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3 柏林

作品:《第七座城

    推开那扇隔绝了风雪与致命危险的橡木门后,柏林的寒风好似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穿透严弥单薄的衣衫,直直扎进她刚刚被那杯热托迪勉强暖热的皮肤。


    身后的温暖、威士忌的醇厚香气、雪茄的烟雾缭绕、冰冷刺鼻的火药味,还有那双深蓝如寒渊、带着致命审视的眼睛……所有属于“黑鹰酒馆”的气息,都被粗暴地剥离,只留下门外这片冰冷、灰暗,仿佛要将一切吞噬的冬夜。


    她几乎是本能地,在空无一人的腓特烈大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急促又慌乱的“咯吱”声,这是此刻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节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刮过喉咙的刺痛感。恐惧如跗骨之蛆,紧紧缠着她,


    让她不敢回头,仿佛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那两个沉默如山的保镖,或是……那双冰冷的蓝眼睛穿透风雪,再次锁定她。


    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非但没让她冷静,反而像催化剂一般,让酒廊里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更加清晰地翻涌、炸裂:那声清脆如丧钟的快门声,保镖探入西装内侧的手,老酒保失态掉落的酒杯,角落里客人惊愕的眼神,还有……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抬起头时,那双能冻结灵魂、淬着纯粹杀意的蓝眸……以及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冰冷的火药味……


    “Du verstehst nichts von der Welt, die du gerade betreten hast.”(你根本不了解你刚刚踏入的是怎样的世界。)


    “Gefahr ist ein teures Spielzeug…”(危险是昂贵的玩具……)


    “Vergiss, was du heute Nacht gesehen hast. Dieser Ort existiert nicht für dich.”(忘掉你今晚看到的一切。这个地方,对你来说从未存在过。)


    他那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且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砸在她心上。屈辱、后怕、愤怒,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羞耻感——他精准地戳穿了她对那危险画面的病态迷恋(“die Gefahr, die dich reizt”)。


    她交出相机和存储卡,就像交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却只换来一句冰冷的命令和一杯短暂的温暖。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像被火灼烧般疼痛,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严弥才在一个亮着昏暗灯光的公交站牌下停住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空气中剧烈翻腾。冰冷的汗水和融化的雪水混在一起,黏腻地贴在额角和颈后。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站牌上陌生的德文地名和早已停运的夜间巴士时刻表。


    世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包裹,周围街景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唯有“Zum Schwarzen Adler”那昏黄的壁灯光晕,和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那张深刻又冰冷的脸,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手机依旧像个冰冷的砖块。她凭着残存的记忆和模糊的方向感,在错综复杂、被风雪覆盖的柏林街道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


    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个暗巷的阴影,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从黑暗中扑出来。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上。


    当她终于看到那栋熟悉的、略显破旧的公寓楼轮廓时,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了一丝,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她用冻僵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推开吱呀作响的公寓门,一股混合着廉价香薰蜡烛、泡面汤料和熟悉洗衣粉味道的暖流扑面而来。


    这是她和室友斯芸之在柏林东区合租的小窝,狭小又凌乱,却充满生活的烟火气,是她在异国他乡唯一能称之为“安全港湾”的地方。


    “严弥?是你吗?老天,你怎么才回来?都几点了!”关切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斯芸之穿着毛茸茸的兔子睡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一部吵闹的国产综艺,茶几上还放着一碗吃到一半的泡面。


    她看到门口狼狈不堪的严弥,惊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手里的平板都掉在了抱枕上。


    严弥的样子确实吓人。头发被风雪打得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围巾歪歪斜斜,羊绒大衣的下摆沾满了泥泞的雪水,靴子上更是糊着一层厚厚的污雪。


    她眼睛红肿,眼神涣散,嘴唇毫无血色,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又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只剩摇摇欲坠的躯壳。


    “弥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手机怎么一直关机?我都差点要报警了!”斯芸之冲过来,一把抓住严弥冰冷僵硬的手,触手的寒意让她惊呼出声,“天哪!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快进来!快脱掉外套!”


    斯芸之手忙脚乱地帮严弥脱下沉重湿冷的大衣,又扯下那条湿透的围巾。


    她拉着严弥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沙发上坐下,又飞快地跑进厨房,倒了一杯热水塞进她手里。


    “捧着!快暖暖手!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遇到坏人了?抢钱的?还是……种族歧视的混蛋?”斯芸之的语气又快又急,满是真切的担忧与愤怒。作为同在柏林挣扎求学的留学生,她们彼此是对方最重要的依靠。


    热水杯的温度透过冰冷的掌心传递上来,一点点融化着严弥几乎冻僵的血液和神经。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泡面味道,斯芸之絮絮叨叨的关心和温暖的手……这一切像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严弥在风雪和恐惧中勉强筑起的堤坝。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猛地涌上喉咙。她想哭,想放声大哭,想把今晚所有的惊吓、屈辱、无助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她想告诉斯芸之,她差点死了!她闯进了一个魔鬼的巢穴,拍了一个危险得像死神一样的男人擦枪,被保镖用枪指着,被那个男人用冰冷的蓝眼睛审判,然后像打发乞丐一样被赶出来,还失去了她视若生命的相机……


    “之之……”严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刚开了个头,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视线瞬间模糊。


    “我在我在!别怕!慢慢说!到底是谁欺负你了?”斯芸之心疼地搂住她肩膀,轻轻拍着。


    然而,就在严弥即将崩溃倾诉的刹那,埃格伯特·冯·霍亨伦那冰冷低沉、带着绝对命令口吻的话语,如淬了毒的利刃,再次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Vergiss, was du heute Nacht gesehen hast. Dieser Ort existiert nicht für dich.”


