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贵妃权谋录

    铅灰色的云层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长安城头。


    朔风卷着枯叶掠过朱雀门,那些金黄与赭红的叶片如同被弓弦射中的惊鸟,扑簌簌撞在斑驳的铜钉上,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声响。


    沈明姝蜷缩在宫墙投下的阴影里,粗布襦裙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磨得发亮的麻鞋尖——那是母亲临终前连夜缝制的,鞋帮处还留着未剪干净的线头。


    昨日大理寺门前的景象如同一幅褪了色的画卷,在她脑海中反复展开:父亲雪白的鬓发上沾满深秋的泥污,那件曾在扬州漕运码头令无数商贾侧目的锦缎长衫,此刻皱成一团抹布,脊背弯成了谦卑的弧度,额头一下下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求大人开恩!沈家世代经营漕运,从未有过半点逾矩之举啊!"


    而今日酉时,两名掖庭宫差如狼似虎地踹开家门时,父亲正将最后一叠地契塞进她的行囊,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水:"明姝,去宫里...活下去,替爹看看...这世道..."


    "新来的磨蹭什么!"一声尖利的呵斥划破寂静,淬了冰的铜尺带着破风之声,精准地砸在沈明姝的肩胛骨上。火辣辣的刺痛瞬间蔓延至半边身子,她踉跄着向前扑去,伸手扶住冰凉的廊柱才勉强站稳。掌事姑姑三角眼瞪得浑圆,敷着厚厚铅粉的脸颊因怒气而裂开细缝,露出底下暗黄的肤色:"打量着是商户娇小姐,连路都不会走了?"


    她用铜尺指着廊下一片狼藉,"瞧见没?掖庭偏殿三十盏宫灯,全被那些千刀万剐的鼠辈啃成了筛子!今夜酉时前修不好,仔细你的皮!明儿就把你打发去浣衣局,跟那些粗使婆子一道,洗一辈子血污裹脚布!"


    沈明姝顺着铜尺所指望去,廊下果然东倒西歪地躺着一片宫灯。檀木雕刻的瑞兽灯架积着厚厚的蛛网,狰狞的兽口大张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她的渺小;蜀锦灯罩更惨,被啃噬得千疮百孔,残存的云纹图案在秋风中簌簌发抖,断裂的金线流苏散了满地,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呜咽,像极了扬州码头上那些被遗弃的破渔网。


    "嗤——"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嗤笑声。三个老采女挤在避风处,身上的半旧宫装虽不华贵,却比沈明姝的粗布衣裳体面得多。她们交头接耳,艳红的胭脂香气混着轻蔑的话语飘过来:"瞧那穷酸样儿,怕是头回见着真丝蜀锦吧?""商户女就是没规矩,这灯连尚宫局的老师傅都摇头,她能修好?我看呐,等着去浣衣局喝西北风吧!"


    沈明姝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面颊投下颤抖的阴影。她攥紧掌心那片从地上拾起的灯纱残片,残片边缘还留着精致的云纹,指尖抚过锦缎细密的纹路,七岁那年随父亲下江南的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秦淮河上画舫凌波,舱内熏香袅袅,一位绣娘正用比发丝还细的金线,在半透明的鲛绡上绣着跃出水面的红鲤。她躲在父亲身后偷看,只见绣娘手腕轻转,针脚起落间,鲤鱼的鳞片仿佛真的在水光中闪烁。那些穿针引线的技法,此刻突然在记忆里鲜活起来,像暗夜里燃起的烛火,照亮了眼前的困局。


    "姑姑,"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中柳絮,却惊飞了檐下筑巢的麻雀,"能否...借些彩绢、金线,再备些上好的浆糊?"


    掌事姑姑愣了愣,随即铜尺"啪"地拍在旁边的条案上,震得积尘飞扬:"呵!倒是会提要求!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我可把话撂这儿——日落之前修不好,仔细你的皮!加倍处罚!"


