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灰色雕像，正是炎光城被灰流侵蚀的凡人。


    方尘先前收走他们，是因他担心来不及去其他地方救援，所以先收起来，等回头去澹然宗安葬他们。


    正因如此，那些飞灰虽汇成海潮一般，但落到方尘的赤尊戒之中时，他将每一个人都用灵力隔开来，等到现在，他便能将他们如数复原。


    而如今，他带着众人远眺炎光城，不为别的，只是想在探查灰流之前，让这些人最后再与炎光城告别而已。


    呼——


    夜空下的风很大，吹得方尘衣袍猎猎作响，他站在众多灰色雕像前，望着炎光城，面色平静。


    对于界劫的来袭，方尘其实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融神天荒原渡劫的时候，无论是界劫对雷劫的干预、他自己从劫胎重获新生的艰难，还是姜凝漪、翼凶他们差一点死在他面前时，他心里便很清楚，若是不够强大，未来这一幕必然会重新上演。


    再到后来，万剑平原时界劫千方百计阻挠消减气运的力量，阻挠气运的去处，还有封锁自己的红雾神将身；纪元殿篡改造化洪炉；打碎俞起身躯，迫使仙俞刚重回界内便施展近乎于同归于尽的封印术；还有，界劫为魔道大乘巅峰注入力量，为凌祖师设下陷阱，迫使凌祖师以一种自毁道途未来的方式提前圆满了仙帝权柄，施展封印……


    这些事情，都在告诉方尘——


    界劫的深不可测！


    尚未大举入侵，便已经做到这种程度。


    若是大举入侵，只怕无人能敌。


    再者，他也见识过界劫喷发黑色魔雷海洋，冲刷人祖、妖祖、自然之祖的景象。


    他知道界劫的强大！


    所以，方尘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想让所有人都强大起来，他想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强大己身之力，他甚至也想过如何尽自己最大努力，若是大半个三帝界的人都死光了，他该如何带着其他人逃亡……


    但是，想象终究只是想象。


    当满城生灵瞬息间化作枯灰之景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方尘依旧不可遏制地出现了那些身为一个人的心内最本能的情绪，无论是自责、愤怒、还是绝望……


    它们在一瞬间交织汇聚，并让方尘不受自己的控制！


    他承认，自己还是天真了。


    但并不是低估了界劫，而是高估了他自己的道心。


    他以为坦然面对自己死亡，能够将那不断死亡的痛苦忽略的自己，已然是道心如铁，坚若磐石。


    但事实并非如此。


    诚如凌瑰所言，牺牲是不可回避的。


    这并不是说让他割舍掉为牺牲者产生的同情、愧疚或者自责乃至于其他的情绪，而是让他直面这件事情，并确信牺牲，会发生。


    或许是另外的凡人生灵，或者是大乘祖师，或者是他身边的人，或者是他自己！


    凌瑰的意思很明显。


    那就是只有接受牺牲这件事情必然存在，才能获胜。


    这一刻，他迎着明月与夜风，望向那满城灰暗的炎光城，目光显得愈发凝沉，心中有无数念头翻涌，成海潮一般，冲刷着他的心海……


    他知道。


    凌瑰说得是对的。


    就如师尊曾经也想过让自己失败之后可以离开三帝界一样。


    那句话的意思很显然。


    师尊想牺牲他自己，换取自己离开。


    这对师尊来说，也是他的“获胜”。


    再如仙俞一般，他当年冲向界劫，换来坚心无上吞魔术，也是他的自我牺牲与“获胜”。


    还有，凌祖师……


    可是……


    接受牺牲这件事情……


    方尘不想。


    他不想接受这件事情。


    无论是牺牲他人，还是牺牲自己……


    他谁也不想牺牲！


    方尘缓缓踏向前去，凝沉的目光开始闪烁，接着，他转头看向这些灰色雕像……


    若是界劫真的来临，大乘巅峰与这些成为灰色雕像的普通凡人必将没有任何区别。


    那到时候，他又该如何面对澹然宗所有死去的修士呢？！


    无论是姜凝漪、翼凶、葬性、余白焰、赵元生……


    所有的所有。


    界劫一念之间，灰流升起之时，或许全部都会成为飞灰。


    那到时候，他也可以选择接受这些牺牲，可要是那样，除非能够将所有人复活，否则的话，这样的牺牲到了最后，赢了又有何意义呢？


    一个空荡荡的三帝界有何意义？


    方尘神色怔然，旋即，他眼神蓦地一凝，心内似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想法诞生了——