    (忘掉你今晚看到的一切。这个地方,对你来说从未存在过。)


    那不仅仅是一句警告。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威胁,带着他那个世界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规则和力量。


    那个叫“黑鹰酒馆”的地方,那个叫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的男人,他擦拭狙击枪的画面,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火药味和致命气息……这一切,都属于一个她“根本不了解的世界”,一个对斯芸之这样的普通留学生来说,遥远得如同地狱传说一般的世界。


    告诉斯芸之?她能理解吗?不,她只会更害怕,更担心。更可怕的是,如果……如果那个男人或者他的家族知道了她泄露了今晚的事情……严弥不敢再想下去。


    那个保镖探手入怀的动作,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眼睛,清晰地提醒着她违背警告的代价。她不能把斯芸之也拖入这未知的、致命的危险之中。


    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升起,比外面的风雪更冷,瞬间浇灭了她倾诉的冲动。她不能让斯芸之卷入这场由她的“本能”和“好奇心”引来的灾难。


    “弥弥?说话啊!急死我了!”斯芸之看着她突然煞白、眼神惊恐变幻的脸,愈发焦急。


    严弥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涌到喉咙的哽咽和恐惧压了下去。


    她低下头,避开斯芸之探究的目光,盯着手中水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和沙哑:“没……没什么大事。就是……手机冻坏了,彻底黑屏开不了机,在外面迷路了……绕了好久才回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疲惫和懊恼,“摔了一跤,衣服都弄脏了……吓死我了。”


    “真的?”斯芸之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仅仅是迷路和摔跤,不至于把严弥弄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虽说严弥有点路痴,但她不是那种遇到点小事就崩溃的性格。


    “真的!”严弥用力点头,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又勉强,比哭还难看,“就是……这鬼天气太吓人了,风刮得跟刀子似的,雪又大,黑灯瞎火的……手机一坏,我……我当时真的慌了,感觉要冻死在外面了……”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将那份真实的、源于迷路的恐慌放大了几倍,试图掩盖更深层的恐惧。


    斯芸之盯着她,眉头紧锁。她能感觉到严弥在隐瞒什么,严弥这惊魂未定的样子绝不仅仅是迷路造成的。


    严弥闪烁的眼神,苍白的脸色,还有她刚才想要痛哭又强行忍住的神情,都说明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严弥显然不想说。


    作为朋友,斯芸之很有分寸。严弥骨子里很倔强,也有自己的秘密。如果她不想说,逼问只会让她更难受。“唉……”斯芸之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心疼地又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就好,吓死我了!下次这么晚还在外面,迷路就打车,别心疼那点钱!安全第一!……明天我陪你去市中心看看能不能修手机,或者买个新的先用着?”


    “嗯……好。”严弥低低应了一声,捧着水杯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斯芸之的关心和不再追问,让她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愧疚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感。


    那份秘密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里,将她与身边唯一亲近的人隔离开来。


    “快去洗个热水澡!你身上都湿透了,别冻坏了!”斯芸之推着她,“我去给你煮碗姜汤驱驱寒!快去,别感冒了!”


    严弥顺从地起身,走向狭小的浴室。关上门,隔绝了客厅的灯光和斯芸之在厨房忙碌的声音,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无力地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热水器启动的嗡鸣声响起。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神空洞的自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只有被寒风吹出的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嘴唇干裂。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冰冷。恍惚间,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来自浴室门板,又像是“黑鹰酒馆”里那张矮几的玻璃台面——当她交出相机和存储卡时,指尖感受到的那种绝望的冰冷。


    还有……那杯热托迪的温度。滚烫的、带着辛辣酒精和蜂蜜甜味的液体滑过喉咙的感觉。以及递给他那杯热饮的,那只骨节分明、刚刚还优雅擦拭着致命枪管的手。


    冰与火。死亡与短暂的暖意。致命的警告与难以捉摸的兴趣?


    “Du hast den Tod fotografiert… mit den Augen des Lebens.”(你拍下了死亡……用生命的眼睛。)


    这句晦涩难懂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她拍下了死亡?用生命的眼睛?这是什么意思?是讽刺她不自量力?还是……某种扭曲的认可?


    热水渐渐弥漫开来,狭小的浴室里充满了氤氲的白色水汽,模糊了镜中的影像。严弥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依旧冰冷,但心头的恐惧、屈辱和混乱,在无声地交织、翻涌。


    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这个柏林的冬夜,刻在了她失去相机后空洞洞的生命里。


    忘掉?怎么可能忘掉。


    那个地方,那个男人,以及那句关于“死亡”与“眼睛”的话,如同未击发的子弹,带着冰冷的硝烟味,静静地蛰伏在她记忆的深处,等待着某个未知的契机重新上膛。


    浴室的水汽越来越浓,模糊了一切。严弥压抑的、微不可闻的啜泣声,在哗哗的水流声中,断断续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