    日头渐渐西斜,橙红色的光穿透廊檐,在青石板上投下狭长的光影。沈明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早已被劣质浆糊浸得发白起皱,指甲缝里还嵌着干涸的浆糊碎屑。


    她将从尚宫局领来的边角彩绢,用磨得锋利的银簪裁成细如发丝的长条——那支银簪是母亲的遗物,此刻成了她唯一的工具。就着残片上云纹的弧度,她屏息凝神地用金线勾勒边缘,每一次穿针引线都小心翼翼,仿佛在绣一幅关乎性命的画卷。


    破损处的窟窿被她巧妙地用彩绢补上,再用石绿颜料混着蛋清细细晕染,将修补痕迹化作流动的流云;断裂的金线流苏则被她重新拆解、编织,缠绕成凤凰尾羽的模样,缀在灯架下方。秋日的阳光透过廊柱,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间蒸发。


    当最后一盏宫灯完工时,天边晚霞如血,将整个掖庭偏殿染成一片瑰丽的赤红。


    沈明姝扶着案几站起身,双腿早已麻木,眼前阵阵发黑。掌事姑姑颤抖着双手捧起宫灯,烛火在剔透的灯罩里轻轻摇曳,将修复的云纹映得流光溢彩,那些原本狰狞的破洞竟成了云间穿梭的光影,比未破损时更添了几分灵动。"这...这怎么可能?"姑姑的声音都在发颤,"你...你真是商户女?"


    沈明姝按捺住指尖的刺痛,福了福身,声音里还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幼时随父亲行商,见过绣娘修补名贵绸缎,想着修补宫灯或许...同理。"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环佩叮当的脆响,如珠落玉盘般清脆悦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紫袍的女官手持鎏金宫灯,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走来。她身姿挺拔,面容冷峻,腰间悬挂的双鱼玉佩在暮色中闪烁着微光,每走一步,环佩相撞发出的声响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掌事姑姑,"


    女官声音清冷,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廊下,"太后娘娘今晚宴请吐蕃使臣,所需宫灯可曾备齐?"她走着走着,忽然顿住脚步,视线牢牢钉在沈明姝修复的那盏宫灯上,保养得宜的银护甲轻轻摩挲过灯罩表面,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迅速舒展开,"这盏灯...倒是有些巧思。"


    掌事姑姑见状,忙不迭上前福身,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回刘女官,这是新来的宫女沈氏所修,没想到这商户出身的丫头,倒有几分歪打正着的手艺!"


    刘女官上下打量着沈明姝,破旧的粗布襦裙难掩她纤细的身形,脸上虽带着倦容,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她忽然轻笑一声,语气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太后娘娘近日为宴请吐蕃使臣之事烦忧,正缺人手布置宫殿。你且随我来,若能入得娘娘眼,说不定...能调去尚宫局也未可知。"


    踏入太极宫的刹那,沈明姝被眼前的景象晃得几乎睁不开眼。脚下是光洁如镜的金砖,倒映着她渺小的身影;墙壁上镶嵌着闪闪发光的琉璃,绘着祥云瑞兽的图案;抬头望去,巨大的藻井层层叠叠,绘着繁复的云纹,正中悬挂的水晶灯折射出万千光芒,刺得她眼眶发酸。


    就在她怔忪之际,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几个宫娥跌跌撞撞地搬运着画轴,为首一人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旁边的画架轰然倒塌。


    沈明姝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双臂用尽全力撑住倾倒的画架,只听"哗啦"一声,一幅装裱精美的画卷从画筒中滑落,重重摔在地上,边角处撕开了一道半指宽的狰狞裂痕。


    "哎呀!"刘女官脸色瞬间煞白,连脸上的胭脂都褪了色,她颤抖着指尖指向画卷,"这...这可是要呈给太后娘娘的寿礼《渭水图》!是画师耗时三年才完成的!若是被尚宫大人知道画损了,我们...我们都要掉脑袋的!"


    沈明姝盯着那道裂痕,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冲破喉咙。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父亲书房里那幅珍藏的宋代古画——那年有位云游的修复师前来拜访,父亲曾小心翼翼地取出古画请教,她躲在书案后,看见修复师用细如牛毛的镊子,将破损的画心层层揭开,再用相同的宣纸一点点填补修复。


    "揭裱"二字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或许..."她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羽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我能...试试修补?"