    那既然如此……


    在直面界劫之前，他至少要先为一件事情努力。


    这一刻，方尘身体蓦地一震，身上骤然有灵力鼓涌奔腾而出，化作灵雾，将所有灰色雕像裹住。


    同时，一轮熄灭的大日骤然从高空之中降下。


    这是黎明道人的大日！


    所有的灰色雕像，在这一刻，被这股灵雾直接送入大日之中。


    方尘望着吞没灰色雕像的大日，眼瞳渐渐变作湛蓝之色，身周的气息开始加剧变化，下一刻……


    唰！


    这轮大日蓦地一震，旋即被雷芒点亮。


    滋啦——


    轰！


    这一刻，湛蓝的大日光芒大作，照亮苍穹。


    方尘记得很清楚。


    在自己恢复的记忆之中，提过了三个字。


    “假轮回。”（1272）


    准确地来说，在恢复的记忆之中，提及的是——


    界劫制造的假轮回！


    这几个字并不难理解。


    所以，换句话说，真正的轮回已经被界劫所蒙蔽，如今在三帝界内，死后之人的灵魂应是进入了界劫的假轮回，而不是真正的轮回。


    而方尘又想到了，先前厉伏救出姜凝烟的时候，说过的话。


    厉伏说的是：


    姜凝烟是他捞回来的。


    姜凝烟一直活得坏坏的。


    （513）


    正因如此，刚刚，方尘产生了一个想法——


    或许，这世间不知何时开始，界劫创造了一个假轮回，让三帝界内所有的生灵死后，都会进入他的假轮回之中。


    假轮回是为了做什么，方尘不清楚。


    但假轮回必定是一处令生灵神魂承受磨难的地方。


    否则的话，厉伏也不会说姜凝烟“活得坏坏的”。


    而方尘先不去思考，界劫让生灵进入假轮回是为了什么，他只是从这个推测之中得到了一点信息——


    或许，三帝界之人的死，并非真的死。


    只要能够打败界劫，夺取“假轮回”的话，就有可能像师尊救出凝漪的姐姐一样，将他们都救出来。


    师尊跟承流祖师说过。


    成为仙帝，就有可能将他的女儿宓薇救回来。


    先前方尘觉得这指的是仙帝拥有令人死而复生的能力。


    但如今若是从【假轮回】这个角度去思考的话，那也说得通。


    成为仙帝——打败界劫——从假轮回里救出宓薇。


    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方尘有没有可能掌控假轮回。


    他又该去何处追寻假轮回？


    本来，人死了就能接触到轮回，但方尘如今一死就会立刻复活，别说接触轮回了，就是感受都感受不到……


    但紧接着，方尘突然想到：


    第一，储沁儿用于逆天改命，修改体质，轮回九十九世仍然保留记忆的【轮回仙功】。


    第二，黎明道人模仿轮回而创造的大日。


    在吞噬了黎明道人之时，方尘从大日之中看到了万千神魂轮转不休的景象，并从其中感受到了“轮回”的气息。


    【轮回仙功】出自何人之手，方尘不知道。


    但他相信一点，无论是【轮回仙功】也好，还是黎明道人的大日也好。


    这二者的存在，必定是参悟轮回而来。


    而如今的灵界轮回，乃是界劫制造的假轮回。


    换言之，【轮回仙功】与黎明道人的大日，就是方尘如今最能接触到“假轮回”信息的地方。


    正因如此，此刻的他正在尝试的事情便是将炎光城万千生灵的雕像送入大日之中，利用自己的力量，去推演轮回的轮转与变化……


    ……


    界外。


    往常平静的黑色天幕此刻已然翻涌不休。


    而黑色天幕中央的三帝界界壁本是明亮无比，但此刻却出现了无数黑斑。


    先前，界劫将自己的力量放在界壁之上时，采取的是一种不伤及自身又能限制界内灵力的缓慢蚕食之法。


    所以，三帝界的界壁仍能发出璀璨光芒。


    但如今，当界劫施展力量，开始驱使天魔，大量啃食界壁的时候，界壁便被数量骇人的天魔所侵蚀，出现令人心惊肉跳的黑斑。


    “厉伏骗了我们。”


