地渗入这方寸天地。


    李清秋斜倚在朱漆剥落的旧窗框边,脸颊几乎要贴上那冰凉光滑的玻璃。她的视线,穿过玻璃微微的弧度与沉积的少许尘翳,牢牢系在院中那棵老槐树的虬枝末梢。


    那里,曾经有一抹秋色和一座山川。


    ……那抹秋色就是李清秋,那座山川则是辛劲川。


    秋色年年在,山川再不来。


    在厚重灰墙的背景下,在尚未完全脱去冬日枯瘦的枝头尖端,一点、两点……然后是星星点点,簇拥而出的是难以言喻的新绿。细小得惊人,蜷曲着身子,怯生生地试探着料峭春寒,却固执地顶破深褐色硬壳的束缚。那绿,是早春独有的颜色,嫩得如同初生的蝉翼,脆弱得吹弹可破,却又蕴蓄着一种近乎蛮横的、要燃烧起来的生命力。它们就那样附着在灰暗的枝桠上,像寂寥旷野中迸溅出的绿色火星,微小得几乎要融化在墙的灰色里,偏偏又灼热得足以烫伤望眼者的心扉。这微弱的火星,悄无声息地宣告着寒冬的彻底终结,宣告着又一个生命的轮回旋踵而至。


    -2-


    李清秋的指尖无意识地触上窗玻璃。一股明确的、沁骨的寒意立刻从指尖渗透进来,沿着手臂的脉络丝丝缕缕向上蔓延,尖锐地刺穿了皮肤。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像一枚投入记忆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水面摇摇欲坠的平静幻影。


    同样是这般浸着凉意的初春……也是在这棵年久的老槐树下。记忆的碎片,裹挟着初雪般的槐花絮,穿透时光壁垒,砸向了十五岁的李清秋。


    那年,也是槐树抽芽,辛家搬进胡同。辛劲川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意,踏过青石板路,槐花如雪般飘落在他肩头。


    李清秋就坐在门口槐树下的石凳上,等着老李同志和林女士下班回家,她整个人趴在石桌上,余光不停地瞥向隔壁新搬来的邻居,自然也没错过那道清瘦的身影。


    辛劲川收拾东西,停下来休息时的目光不经意间与她对视,那一刹那,槐花的香气似乎更浓了,辛劲川走向槐树下。


    “你好,我叫辛劲川,刚搬来。”


    “啊?你在跟我说话吗?”李清秋愣着问。


    “这里好像没有其他人了吧,小妹妹.”辛劲川看了看周围,轻声笑着,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槐花新芽的俏皮。


    “怎么没有!”李清秋抱起懒洋洋卧在脚边的小白狗,得意地扬起下巴,“这里还有葡萄!”


    “这里,这里还有!这棵树是槐树!怎么没有人了!”辛劲川的笑容更深了,他轻轻点头,目光温柔地落在小白狗和老槐树上,仿佛在心底默默接纳了这一切。


    辛劲川笑了,蹲下身轻轻抚摸着葡萄,眼中透漏着春光般的温柔。“他叫葡萄,那个是槐树,他们都有名字,那你呢?你叫什么?”辛劲川笑着问。


    “我叫李清秋,清水的清,秋天的秋。”李清秋笑着回答,眼中闪烁着初春阳光般的光芒。


    那飘落的槐花也在瞬间绽放了笑颜,小狗绕着他们的脚边欢快地转圈,尾巴伴着飘落的槐絮欢快的摇摆,仿佛在为这春日槐序打着节拍。


    那年的春光,仿佛定格在老槐树的枝桠间,槐花如雪,飘落在他们肩头。


    -3-


    “咚咚”的敲窗声打破了李清秋的思绪。她抬头,见一只麻雀正用小喙轻啄窗棂,仿佛在催促她回到现实。窗外的槐树依旧,只是枝头的绿意更浓,阳光透过缝隙洒进屋内,斑驳的光影在她脸上跳跃,提醒着她时光的流转。


    她微微侧过头,冰凉的玻璃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此刻的影子。没有光晕,没有金粉,只有一张素净略显苍白的面孔,眉宇间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惘然。窗外,依旧是那堵沉默的灰墙,依旧是那棵在光阴里缓慢生长、刻下年轮的老槐树。仿佛世界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被施了某种凝滞的魔法。岁月仍在奔涌,只是她却被轻轻遗忘在了过去的某个岸边。


    视线重新聚焦在窗外枝头。那些嫩绿的新芽,在灰墙的底色映衬下,绿得愈发惊心动魄。它们如此微小,如此脆弱,却带着一种能刺穿寒冷的锐气。李清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其中一簇最为密集的芽苞。目光在那些星星点点的绿意间游移,细细地辨认着、默数着:一点、两点、三点……这动作熟悉得令人心悸,仿佛指尖掠过琴弦,触动了深埋在血肉之下、早已锈蚀的弦索。


    -4-


    嗒嗒、嗒嗒……记忆深处,那清越的脚步声仿佛又穿透了三年的寂静,由远及近,敲打在心上。


    然而,就在她屏息凝神、竭力捕捉那虚幻回响的刹那——


    “嘟——”


    一声刺耳、毫无征兆的汽车喇叭声,像一把粗粝的钢锉,猛地撕裂了胡同上方铅灰色的空气薄暮。那声音凶狠、蛮横,带着焦躁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粗暴地碾过青砖灰瓦的寂静,也瞬间将那来自记忆深处的脚步声碾得粉碎。


    李清秋一颤,如同惊弓之鸟。


    被喇叭声惊起的,不只是她的心神。窗外老槐树粗粝的枝桠上,一只原本安静栖息、敛翅打盹的灰褐色麻雀,也受了惊吓般猛地一蹬腿,“扑棱棱”地振翅而起,像一粒被弹弓射出的石子,惊慌失措地撞入胡同狭窄的天空,留下几片惊慌飘落的羽毛和几声短促尖锐的鸣叫。


    风,不知何时悄悄起了势。它不再迟疑徘徊,而是带着些微的力道,卷过院墙头稀疏的枯草,掠过窗棂,灌入狭窄的胡同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就在李清秋的眼前,就在那灰墙沉默的注视下,老槐树枝头那簇细密的嫩芽,在骤然加剧的风里,剧烈地、无助地、簌簌地颤抖起来。


    车门打开,一股冷风夹杂着尘土扑面而来,李清秋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一个身影从车中迈出,步伐沉稳,径直走向院门。


    “清秋,你怎么了?给你打电话也不接。”薛彻的声音透着关切。


    李清秋回过神,轻叹一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事,只是有点走神。”她转身走向院门,心中那丝被惊扰的惘然却如游丝般难以拂去。薛彻眉头微蹙,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终未多言。


    “外面风大,进去再说吧。”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先行。李清秋低头迈入门槛,那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却如影随形,仿佛院中老槐树下的阴影,挥之不去。薛彻紧随其后,关上院门,风声随之减弱,胡同里的喧嚣被隔绝在外,院内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两人步入屋内,灯光柔和地洒在斑驳的地板上,映出岁月的痕迹。


    李清秋坐在老旧的木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椅背的雕花。薛彻倒了两杯热茶,递给她一杯,轻声问道:“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没有,”李清秋捧着茶杯,热气氤氲,她的目光透过窗棂,落在那片被风摇曳的槐树叶上,“就是想我们都不年轻了啊。”


    薛彻默然,低头抿了口茶,眼角余光扫过墙上斑驳的旧照片,“都过去了,何必再执着。”他语气平和,却难掩心底的无奈。李清秋轻叹,茶香在鼻尖萦绕,思绪却如窗外飘零的槐叶,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