    刘女官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眼神里燃烧着绝望与希望:"你说什么?当真能修好?"沈明姝被抓得生疼,却还是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从胸腔里挤出几个字:"我父亲...曾收藏古画...见过...修复之术。" "好!"刘女官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几乎是吼出来的,"你若能修好这幅画,本官保你今日之事既往不咎,还有重赏!若是修不好..."她没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夜更深了,偏殿里寂静得如同坟墓,只有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悠远。沈明姝坐在冰冷的条案前,就着昏黄的灯光,用特制的小镊子小心翼翼地揭开画纸的分层。


    宣纸薄如蝉翼,每揭开一层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在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炸的机关。她想起修复师说过的话:"揭裱如行医,需得胆大心细,方能妙手回春。"于是屏息凝神,将呼吸放得极轻,生怕一丝气流就会让脆弱的画纸彻底碎裂。她将事先准备好的雁皮纸裁成细条,用自制的小麦淀粉浆糊仔细填补裂痕,每一次涂抹浆糊都精准得如同画师运笔。


    最难的是调色。


    为了让修补处的颜色与原画浑然一体,她必须找到与原画相同的颜料。可深宫之中,上哪儿去找那些名贵的矿物颜料?她悄悄溜到御花园,借着月光,捣碎了正开得艳丽的石榴花,挤出鲜红的汁液;又摘下叶片饱满的茜草,放在石臼里反复捶打,滤出绛红的汁水;还有枝头初绽的槐花,捣成浆后竟能调出淡淡的鹅黄。她用细绢布反复过滤这些汁液,再一点点加入胶矾水,在小小的瓷碟中调试着深浅浓淡。一次不行,两次,三次...指尖被植物汁液染得五颜六色,散发出清新而苦涩的气味。


    更鼓敲过四下,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沈明姝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笔。她用沾了淡墨的细笔,在修补处勾勒出几缕垂柳的枝条,原本狰狞的裂痕竟化作了渭水河畔随风摇曳的柳丝,与整幅画的意境完美融合,仿佛画师原本就是如此构思。晨光透过窗棂洒在画上,给那几缕柳丝镀上了一层金边,与远处渭水的波光相互映衬,浑然天成。


    刘女官捧着修复如初的《渭水图》,眼眶激动得发红,声音都带着颤抖:"沈姑娘...你这双手...当真是天赐神工!"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画心,仿佛在触摸稀世珍宝,"昨日看你修补宫灯,只道是侥幸,没想到...没想到你竟有如此神技!"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语气变得郑重,"今日太后寿宴,你便随我一同去含元殿侍奉,若能得太后娘娘半句夸奖,你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刘女官的声音渐渐被殿外传来的更鼓声淹没,沈明姝独自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憔悴、眼眶青黑的少女。粗布襦裙依旧破旧,却被她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成了最简单的双丫髻,用一根荆钗固定。她摸出怀中妹妹塞进来的那块玉佩,玉质冰凉,上面刻着小小的"玥"字。


    那是离家时妹妹偷偷塞进她行囊的,说戴着它就像姐姐在身边。冰凉的触感从心口蔓延开,驱散了一夜的疲惫与恐惧。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发誓:"明姝,你记住,无论多难,都要在这宫里站稳脚跟,一定要护住沈家,护住玥儿。爹,你看,我没用,没能让你免于牢狱,但我会活下去,活得好好的,替你看看这皇宫,替沈家争回尊严。"


    殿外传来早朝的钟鸣,悠长而肃穆,惊起了宫墙上栖息的飞鸟。沈明姝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脊背,推开殿门,走向那片笼罩在晨曦中的未知命运。


    宫墙上方,一弯残月尚未完全隐去,清冷的光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这个初入深宫的商户女子,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却异常坚定的光晕。她的脚步有些虚浮,毕竟一夜未眠,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她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万丈深渊,还是一线生机,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往前走,为了父亲,为了妹妹,为了沈家,也为了自己。


    这深宫中的第一步,她走得艰难,却异常坚定。掖庭的风依旧凛冽,但她心中那簇名为"希望"的火苗,却在经历了一夜的淬炼后,燃烧得更加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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