    “我们以为他是要将仙障的力量收回大悟道仙石，但他在我们开始侵蚀仙障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他从仙障上抽取的力量并没有返回界内，而是蒙骗了我们，在暗中蓄力，并在我们的力量转移之时，用他从仙障上收回的力量打掉了我们依附在界壁上的力量。”


    “因此，界内已经有不少地方开始出现了复苏的迹象。”


    “因我害怕厉伏仍有什么后手，造成损失，所以，如今我调动力量，并未继续侵蚀仙障，而是和厉伏对峙，陷入僵局。”


    谨敕天魔站在黑暗的虚空之中，对着高空之中一处幽暗之地说道，像是在汇报什么一样。


    界劫的核心天魔先前的命令是不需要过于谨慎，也不需要那么蠢地接招。


    过于谨慎指的是谨敕什么都没做。


    那么蠢地接招，指的是狂躁天魔一拥而上，以一种不计代价的方式全力出手的蠢招。


    正因如此，谨敕天魔思考过后便得出一个结论，那便是在厉伏收回仙障力量的时候，出手侵蚀仙障，但不要像狂躁天魔一样耗费太多力量。


    因此，谨敕天魔并未全力调动力量，同时，也只针对那些有破洞的地方进行侵蚀，如此一来，才能在不耗费过多力量的同时撕开三帝界。


    但谨敕天魔没料到的是，他原以为厉伏是收回力量，却没想到仙障消失后，厉伏的力量却没有消失，反而是突然出现，打掉了他们的食壁之力。


    谨敕天魔猝不及防之下，有多处地区被厉伏偷袭得手。


    正因如此，谨敕天魔立刻转入谨慎模式，选择调集力量，却不侵蚀仙障，而是等待厉伏出手。


    只有厉伏再度出手，他的力量才随之跟上。


    正因如此，方尘他们才会发现灵界内没有其他地方继续成为荒芜之地。


    而此刻。


    在谨敕天魔说完之后。


    整个黑暗天幕陷入寂静。


    片刻后。


    暗中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你不必慌张。”


    “厉伏收回仙障之力，却声东击西，与我们依附在界壁上的力量同归于尽，这看起来违背了你对厉伏举动的预判，促使你感到慌张，但实际上，我们并不亏。”


    “仙障和界壁相同，都是用权柄之力塑成的。”


    “谨敕，我们积攒了这么多年的力量，若是把权柄之力比作财富的话，那我们便是坐拥金山银山的财主，而厉伏……顶多是拥有一个金锭而已。”


    “正因如此，厉伏的仙障之力是很珍贵的，他拿这些力量来与我们的权柄之力同归于尽，亏的人是他。”


    “而他施展他的仙障之力，与我们的力量同归于尽，无非就是为了给界内制造多几个复苏之地，那就由他吧。”


    听到这番话语，谨敕微微点头，旋即道：


    “是！”


    那暗中的声音再道：“好了，你自便吧。”


    说罢。


    他的声息便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


    炎光城。


    上空。


    方尘身后的灰色雕像已经彻底消失不见，而头顶上的大日则是彻底化作了湛蓝之色，远远看去，就仿佛有一颗巨大的雷球悬于方尘头顶一般。


    而在方尘身旁，此刻还站着一道身影。


    这道身影，全身漆黑，身形颀长。


    这是方尘吞噬炼化了黎明道人的分身！


    这道分身，平时便与人皇分身、奉天分身、边湖分身以及辰竺分身藏于高空之中。


    为了感悟大日，方尘特地将他召唤了下来，并利用他的力量结合黎明道人的功法，来掌控这轮大日。


    而经过一番感悟之后，方尘知道了黎明道人塑造这轮大日的目的是什么了。


    黎明道人的理念是创造新世界。


    这轮大日的存在，是为了代替新世界的轮回。


    而在黎明道人的新世界之中，一个人出生后，便要开始为黎明道人提供力量，没资质的直接提炼血肉。


    有资质的就开始修炼，修炼到没办法再提升了，就开始培育天魔之力，培育到无法再利用了就提炼血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